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蓁缓步走出道观,心中几多思量。

荆州毗邻荆江。荆江在当地百姓口中,素有“九曲回肠”之称,向来易发水患。今岁又气候格外异常,春时迟迟未曾落雨,如今却疾风骤雨倾盆落,恨不得将城池淹没。

薛林致见她出来,迎上前去,温声道:“殿下,走罢。”

姚蓁轻轻“嗯”了一声,边随着她往下山的路走,边眺望着远处。

山脚下,似乎聚集着许多人;而山坡上,亦有许多人在向上走。

远处,是汹涌奔腾的荆江水,凶猛地如同水织成的狮子。

二人行至半程,姚蓁望着越来越多的人群,眉尖皱起,拉住薛林致的衣袖:“林致。”

薛林致回眸看她:“怎地了?”

姚蓁忧心忡忡:“荆州是不是要有水患。”

薛林致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并未隐瞒她:“是。”

姚蓁心事重重的走着,眉尖皱的越发紧。

她忽然顿足,低喃道:“不对。”

薛林致神色疑惑,道:“有何不对?”

姚蓁垂眸深思,目光微闪,没有回答。顿了顿,低声道:“我不走了。”

闻言,薛林致停下脚步,看向她,眼眸微动。她的神情并不意外。

姚蓁转头看她,像是怕她没听清一般,又重复一遍:“我不走了。”

薛林致莞尔,没有问她为何不走,只是温声道:“殿下,可想好了?”

姚蓁沉默一阵,再看向她时,乌黑的眼眸中渐渐攒出坚定:“嗯。”

熙攘的人流从她们身周穿行而过,姚蓁目光坚定,看着远处的道观。

“现今要去何处,要去寻他吗?”须臾,薛林致轻声问。

姚蓁将目光从道观处挪移开,看着她,轻轻颔首,而后便提着裙摆,往山上走去。

薛林致笑着摇了摇头,跟上她的脚步。

-

神殿中一片静谧。

山间旷古渺远的风吹入殿中,吹动幡帐,将焚香的烟雾得飘**。烟雾缭绕在跪着的宋濯身旁,袅袅升漾。

宋濯在殿中跪了许久。

他垂敛着眉眼,端方地跪在神像前,诵读经文,一遍一遍地在心中祈愿。

身在神殿之中,焚香浸体,此种境况越发使得他眉眼间隐含着神性,像是九天不容的谪仙。

他生来便是长坐于高台之上的人,向来矜贵出尘,受人敬仰,凡尘从未沾他身。

而如今,他跪在高台之下,敛去一身光华,如同千千万万的平凡人一般,寄望于神佛,虔诚敬仰,俯首称臣,满心满念,皆是他的凡尘。

风吹动经幡,猎猎作响。

宋濯缓缓睁开眼,看着面前的神像。

他的那双眼眸,依旧昳丽如寒渊墨兰,却不复漱冰濯雪的岑冷,眼底一扫之前的漠然,透出些许温度。

至于这温度因何而起——

宋濯十分清楚。

因为姚蓁。

只会是她,不会再有其他的缘由。

关于姚蓁,失去她的那些时日,宋濯想了许多。重逢之后,又想了许久。

一直以来,他皆偏执的以为,将她困在身边,便能够将她护住。所以他罔顾他的意愿,只想强制将她护在身边。

可他们之间发生的种种,无一不是在彰显、在控诉,他的选择是错误的。或许他选择的对立面,才是正确的决定。

直到跪在蒲团前,宋濯还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放手,要同她生生世世纠缠。

然,跪下后,他的心中竟一片静谧。

他褪去了心中所有的偏执与疯狂的控制欲,没有强迫她同他三拜,亦没有设计她同他三拜。

再看向姚蓁时,蓦地发现,他如今所愿,仅是姚蓁平安无虞而已。

他的蓁蓁,是这天下无人能及的、最尊贵的鸾凤,她想要海晏河清、盛世太平,那便由他来为她打造。

宋濯依旧是清冷倨傲的宋濯,心性从未改变。

他只是愿意在她面前,舍去一身傲骨。为她,俯首称臣。

神像慈眉善目,眼角带笑,隐约若有神性。

宋濯目视着神像,眼底一片清明,却在余光看到殿门前的一道虚影时,怔了怔。

他哂笑一声,心想,自己对姚蓁的执念与掌控,终究是太重了。不然为何会在此时,仍旧妄想着姚蓁仍在他身旁呢?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那道虚影,没有眨眼,总以为下一瞬她便会消失。

怎料,那道虚影非但没有消失,反而缓缓朝他步来,跪在他身侧的蒲团上。

宋濯嗅到了一阵熟悉的清甜香气。

他望着她卷翘纤长的眼睫,脑中竟短暂地无法作出反应,僵在原处。

姚蓁没有看她,而是仰首望着面前的神像,须臾,才动了动漂亮的乌眸,挑着眼尾,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她的声音极度的淡然,像是不经意地道:“既然已经拜过天地,便将最后一拜也拜了罢。”

闻言,宋濯的睫羽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她竟然知道?

他迟钝地反应一阵,猛地望向她,一贯淡然的、冷玉一般的脸上罕见的出现了错愕,脑中一片空白,手指已以一种难以察觉地幅度轻轻颤抖起来。

姚蓁从未见过这种神情的他,未免稀奇地多看了他两眼,而后看向面前的神像,眉眼含笑道:“方才我已派人打探清楚,此殿分明是月老殿,哪里是什么三清殿。”

她目光扫着宋濯腰间佩戴着的红穗玉佩,目光一寸一寸上移,望进宋濯的眼眸里:“想和我拜天地?”

宋濯抿着唇不说话。

“最后为何不拜了?”

宋濯垂下浓长的睫羽。

“其实你不必隐瞒我的,宋濯。”姚蓁神态自若,实则悄悄红了耳根:“你不曾问过我,又怎知愿与不愿?”

宋濯漆黑的眼眸动了动,嗓音微哑:“那你愿意吗?”

姚蓁恼怒地嗔他一眼,低声道:“你说我为何回来?”

宋濯眨眨眼,迟钝的品味出她的意思,浓黑的眼眸中,倏地燃起一簇亮光,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着她。

姚蓁破天荒地说出方才那一番话,已是面泛胭脂色,迎着他的视线,不大好意思地转过脸,垂眸望着自己的手指。

须臾,她轻声道:“……还要不要拜了?”

宋濯眼眶薄红,沉声笃定:“要。”

他扶着姚蓁起身,身形依旧皎若玉树。

二人庄肃地望着面前的神像。

宋濯指尖微动,回味着方才的触碰她的温度,眼尾悄悄睨向她,不确定地问:“蓁蓁,你知你我三拜过后,意味着什么。”

姚蓁莞尔一笑,看着他,用力颔首。

宋濯薄唇微启,像是要说些什么,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山风吹入神殿,将二人衣袖吹拂地猎猎作响,衣袂纠缠,焚香幽幽缭绕。

二人在月老、在诸天神明的见证下,庄重地将第三拜拜过。

三拜过后,他们即是天地神明承认过的夫妻。

直起腰身后,二人不约而同地牵住对方的手。

姚蓁纤柔的手被宋濯修长的手攥在手中。他攥的紧,却并不以往那些强势,姚蓁轻轻一挣,便可轻而易举地将自己的手抽回。

姚蓁没有松开手。

宋濯将她拥入怀中。

她勾着宋濯微凉的手指,脸庞贴着他的胸膛,听着怦然跳动的心跳,发飘的神思这才落到实处。

他们相拥了许久。

深红色的经幡被风拂动,掠过佛像,扫去尘灰。

他们落入红尘之中。

他们是彼此的红尘。

许久之后,姚蓁动了动手指,温声问宋濯:“为何要送我离开?”

宋濯此时犹置身在恍神之中,听见她的问话,长睫眨动一下,回过神来。

他沉声道:“事不宜迟,你快些离开。”

姚蓁同他十指相扣:“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宋濯沉默已怎,将缘由和盘托出。

“我身中蛊毒,命不久矣,再则母蛊在宋韫处,只要母蛊在,他随时能寻到我的位置,你留在我身边,并非良策。”

姚蓁睁大眼,但因先前便对他吐血之症有所猜测,因而并不算意外。顿了顿,气得捶他,嗓音发颤:“早先为何不说?”

她的拳头软绵绵的,并没有署名力气,宋濯低低地笑了一声,将她的手捉入手心,一本正经道:“先前说了,又怎能骗你同我成婚?”

姚蓁动动嘴唇,眼眸中泛开泪花:“那你……那你同我一齐走。”

沉默一阵,宋濯摇摇头,缓声道:“留在我身边,危机四伏。反叛的联军意欲阻塞河道,引荆江水,水淹荆州,迫我降城。我是大垚的首辅,我若随意走了,城中百姓该如何,谁来救他们?”

“你救他们,那谁来救一救你,宋濯?”姚蓁嗓音发颤,反问出这一句,洇红的眼尾悄然垂下一颗清泪。

宋濯哑然失声,不知该如何接话,抬起手,用指腹拭去她眼尾的泪。

姚蓁仰首看着他,意料到他无法回答,沾湿的睫羽轻轻眨动,像是雨中折翼的蝴蝶。

她分明是这样的脆弱,手腕和脖颈,柔软、纤细的像是随手一掐便可掐断,此时却用这娇娇柔柔的嗓音,质问他,谁来救他。

顿了顿,姚蓁稳住心神,沉声道:“你是大垚的首辅,那我呢宋濯?我是大垚的公主。天下有难,你敢为人先,我又怎可潜逃?我当与你、与天下生死与共。”

宋濯定定地看着她,深邃地眼眸中泛开波澜,哑声道:“你不一样。你是我的蓁蓁,我只愿你平安无虞。下山之后,你即刻便走。”

姚蓁眼眶通红,哽咽道:“凭什么让你来决定我的去留!”

宋濯僵在原地。

姚蓁拨开他的手,缓缓走出他的怀抱,沉声道:“宋濯,你至今仍不懂吗?我并非温室里的娇花,我需要的不是你精心的呵护,我想和你并肩作战,我想和你共筑大好河山。”

“我明白你是何意。你放我走,的确给了我自由。可是你怎么办呢?谁来救一救你啊?”

说到最后,她泪眼朦胧地看着宋濯苍白的脸,泪水潸然而下,再也止不住,哭的浑身发抖,而后被宋濯揽入怀中。

宋濯最看不得她的泪,几乎是手忙脚乱地为她拂拭泪,低声安慰道:“别哭,别哭。”

姚蓁抽噎道:“你不懂我……你不曾懂得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宋濯轻轻抚着她的脊背,见她不曾抗拒,这才将她揽入怀中,嗓音喑哑道:“你想要什么?”

姚蓁渐渐止住泪水,嗓音中带着一点浓重的鼻音,糯声道:“我想和你在一起。”

宋濯睫羽一颤,再一次僵在原地。

神殿中的氛围,一时落入一种极致的沉默之中,唯有心跳声绵长有力。

许是宋濯久久不言,又许是意识到这句话有些暧|昧,姚蓁找补道:“……我想和你一起,共除犯我河山者。”

她希冀地看着他:“宋郎,相信我这一次,让我留你身边,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