她乌黑清湛的眼眸坚定地看着他,轻而笃定的话语,在神殿中**开空灵的回响。

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宋濯望着她,冷潭般的眼眸中泛起点点光晕,像是阴翳散开之后满星子的天幕。

姚蓁朝他走了两步,主动牵住他的手,同他十指紧扣。

肌肤相触的一瞬间,宋濯的睫羽极快地眨动两下。

他没有明说不让她留下,而是抚着她的发,温声道:“我们并肩作战,并非要同在一处。荆州事态严峻,危机四伏,我已想好该如何应对,你留在我身边,恐生变数。如今京中群龙无首,诸事须得有人协助。你我心有灵犀,即使相隔千里,想必亦能互通关节。”

姚蓁听着他淡然的语调,有些紧张地攥紧他的手。

宋濯道:“听话,蓁蓁。”

毫无疑问,任何有关姚蓁的事,即使是蝴蝶振翅般微不足道,亦能在宋濯胸腔中掀起巨大的浪潮。宋濯听着她轻柔的嗓音,心中大撼,眼眶渗出薄红,洇至眼尾,如同一笔绯色。

他将她轻搂入怀。

属于他独有的清冽冷香将她裹住,相拥的那一瞬间,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走马观花一般掠过。姚蓁轻阖双眸,感受着他的体温,看着她们共历过的一桩桩往事,心中泛起酸涩。

——怎么会不相信他呢。

姚蓁温声道:“你曾教我,‘遂事不谏,既往不咎’。如今往事消逝,我知你让我离开为何意,但我既选择折返,你当明白我的心意。宋濯,我相信你。”

经历了这样多,姚蓁想明白了许多。她与宋濯之间的冲突,归根究底,是因为爱与被爱之间,方式的错误。

往事如风,经历了这般多,再回首,蓦地发现,哪里有那样多的情海恨天。

那些曾令她几欲崩溃的爱恨情仇,那些被囚困的怨念,在国恨家仇面前,若蜉蝣之于天地,被时光的风一吹,便轻飘飘地消逝了。

如今生死攸关,宋濯终于窥破了他们之间恩怨的本源。

他选择了放她自由。

那她便来选择他。

乱世中,身若浮萍无所依,她同宋濯的交集始于误会,但她从未否定过宋濯对她的爱意。只是他们不曾互通心意,宋濯用错了方式来爱她。

那些相互算计的时日里,在爱与自由当中,姚蓁义无反顾的选择了自由,千方百计的想要逃离他病态的、掌控的爱。

姚倚靠在宋濯的怀中,听着他的心跳,一声声有力的跳动,凝聚成她心中的一片宁和与坚定。

她听见了宋濯低哑的呢喃,响在她的耳边:“蓁蓁。”

姚蓁拥紧他:“嗯。”

她感觉到宋濯俯低身,微凉的吻印在她的额间。

姚蓁犹豫一阵,眼眸微动,迟疑地点头。

宋濯扶着她坐在蒲团上,两人相依相偎地陪伴。

宋濯对骊兰玦打造的那枚发簪产生了莫大的兴致,姚蓁便拔下来,教他如何使用。宋濯短暂地观察一阵,缓缓说出一个更加敏捷、省力的法子,姚蓁一试,果真更加省力。

宋濯将发簪重新为她簪好。

时光流逝的很快。

黄昏来临时,神殿中铺满了光。鎏金的神像流光溢彩,似有神明降临。

姚蓁状似无意地问着宋濯的打算,可宋濯若不想说,又岂是她能刺探出的。她便打消了念头,转而同他有一下没一下的搭着话。

宋濯抬眼望着门窗中渗入的光柱,低声道:“该走了。”

他扶着姚蓁起身,两人走到光影投落的方格中。

宋濯忽地想到什么,停下脚步。

姚蓁偏头看他,望见他洒着金光的长睫,眼眸中晕开柔和的光晕。

宋濯从袖中拿出一枚血玉坠,捧在手心,递给姚蓁。

姚蓁看着他的手,怔了一下,翻找一阵,自袖中摸出她没舍得丢的耳珰。

宋濯的眼中泛开点点笑意,将坠子放入她手心,温声道:“此物百毒不侵,收好,日后许有用处。”

姚蓁紧紧攥住手心,用力颔首。

两人走到殿门前。

神殿外,天幕铺开大片瑰丽的云翳,霞光映照,如同火光漫天,映红了他们的衣襟。

宋濯神色微变,眉宇冷凝,神色眨眼间变化莫测,眸中醋色翻涌,眼角勾起狠厉的晦色。

他自然听出她话语中的威胁与关切,也明白姚蓁当真了解他。他的心绪被她调动,而他如今竟生不出丝毫的恼意。

姚蓁看着远处天际山峦的剪影,余光望见宋濯正在专注地望着她,如玉的面庞上是从未有过的温和模样。

她偏头看向他,目光相对,二人不约而同地朝对方靠近一些,缩短目光交汇的距离。

山风抚乱姚蓁的鬓发,宋濯将她的耳发挽在耳后,他的薄唇随即压下来,印在她的唇上。

他们身后的神殿,在霞光的映照下,越发庄肃神秘。

他们在神性的霞辉中拥吻。

片刻后,姚蓁的将额心抵在宋濯的锁骨处,紧紧攥住他的衣襟,低声道:“……你好好活着。”

“嗯。”

须臾,他无奈的低笑一声,再次吻住她,狠声威胁她:“你若敢,我便是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提着剑将他们全杀了,再同你做一对鸳鸯鬼眷。”

姚蓁原本眼中泛出泪花,一听这极具宋濯风格的话语,丝毫没有惧意,反而忍俊不禁,笑得耳珰摇晃。

宋濯无奈地看着她笑,待她笑够了,将她拥入怀中,似叹似喃道:“便是做鬼,我亦要缠着你不放的……”

他俊朗的下颌搁在姚蓁的肩头,姚蓁倚在他怀中笑:“做鬼也要风流?……宋濯,你怎么这样缠人啊。这可不是清冷的宋公子该有的作风。”

姚蓁红着眼睛瞪他:“若你我重逢时,你命不久矣,休怪我薄情寡义。总归我是大垚的公主,养几个面首并非难事。你若不在,便无人阻拦我,届时我恣睢不已,必当养一屋子的面首,年年清明带着他们去为你扫墓。”

宋濯低哼一声:“你先勾|引的我,我只缠你。”

姚蓁闻声一顿,抬眼看他,须臾,不知想到什么,笑声愈发的大,笑得几乎要掉出宋濯搂着她的臂弯。

宋濯只得将她搂的更紧一些。

二人缠缠绵绵地走了一路,赶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下了山。

她相信宋濯的为人,他自然不会不顾及城中百姓的安危,可叛军要的是她姚蓁公主的名头,宋濯将她送走,他该如何解决眼前难题了。

阴云蔽月,她从帘缝中看着浓重的夜色,目光渐渐凝重,脑中忽地划过一个猜想。

她紧攥住薛林致的手,喃喃的对她道:“林致。”

薛林致见她面色不对,忙应道:“怎么了,殿下?”

地面上的积水折射出霜白色的月光,姚蓁被宋濯抱上马车,从粼粼的光晕、以及宋濯的屐底踏过水面时的水声,判断出积水已经堆积的很多了。

她坐入马车中,掀开窗帘,勾着宋濯的脖颈,轻轻吻了一下他的侧脸。

潺潺的水声沉甸甸的压在人心头,二人没再说什么话,沉默地分别了。

宋濯一身霜青色立于墨夜之中,目送她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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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走的是出城的密道,在夜色的掩映中,缓缓驶出荆州城。

事先知晓了叛军围城的消息,姚蓁有些紧张,薛林致递过来手,同她的手紧紧握在一处。

及至出城,姚蓁眼皮直跳,心中涌出一种强烈的不安。

见姚蓁不声不响,他阴森的挖苦道:“糊涂啊,他当真是糊涂。我若是他,早便篡位当了皇帝,何至殚精竭虑,最后却落到如今身不由己的地位,啧啧,正人君子,清风明月,当真是可悲。”

姚蓁听着他的着一番话,明白自己先前的猜测果真不错,宋濯果真不顾自身;又因听见他讥讽的话,姚蓁心中腾起怒不可遏的怒火,手指尖紧紧的攥住一边。

姚蓁斩钉截铁道:“我们此行,已经不安全。”

薛林致面色一变,挑开窗帘向外看去,只望见了影影绰绰的幢幢黑影。

姚蓁睫羽眨动,递给她一枚腰牌,缓声道:“你快下车,带着余下人走,只将车夫留给我。”

薛林致瞳孔微缩,见她面色严肃,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紧攥住腰牌:“那您……”

姚蓁道:“对方尚有要利用我的地方,我不会有事,你们仍跟着我,恐有性命之忧。”

薛林致道:“让他们走,我陪着公主。”

秦颂“哈哈”大笑出声:“公主,好久不见啊。”

兵卫从四面八方涌来,铁骑踏着地面,溅起漫天灰尘,将马车团团围住。

姚蓁这才有所反应,讥讽道:“前来捕我一介女子,竟要这般大费周章吗?”

秦颂讽笑一声:“若是寻常女子,自然是不用的,可你不一样,你可是宋濯的软肋啊,谁知道暗地里他派了多少人来保护你。”

姚蓁抿唇不语,听见宋濯的名字,心中泛开细密的酸涩。

姚蓁望了身后一眼:“来不及了。”

薛林致拗不过她,终是下了马车,留下两个武艺拔萃的兵卫,带着其余人离去。

姚蓁平静地坐在车中,故意命马夫驾马时弄出动静。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车厢外响起一阵打斗声,姚蓁神色淡然地听着。

没过多久,打斗声渐渐停止。

帷帐被人大力掀开。

断臂的秦颂驾马停在马车前,周围簇拥着许多叛军兵卫。黑色披风遮住了他的断臂,他眯着眼打量着马车中的她。

秦颂甩动马鞭:“公主,您跟我们走一趟吧。”

她眯了眯眼,压下胸腔中的怒火,冷哼道:“少在我面前提宋濯,他爱如何便自当如何,同我有何等干系?”

秦颂动作一顿,调转马头,饶有兴致地盯着她,过了一阵,眯着眼得出结论:“公主的失魂症好了?”

姚蓁早先便有预料,因而面色不变,平静地同他对望。

秦颂打量着她,神情古怪,嘟嘟囔囔道:“公主还不知道吧,宋濯为了您,为了所谓的百姓苍生,用他自己做筹码同我们交换呢,啧啧,您说他是为了您多一些,还是为了苍生多一些呢?”

姚蓁倨傲地点了一下头。

秦颂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几乎笑出了眼泪,连声道:“好,好,好!苍天有眼,他宋濯活该!”

姚蓁摇头:“你得走。我记得你曾在乐坊待过,对乐理十分娴熟,他们不懂。我先行一步,明日辰时,在五十里外相会,届时你以乐为引,如若我迟迟不露面,即为我被敌所掳,你当带人隐于暗处,伺机相助。”

薛林致道:“现在即刻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