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颂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当着宋濯的面,毫不避讳道:“宋韫说,宋濯体内的母蛊似乎已经死去,所以才对子蛊的召唤没有感应。”

姚蓁心尖一跳:“所以?”

“他让我剖开宋濯胸口的皮肉,看一看那母蛊是否还活着。” 秦颂猛地偏头看她,眼中迸发出几近癫狂的光芒,古怪的笑了两声,“我想着这般好戏,定然要你在场看着才够解气。”

秦颂被宋濯断去一条臂膀后,脾气古怪许多,为人也谨慎不少。他本就并非愚钝之人,因而,即使姚蓁伪装的滴水不漏,他仍警惕地用上事先备好的蒙汗药,亲眼看着她昏迷后,才将她带走。

待姚蓁再次醒来时,已经身处叛军的地界中。

她醒来后,并未声张,悄然打量着周遭环境,发现自己被关在一间屋舍内。屋舍中并无其他人在,她摸了摸自己的衣着和发簪,确认随身之物没有缺失后,悄悄抬眼,窥见屋外有许多影影幢幢的身影,应当是秦颂派来看守她的人。

想清楚这一点,她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不由得心弦紧绷,惦念着宋濯以及荆州城中百姓的处境,连忙惶惶的坐起身。

她起身的一瞬,屋门恰好被推开,进来的却不是侍奉的婢子,而是秦颂。

姚蓁如今看到见他,便宛若望见汤底中的苍蝇一般恶心,恨不能手刃他为快。但她被困在他的地盘,处处受限,不得已还得维持面上的平和。

秦颂用阴鸷的目光看着她:“公主可曾有何处不适?”

姚蓁缓慢的摇头。

秦颂看她几眼,兀自走到桌案前坐下。

屋中静默一瞬,姚蓁问他:“荆州如今如何了?”

秦颂眯了眯眼,嗤笑一声:“公主若是想打探宋濯的消息,大可以直截了当的打探,何必拐弯抹角。”

姚蓁学着他冷笑:“如今我的失魂症既痊愈,忘却的前事已尽然想起。他折辱我、害我亲眷,我为何要关心他的死活?他死了才好。”

闻言,秦颂大笑两声,又打量她一阵,确认过她脸上的恨意不似作伪装后,悠声道:“放心吧,荆州没什么事。宋韫命人开了荆江的水闸,准备水淹荆州城。可惜啊可惜,半途宋濯献身,白白瞎了一场好戏。啧啧,如今他落在宋韫手中,谁知是死是活。”

姚蓁轻眨了一下眼睫,心中一阵锐痛。本来想弯唇敷衍的笑笑,终是没有笑出来。

秦颂一直盯着她不放,她异常的反应自然没能躲得过他的眼。

姚蓁不知秦颂给她用了多少蒙汗药,因而亦不知自己昏睡了几日。警惕地打量过四周后,她心中有了底,明白世家尚且需要利用她,如今尚不敢对她轻举妄动,她现有的处境当为安全的。

秦颂面色微凝:“公主不高兴,为何不高兴?”

姚蓁心中一惊,冷脸道:“私仇未酬,国恨家仇未报,我为何要高兴?”

秦颂得意洋洋的笑了笑:“放心吧公主,落到宋韫手中,他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只要您愿意同我们合作,待宋濯党派倒台,无力同世家抗衡,您仍是玉阶之上尊贵无匹的公主。”

姚蓁冷着脸,未置可否,衣袖下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见她并没有维护宋濯的意图,秦颂滞留片刻,又挖苦讽刺几句,便没再多说什么,哼着吴地的曲儿离开了。

姚蓁听着他哼的有些熟悉的调子,眼眸微动,心中模棱两可的计划忽地在此刻渐渐成型。

-

姚蓁被关了几日。

世家需要的仅仅是公主的名头,并不需要她出面,相反,如若让她出面,恐滋生别的事端,便限制了她的心动。

姚蓁最是厌恶此举,秦颂想必也知晓这一点,便在她被关的期间,不时来向她诉说宋濯的惨状,渲染宋韫手段的可怖。

姚蓁不知他意在为何,便麻木地听着,权当被恶犬咬了一口衣袖,恶心但并无大碍。

在得到她的漠不关心的表现后,秦颂便哈哈大笑,仿佛得到姚蓁的认可,他对宋濯的恨才能痛痛快快的说出。

姚蓁并未制止他,相反,她意识到,她正需要从秦颂的口中套出宋濯的情况。

秦颂描述的越可怖,咒骂声越不堪入耳,姚蓁便越可以笃定,宋濯现今的处境是还算安全的。

世家众人,唯利是图,为了共同的利益无所不用其极。姚蓁的对他们尚有可图之处,宋濯出身世家,又是难得的栋梁之材,宋韫必然会想着从他那处得到些什么,做事有所顾忌,不会伤及他的性命。

宋濯应当是想到这一点,才敢孤注一掷,与虎谋皮。

秦颂古怪的笑了几下,阴恻恻地道:“还是去见上一见罢,你会乐意的。”

姚蓁听着他这话,斜睨向他,望见他脸上古怪的神情后,额角突突的跳动起来,心中涌上一股强烈的不安。

秦颂命人将姚蓁的双眼蒙上,确认她被蒙的严严实实后,愉悦的哼着曲子,领着她去见宋濯。

姚蓁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距离宋濯极近。姚蓁现今在的位置,只能勉强看到他俊逸的脸,她想瞧一瞧宋濯身上的伤势,便依言走近一些。

待走近了,她才发现宋濯虽然陷入昏迷,但苍白的薄唇在翕动着;屏息凝神一阵,她听到他气若游丝地在唤:“……蓁蓁。”

姚蓁的鼻头霎时一酸,眼眶中又泛起了泪花。

蒙眼的布重重地勒着姚蓁,将她的眼周勒的有些痛。姚蓁什么都看不清,被婢子引着前行,心中未免有些惴惴不安。

然而当感觉到秦颂有意领着她绕路时,姚蓁心中不免又有些好笑,觉得世家未免有些过于忌惮她了。

旋即,她意识到,世家并不是在忌惮她,而是看重宋濯,生怕旁人知晓了宋濯的所在之处。

她心中一沉。

走了约莫三刻钟的时间,姚蓁听到了潺潺的水声,周遭的空气亦逐渐变得浑浊。

姚蓁辨别着水声,正诧异着见宋濯竟然还要过河时,她听到秦颂低声吩咐一句,而后婢子便扶着姚蓁继续往前走。

水声越发明晰,姚蓁心中狐疑,听到有人提醒道:“抬足。”

她抬起租,感觉足底一晃,原是踩在了木桥上。

木桥并不长,十几步便到了对岸。

当姚蓁的足底再次踏在地面上时,她听到秦颂阴森如毒蛇的笑声:“取下公主的蒙眼布罢。——公主,你会心中痛快的。”

婢子上前为她解布,衣料摩挲,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姚蓁耳边回**着秦颂阴恻恻的笑声,他们似乎身处在空旷的建筑之中,稍微大些的动静便能有激出回响。

她支着耳,竭力辨别着面前的动静,反馈给她的却是一片死寂,空寂寂的,丝毫没有宋濯的动静。

姚蓁浑身僵硬,想到秦颂方才阴阳怪气的话语,头脑有些发蒙。

秦颂为何执意要带她来此,又频频提及,她会痛快不已?

她的耳边“嗡”的一声响,想到了一个可怖的可能,浑身血液宛若逆流。

莫非,莫非宋濯出事了?

她心中一阵锐痛,宛若被尖利的刺用力捅了一下,而后狠狠拧转,恨不能将她的心脏绞成一滩血肉泥。

婢子终于将层叠繁复的蒙眼布解下。

姚蓁眨眨眼,视野聚焦,在借着日光,望见面前那道被捆在刑架上、浑身是血的隽长身影时,鼻息一窒,心中怮痛难平,泪水霎时便夺眶而出。

她死死咬着牙,双手指甲用力掐着手掌,才将眼泪逼回。

秦颂慢悠悠地踱步,瞥她一眼,愉悦道:“公主,我亲手打的,你可还满意?”

旋即他面色一僵,狐疑地打量着她:“你哭了?”

姚蓁缓缓抬眼望向他,面容无波,眼深如潭,唇角勾起一抹笑:“满意极了。”

她浑不在意的用衣袖拂拭眼尾,借助衣袖的遮掩,深深地望向宋濯,确认他的胸口尚且有气息起伏时,定了定心神,将方才所有的失态尽数收敛。

她放下衣袖,瞧见衣角上洇开的湿痕时笑了笑,慢吞吞的、风轻云淡道:“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哭。许是方才蒙眼布系的有些紧,弄痛了眼,才看起来像哭过。”

闻言,秦颂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而后兴致盎然地欣赏宋濯身上的血,口中不时啧啧两声。

他将视线挪开的一瞬,姚蓁的眼眸中骤然掀起了风浪,死死地盯着他的后背,恨不能以目为刃,亲手了断了他,将他千刀万剐。

秦颂浑然不觉,命人提起一旁盛放着冰水的水桶,将水尽数泼到宋濯身上。

血水顺着宋濯的衣襟,滴滴答答的落下,水声回**,秦颂颇为忿忿道:“放心罢公主,他宋君洮现今还没死,你我有大把时日可以磋磨他。”

姚蓁听着他小人得志的腔调,胸臆中怒火更甚。

“——不过今日找你来,乃是因为旁的事。”他话音一转,语调忽然变得严肃,“公主,你走过来些。”

她强忍着泪,掀起眼帘望向他,微微仰首,望见他被水淋湿的、苍白到几乎毫无生机的俊容。

她的心口一抽一抽的痛,想要伸手触碰一下他,拂拭掉他眉尖发梢垂着的水珠;或者只要让她碰一碰便好。

她知道宋濯心中,当如她此时心中所想。

可秦颂就在身旁站着,姚蓁知道,便是连这样简单的动作,她都无法做出。

她只能将心中的酸涩与心痛尽数敛去,将视线转向秦颂,淡漠地问:“让我上前来,所为何事?”

她故意使自己的眉眼间流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如她所愿,秦颂果真以为她不耐烦,笑了笑,温声道:“自然不是平白让公主来脏眼睛的。”

他看向宋濯:“宋濯先前中了蛊毒,公主知道吗?”

她想了想,许是宋濯伤势渐好,秦颂觉得可以再次问话,便让她前去。

但她想不通为何秦颂这次没有盯着她。

她摸了摸发髻,碰到发簪后,捋了捋碎发,而是招招手,示意婢子可以过来为她蒙上眼睛了。

一路兜兜转转,正当姚蓁怀疑她们是否在兜圈时,终于听到了耳熟的水声。

她踏过桥,听见水牢里秦颂正在同人低语。

姚蓁怔了一下,摇头。

秦颂冷笑两声:“他先前同宋家老爷子做了笔交易,饮下了两盅蛊毒。这蛊毒原本当服用三副,怎知他饮第三盅时,恰好你假死放出的死讯传来。他本就是为了你才铤而走险地交易,第三盅蛊毒便没有饮,直到前几日才又被宋韫喂给他。”

姚蓁先前只知宋濯中了寒蛊毒,并不知其中具体的缘由,闻言拧眉道:“为了我?”

秦颂轻蔑地笑了两声:“是啊,不然还有谁能威胁到他?宋韫以他封锁宫城、妄图囚禁你为要挟,迫使他饮下蛊毒。宋濯遇事精明的很,唯独一触及同你有关的事便不再清醒,想也不想便饮了毒。啧啧,他何曾想到,我早就将消息透露给你了呢。”

姚蓁越听越不对:“宋韫是如何得知宋濯之事的?”

秦颂被她问的一愣,古怪的看她一眼,解释道:“世家根系庞大,势力盘综错节。他宋濯能做到的事,世家亦能做到,甚至做的比他还要严密。宋濯自以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实则那段时日,世家早便拦截了四方各地传来的信件,将宋濯蒙在鼓里,利用他的弱点,耍的他团团转。”

——信件。

听见这两个字,姚蓁心中蓦地一紧,下意识地放缓鼻息。

她微微睁大双眼,那些始终想不通的执念,在这一瞬豁然开朗。

那些送往望京的信件,是被世家拦截的!

秦颂冒险将信件给她,透露给她宋濯掌控宫城的讯息,想来是一场精心设计过的骗局。

姚蓁的思路空前的清晰,在短短一瞬间便想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宋濯的确作出封锁宫城之举,想将她困在身旁,这并不假,可他从未动过害人之心,姚蓁也正是相信他的为人,才从未疑心过他的举止。

世家精准地找到他们二人的薄弱点,蓄意设计,将宋濯封锁宫城同世家拦截信件混淆,使他二人反目,继而利用她来制衡宋濯。

一直深埋在姚蓁的心底的疑云,终于在这一刻一扫而空。

她心中钝痛,望着面前伤痕累累的宋濯,几乎不能维持面上的平静,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秦颂许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瞥她一眼,话音一转,风轻云淡的将方才的话抹去,啧啧感慨道:“他以为你死了之后,发了疯劲,处置了朝中同你作对过的许多人,疯狗一样不知疲倦,日夜勤勉政事。如今中了蛊毒还口口声声唤着你的名字,可见对公主你的执念,当真是极其深刻。”

姚蓁轻轻笑了一下,眼中泪花隐现。

这一声笑,是她发自肺腑的笑,落入秦颂耳中,则是饱含嘲讽的笑声。

他得意无比地踢了一脚锁着宋濯的锁链,跟着笑了两声。

而姚蓁忍着泪水看着面前的宋濯,听了秦颂轻飘飘的三言两语,在一瞬间便想通宋濯那般做的深意。

她记得清清楚楚,她病重之时,宋濯允诺,如若她有事,他必定舍命相陪。以宋濯对她的执念,他又怎会独活,定是打算尽快料理完琐事,好快些同她重逢。

宋濯知道她想要这天下安宁。

她想要,他便鞠躬尽瘁,凿出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

秦颂见她伫立着,良久没有动静,便自言自语嘟囔着:“他清理朝堂,对朝政的确有益。但朝中世家中人势力众多,他的举动动了世家共同的利益,世家协力同他作对,才造成现今这般混乱的局面。”

他啐了一声:“也是他活该!”

姚蓁接过子蛊,掌心霎时一片冰冷,极致的寒意冻得她的手失去知觉。与此同时,她嗅到了一股刺鼻的、近似酒香的气味,一种阴森的恐惧忽地直击她的心底,缓缓蔓延。

秦颂见她僵住,连忙手忙脚乱地揪着穗子,将香囊提起,语速飞快地提醒道:“不能直接触碰!”

姚蓁听见他嘟嘟囔囔的一番话,心中微动:“你总是将你自己同世家分开,想来并不归属于世家一派?亦或是世家不曾接纳你?”

秦颂闻言,面色微变,神色有些不自然,再不肯多说半句,顿了顿,才抿着唇收敛了神情,转而道:“说的太多,浪费了许多时间,还是先以要事为紧吧。”

姚蓁颔首。

秦颂道:“宋濯所中之蛊,又名‘真言蛊’,有子母二蛊。宋濯身上的是母蛊。此蛊顾名思义,毒性不大,不会伤人性命,但服用者遇见持有子蛊者,问则无所不言,否则将承受钻心之痛。宋韫欲利用此蛊从宋濯口中套话,怎知他无论怎样问,宋濯皆不肯同他吐露半个字,口中唯一说出的便是你的名字。”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从袖中掏出一个香囊来,递给姚蓁:“宋韫便让我带你来,试着让你持着子蛊向她套话。你试试吧。”

姚蓁面色微变,点点头,待手上的冷麻过去,才压下心中无名的恐慌,提起那香囊。

“你们想让我问什么?”她道。

秦颂招招手,守在暗处的暗卫上前来,低语一阵,秦颂听罢,对姚蓁道:“你且问一问他,传国玉玺再何处。”

姚蓁便提着香囊,看着宋濯,将此话重复一遍。

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落在宋濯身上,等待着他的回复。

水牢中静默一瞬。

光晕中,宋濯的睫羽颤抖起来,薄唇微微启动,从喉间溢出沙哑的,呢喃般的一声:“……蓁蓁。”

姚蓁忍着泪,轻轻颔首。

秦颂正在不远处盯他们,见宋濯有所回应,忙嚷嚷道:“快,公主,你快问他!”

姚蓁压下喉中的哽咽,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一遍。

宋濯却不肯再吱声,仿佛方才的低喃是他们的错觉。

“当真,我的蓁蓁,做的很好。”他轻轻的笑了笑,嗓音中满是温柔和骄傲,“蓁蓁最棒了。”

他宛若哄幼童般哄着姚蓁,姚蓁却极其受用,破涕为笑,从他怀中脱离。

她的裙裾上沾着一点潮湿的血水。

宋濯的目光自她的身上,缓缓挪移至自己身上,这才望见自己身上是什么境况,眉尖微蹙,失语一瞬,眼眸中有微妙的嫌弃。

姚蓁在袖中翻找一阵,翻出小小的一瓶伤药来,拉起他的衣袖,欲为他上药。

姚蓁回眸,没什么情绪的看了秦颂一眼,冷声道:“劳驾。”

秦颂自知出言时机不对,紧抿双唇。

暗卫同他低声说了些什么,二人踩着木桥,站到了宋濯视野察觉不到的对岸。

水牢中一片空旷,宋濯望不见他们,他们自然也望不见宋濯。

过了一阵,秦颂嘟囔道:“不应该啊……往先问他时,他尚且会唤你的名字,如今怎地一个字也不说肯说了,奇怪。”

闻言,姚蓁眼眸微动。

沉默一阵,暗卫道:“不对,事出反常必有妖,公主来了他反而不开口,许是因为我们在此。我们离远一些。”

无人注意的角落,姚蓁飞快地眨动了两下眼眸。

秦颂狐疑地打量宋濯一阵,同暗卫一起退至一旁。

姚蓁清了清嗓子,低低地唤了一句:“宋郎。”

脚步声远去后,姚蓁连忙握住宋濯被锁链拷住的手,感觉到他冰凉的体温后,眼泪再也按捺不住,从眼尾滑落,啪嗒一下滴落在宋濯的手背之上。

姚蓁死死地咬住唇,不让一丝哭声从唇间漏出,以免惊动不远处的秦颂等人。

缓了一阵,她低声轻唤:“宋濯?宋郎……”

尾音中不自觉地带着点哽咽的鼻音。

宋濯从喉中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许是怕她听不见,又动了动手指回应她。

姚蓁的眼泪落得更凶。她凶巴巴地看着他,哽咽道:“原以为你多聪明呢,如今看来,不过是个傻子,蠢死了!”

宋濯闷笑一声。

笑声牵动伤口,他又低咳两声,而后睁开粲若寒星的眼眸。

有一束日光恰好映落他的眼眸中,使他的目光缱绻又温柔,流漾着细碎的光晕。

而这双清冷昳丽的眼眸,此时正贪恋地望着她。

他低声道:“我无事。”

他一睁眼,眼神中的光芒映着俊容,周身那种了无生气的颓靡便驱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事一种清爽的气息,即使通身满是狼狈的血迹,仍遮不住他骨子里的矜贵气,瞧上去比先前的状况要好上许多。

姚蓁才不信他。

她没有反驳他,只是踮起脚尖,用指腹沾了一点他唇角沾着的血迹,放在他眼前,让他看。

宋濯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眼睫,挪开视线,淡声道:“皮肉之伤罢了,无甚要紧的。”

他的目光在姚蓁身上逡巡一阵,确认姚蓁安然无恙后,唇角挑起一点弧度,温声道:“你平安无虞便好。”

姚蓁气得说不出话来,可又心疼他不已,泪汪汪的看他一阵,小心翼翼地抚摸了一下他的脸庞,抽噎着道:“……瘦了。”

宋濯垂着长睫,低喃道:“蓁蓁,你不必这般忧心我的。”

她这样关切他,为他难过,他心痛不已,比身上所有的伤口加起来都要痛,如同被千万虫蚁啃噬着心脏。

姚蓁撇撇唇角,扑入他怀中,一言不发,将他拥紧,额角抵着他的锁骨。

宋濯感觉到温热的**浸入他单薄的衣料之中。他自然知晓那是什么,薄唇微抿。

顿了顿,掀起眼帘,看了一眼水渠对岸,确认无人在盯着她们后,俯低头颅,将微凉的唇印在姚蓁额角,边一下一下地啄吻着她,边用低沉的声线哄她道:“乖,别怕,别哭。蓁蓁,别怕。我已做好了打算。”

日光从高窗中渗落,被窗格分割成一道一道的条纹,投落在宋濯身上,映亮她身上的斑驳,驱散了一息湿闷的气息。

另一种凝重的气氛缓缓弥漫开来。

宋濯始终未曾给予回应,长长的、浓黑的睫羽乖顺地垂落,有几缕长睫沾湿在一处。他安静地像是睡着了。‘

她悄悄用贝齿啮咬着唇内,等着宋濯的回应。

姚蓁赌气般的拽了拽他染血的衣襟,鼻音浓重道:“你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可你自己呢?”

这话,宋濯无法反驳,只得无奈的继续吻她。

沉默一瞬,姚蓁在他怀中磨蹭两下,柔声道:“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宋濯目光柔和隽永。

锁链禁锢着他的手腕,限制着他的活动,他便用下颌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姚蓁的发顶,温声道:“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当真?”

同姚蓁的相遇,是他精心筹谋过的。他刻意接近宋濯,获得了入宫的许可,又买通宫中的婢子,打探公主的喜好。

——不过姚蓁不知晓,只当他们是偶然遇见。

他探查着姚蓁的行迹,知道她会在一只犬的忌日时来到僻静的荒殿。于是他故意在她失魂落魄时,出现在她面前。

他故意忽略她身上的绫罗珠宝,假装认不出她的身份,只待她如寻常人,同她自若的交谈,询问她宫中的道路。

秦颂不理解堂堂高贵的公主,为何为了一只死去多年的犬伤心,但这只犬的死亡无疑给了他接近姚蓁的可乘之机。

他还是挺感激那只犬的。

从宫人口中,他摸清了姚蓁的喜好,因而在多次的刻意的偶遇、以及他待她如常人、不曾阿谀奉承的态度,果真拉近了她同他的距离。

他带给她许多宫中不曾有过的新鲜事物,诸如话本、民间的寻常小玩意儿、江南乐曲……甚至是一些北方少有的吴侬软语。姚蓁果然如他打探出的那般,十分喜爱。

宋濯不欲让她碰他,一时嫌自己身上脏,二是恐她望见伤口,又会心疼的落泪,便沉声提醒道:“若是上药,恐秦颂会生疑。”

姚蓁动作一顿,打消了这个念头,将伤药收回。

宋濯欲要收回被她牵住的手,可锁链桎梏着他的动作,令他迟疑了一瞬,这一瞬间,姚蓁已经掀开了他的袖口。

她垂眸看着斑驳的伤口,本是白璧无瑕,如今却满是疮痍,手腕被粗糙沉重的镣铐磨得满是血泡。

姚蓁的睫羽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疾风骤雨中挥着翅膀的蝴蝶。蝶翼被大雨打湿,她的泪珠随即又落了下来。

她死死地咬住红唇,柔软的唇瓣被她咬出一道道痕迹,竭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她在安静地哭。

宋濯紧紧抿着薄唇,面色沉重,静静地看着她哭。待她的泪渐渐止住,他再开口时,嗓音涩然的不成样子,艰难开口道:“哭什么。”

他眨眨眼睫,唇角忽地挑起一抹笑,哑声道:“当年我以锁链锁住你,如今我被镣铐锁住,许是冥冥之中的报应,上天罚我戴上枷锁,为你赎罪,所以蓁蓁,不必难过。”

他一向话少,鲜少哄人,耐着性子说出这番话已经十分不易,更毋庸提他嗓音尚且喑哑着。

姚蓁闻言,哭声停顿一瞬,抬头看向他深邃淡然的眼眸,眼泪反而落得更凶了。

-

姚蓁并未在水牢中停滞太久,待眼泪止住后,二人稍微对照了下日后的计划,秦颂便出声催促了。

宋濯继续装晕,姚蓁则换上了不耐烦的冷脸。

秦颂遥遥问道:“如何了?”

脚步声渐渐靠近,姚蓁神态自若,待秦颂走到身旁,才淡声道:“方才说了一些字眼,我没有听清,及我凑近听,他已咳着血晕过去了。”

秦颂打量着宋濯,见他的确气息奄奄,低声咒骂一句,又要抬起冰水将他泼醒。

姚蓁下意识地要制止。

她咬着牙生生止住。

方才那暗卫及时提醒道:“公子,此人本就奄奄一息,许是太过虚弱,损伤了喉咙才难以回答,不若为他稍作医治,待几日之后,他的伤势好了一些,再将公主请来套他的话。”

这暗卫虽为宋濯说话,却是宋韫派遣来得人,他说的话,秦颂不得不信服。犹豫一瞬,他不大甘愿的瞪了宋濯一眼:“你去安排。”

暗卫应是。

秦颂大步离去。

未几,婢子传唤来,给姚蓁蒙上眼,待着她沿另一条路返回。

-

一段时日的相处后,姚蓁看出,如今秦颂虽然为世家做着事,但似乎同世家中人并不亲近,反而像是颇有罅隙的模样。

世家大族之间,一向有注重血统这一不成条的规矩。姚蓁稍微一想,便想通了缘由。——秦颂作为名门典范宋氏的外室子,若是寻常时日,必当是入不了门户的。只因宋濯同世家并非一心,宋氏无其他人可用,只得勉强拔擢他。

虽如此,想来极其看重血脉纯净的世家亦不会完全将他完全接纳,背地里不知生出多少龃龉。

他们之间龃龉的缘由,姚蓁不欲深究,她只看到,秦颂与世家有罅隙这一条。

而这一条,稍作利用,未必不能使得秦颂与世家之间龃龉越发深刻,令他们离心反目。

这自然并非易事。

故而,自水牢回来之后,姚蓁悄然将心中逐渐成型的计划付诸实践。

当秦颂又一次在她面前哼着曲调时,姚蓁静默地听了一阵,忽然柔声问:“这是当年,你哼唱给我听的那曲调吗?”

她眼眸亮闪闪的,希冀地看着秦颂。

秦颂怔了一瞬,抿抿唇,目光闪烁,低低地应了一声。

姚蓁轻轻“喔”了一声。

秦颂却因她轻飘飘的一句话,目光变得虚渺起来,思绪飘远,想到了他们当年的遇见。

那时的姚蓁,多么天真啊。

穿着素净的衣着,自以为将身份掩盖的严严实实,怯懦地同他说着话。岂止她光是凭着一张极其清丽脱俗的脸蛋,以及通身的清贵气,便足以将她同常人划分出天堑似的界限。

秦颂恨宋濯入骨。

宋濯宋濯,又是宋濯,总是宋濯。

他同宋濯出现时,便总是作为宋濯的陪衬;提及姚蓁,人们也总是认为宋濯同公主更为相配。

宋濯总是不经意地羞辱他、折辱他,这皆暂且不提。

可他们兄弟一场,即使不是一母所出,宋濯竟狠毒至此,存心断了他一条手臂。

他怎能不恨他!

如若不是有宋韫的威压在,秦颂保证,宋濯落入他手中,不会活过一天。

好在,如今姚蓁因为宋濯先前的囚|禁,亦恨宋濯入骨。

婢子取下蒙眼的布,姚蓁眯了眯眼,恰好望见秦颂披风下的手不知做了什么,宋濯忽地蜷缩了一下腰,同她视线交汇时,薄唇翕动了一下,无声道:“好痛。”

他眼角眉梢的细微动作,即使极其细微,但无一不在向姚蓁彰显着他很痛。

姚蓁的心口仿佛被拧了一把,冷着脸,疾步上前,吸了一口气,尽量将声音放的和缓,低声打断秦颂:“先前不是说,不再伤他的么?”

她没有注意到,她此言一出,宋濯眸光闪了闪,唇角勾起一抹稍纵即逝的笑容。

像是如愿偷吃到糖果的孩童。

秦颂茫然了一瞬:“什么?”

姚蓁不欲同他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的纠缠,一眼也不愿再看他小人得志的脸,

他十分喜闻乐见。

……

秦颂的思绪飘出很远,直至耳边传来轻柔的一声声“咏山”,他的意识才渐渐回笼,望向面前的姚蓁。

姚蓁水眸凝烟波,见他看过来,有些疑惑的问:“咏山方才在想什么,怎么只顾着笑,我唤你数声皆不曾应。”

秦颂摸摸唇角:“没什么。”

姚蓁便不再纠结于方才那短暂的插曲,将自己的问题又温声重复一遍:“你可以将方才那曲子的乐谱教给我吗?”

秦颂看着她姣好的容颜,听着她的话语,心中微动,有瞬间的恍惚,仿佛回到了当年同姚蓁初见的那些时光。

他收敛了断臂之后越发古怪的脾气,温润的笑了笑:“自然可以了。”

他断了右臂,无法书写,便命人抬一张琴来,口述给姚蓁。

姚蓁垂着眼帘抚琴。

纤长的睫羽乖顺地垂落,遮住了她眼中冰冷微讽的情绪。

-

如是,平淡的过了几日。

姚蓁步步为谋下,秦颂果然放松了对她的警惕,姚蓁可以活动的区域大了许多,奴仆亦在他的授意下,不怎么限制姚蓁的活动。

此刻,姚蓁正坐在菱花窗前,随手拨弄着面前的琴弦。琴弦空灵地响动几声,攒积成一首淡淡的、哀婉的曲调。

姚蓁的眉宇间,一如这曲调,弥漫着淡淡的愁云。

即使宋濯说,他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姚蓁亦忍不住担忧他。

她正想着,门外忽地有婢子叩门而入,恭恭敬敬道:“公主,我们公子请您去水牢一趟。”

姚蓁眉心微蹙。

为何这个时候去水牢?

转而悄悄观察宋濯身上的伤口。

宋濯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袍,虽然仍被镣铐锁着,气色瞧上去较先前好了许多,衤果露在外的肌肤,亦没有过于明显的伤口。

他这般静静地站着这里,乍一看,并不似阶下囚,反而像是来巡视牢狱的一般。

姚蓁见他如此,才放下心来,缓缓掀起眼帘。

她看着他时,宋濯亦用一双粲然如星的眼眸望着她,清沉的眼底,是不易察觉的柔情。

视线的交汇,不过只在一瞬。

姚蓁眨动一下眼睫,问秦颂:“此次让我前来,所为何事?”

想清楚这一点,姚蓁便不怎么在乎秦颂这副小人得志的面孔,闭目塞耳,专注地想着如何将心中成型的计划付诸实际,只在秦颂咒骂声最胜是,忍不住瞥他两眼,质疑自己当年究竟是如何想的,才对秦颂这种人青眼有加,以为他是自己的良人。

秦颂断断续续的骂了几日。

如是几日后,某日,秦颂忽地在咒骂后话音一转,神神叨叨地问姚蓁,想不想见宋濯。

姚蓁心中一颤,却故作愠怒,柳眉倒竖道:“我为何要想见他?”

他的目光落在宋濯的胸口,面容渐渐扭曲:“对了,你不是恨他、厌他吗,或者,你亲自动手,如何?”

水牢中的气氛,在秦颂话音落下后,猛地降至冰点。

起先,秦颂接近这个先皇最宠爱的女儿,本是为了有利可图,便于平步青云;

到后来,不知怎地,渐渐对她上了心。

本来以为,即使是有巨大的身份差距,但只要姚蓁对他上心,他便会一路顺风顺水,如愿成为姚蓁的驸马。怎知半路杀出个宋濯,不明缘由地和姚蓁搅合在一处,先是有关他们的传闻漫天飞,传的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再然后,宋濯着了魔,强夺了她。

姚蓁的那张脸,如若不是因为公主的身份,又有哪个男人不想觊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