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木使臣带着公主还有可观的岁贡进了京, 才安顿下来,京中便忽然传出一则流言。

流言的主人公,正是骁勇的大将军萧寒声。

说是其身份另有玄机, 很可能是十多年前罪臣姜邺的儿子。

姜邺这个名字, 对很多塔木人来说, 是长久萦绕在心头的阴影,宛如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

可就是这样一个驻守边关几十年, 叫敌人恨之入骨同时心生敬意的人, 最后却因为皇帝莫须有的怀疑,死在了自己人的铡刀之下。

叫人庆幸的同时,也叫人叹惋。

贺兰庭也没想到,最后打探出来的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消息若是真的, 灭门之仇,萧寒声绝不可能毫无芥蒂。但旨意是永明帝亲自下的, 若想翻案, 唯有贺兰奚继位。

只有贺兰奚,才有可能冒着不孝的骂名,指出永明帝的过错。

凭贺兰庭对皇后的了解,她绝不会坐以待毙。

倘若是有人刻意为之……

贺兰庭无端生出一身冷汗。

因为他发现,不论真假, 他们都只有孤注一掷这一条路可走。

按兵不动无异于将一切拱手相让, 可一旦做了什么,稍有不慎就会被安上一个谋权篡位的罪名。

好一手阳谋。

正如贺兰庭所猜测的那样, 贺兰奚不打算再等了。

永明帝病重,宁王势颓, 而谢沂有权, 小舅舅有兵, 时机再好不过。

何况,再不出手,难道真要让他等赐婚圣旨下来去娶塔木送来的公主不成?

腊月十九,永明帝强撑病体宴请塔木使臣,席间相谈甚欢。

使臣队伍中原本有人对岁贡一事意见颇深,大魏提出的条件并非不能完成,只是每年进贡如此数量的牛羊马匹,对塔木来说也是不小的负担。

但在永明帝提出互市这样的交换条件后,不由重新审视起岁贡的事来。

旁人或许不知,但贺兰奚却清楚得很,互市的提议其实是谢沂主张的。

但谢沂的聪明之处在于,他从不揽功。

再多的人感恩戴德,都不如永明帝的人情实在。

自始至终,他都表现得像个忠实的只管办事的人,尽职尽责将其中好处娓娓道来,直说得塔木使臣两眼放光,将公主和亲一事抛之脑后。

永明帝早就没什么力气说话了,谢沂不过是履行自己的职责,他无可指摘,只好由着话题一路发展下去。

赐婚一事,不了了之。

他原想着过后着人拟道圣旨也就罢了,不曾想,自己竟连一晚上也没能撑过去。

当夜三更天,永明帝宫中急召太医。

皇后来得比太医还快,张槐林一时情急,并未发觉有何不妥,直至皇后勒令所有人不可将消息外传,方觉出一丝不同寻常。

“圣躬违和,按理应当请诸位王爷前来听候侍疾才是,皇后娘娘为何……”

皇后凤眸一挑:“塔木使臣尚未离京,若是走漏消息,难保他们不会生出旁的想法,张公公,你说是规矩重要还是国本重要?”

张槐林哪敢置喙,更无权置喙,只盼着太医能快些赶来。

他怎么也想不到,早有宫人拿着皇后手谕,星夜赶往了荣王府。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皇后的人扣响宫门后没多久,消息很快便传到了谢沂耳朵里。

贺兰奚彼时正在谢府书房里“红袖添香”,一听便知道是永明帝快不行了。

席上那副精神矍铄的样子,怕是回光返照。

“看来今儿个是睡不成了。”贺兰奚搁下手里半块上好的徽墨,半真似假地叹了口气,“亏得皇后这样小心翼翼,想瞒的事竟是半点没瞒住。”

谢沂捏了捏他的手心,谦逊道:“都是唐指挥使的功劳。”

论打探消息的本事,谁能比得过锦衣卫去。

“这个时候,有的人怕是已经动身进宫了。”贺兰奚半点不客气地占了谢沂的座,拖着下巴咂摸道,“贺兰锦那个脾气脑子,贺兰庭真能甘心让他做皇帝?”

论精明才干和做人,贺兰庭不知强过贺兰锦多少。

论嫡长,他养在皇后膝下,多少也能沾个嫡字。

若不是贺兰奚有非走这条路不可的理由,依他看来,他这几个便宜皇兄里,就数贺兰庭最适合这个位置。

谢沂:“靖王是否有此野心,将这出戏唱下去,届时自有分晓。”

皇后并没有让他们等太久,宣谢沂进宫的口谕很快便来了。

其间却未曾提及永明帝病危之事,只说有要事商议。

明晃晃的不怀好意。

但谢沂必须走这一趟。

“拟诏时若无阁臣在场,名不正言不顺。殿下的继位诏书,当由臣来执笔。”

贺兰奚心中的不安被冲淡些许,牵起笑容,给了他一个临别的拥抱:“那就预祝先生马到功成。”

谢沂:“君亦然也。”

……

丑时,风声渐起,月色被乌云遮掩,走在宫墙之内,周遭更显萧索。

不出所料,谢沂尚未接近永明帝寝宫就被忽然出现的禁军围了起来。

“这是何意?”

谢沂只身前来,面对长戟的寒芒,只微微挑起了眉头,一副不解的样子。

禁军从中劈开,让开一个口子,一道身影从黑暗中走出,好心解释道:“有贼人潜入宫中,意图行刺陛下,此刻宫城戒严,在抓到贼人之前,只好委屈谢大人了。”

谢沂出入宫禁,何曾受过这样的对待。

对方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也没有点破,只“哦”了一声,问道:“不知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孙统领眼皮子底下犯事?”

禁军统领孙承在这个位置上待了快有十年了,在锦衣卫的盛名之下,禁军被衬托得平平无奇,若他是想搏上一把,借着从龙之功从此翻身倒也不稀奇。

“等抓到贼人,下官自会据实相告,就不劳谢大人操心了。”孙承说着,侧身一让,“请。”

谢沂从善如流被裹挟着向前走去,接着一顿,回头道:“靖王殿下想必已经到了,不知可否拨冗一见?”

孙承看着谢沂含笑的眼神,只觉顷刻间被对方看穿了一切,不禁打了个寒颤。

“谢大人说笑了,下……下官不懂您在说什么。”

贺兰庭的确已经到了。

此刻正声泪俱下,和皇后一唱一和的向行将就木的永明帝述说贺兰奚联合萧寒声举兵谋反的事。

永明帝瞪大了眼珠子,不敢置信,伸出一只手颤巍巍指着他:“小……小七……”

小七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还有萧寒声,二人素不相识,怎会有如此交情?

他一口一个小七,唤起了皇后种种不甘的回忆,报复般说出了伤口撒盐的话来,也不管消息是真是假。

“陛下别忘了,瑞王外家满门的性命,是您亲自下旨处死的。”做出决定的那一刻,皇后便早已没了顾忌,“只可惜,当年还有个漏网之鱼,那位萧将军根本就是姜邺的小儿子姜令秋,他是回来报仇的。”

话音刚落,永明帝口中吐出一口鲜血,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眼看就要不行了。

被提前警告过不要乱说话的贺兰锦看得触目惊心,愣在原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幸而贺兰庭眼疾手快,上前扶住永明帝,循循善诱:“事已至此,还望父皇早做决断。”

“张……张槐林呢?”

吐出瘀血后,永明帝恍然间又有了几分精神。

贺兰庭轻声细语极具**性,深深叹了口气:“张公公去瑞王府请七弟入宫时,就已经……父皇想做什么,吩咐儿臣便是。”

对现在的永明帝而言,说话这样的小事也显得极为艰难,他用尽全身气力,一字一顿:“宣谢沂,入宫拟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