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平安, 白头偕老。”

霍砚着一身绛色四爪龙纹袍,墨发玉冠,矜贵又清隽, 在敞开的窗门前长身玉立,遥遥望着雪中踽踽行来的火红色身影。

陈福在一旁躬身站着,垂首望着地上绒毯上的花纹。

寒风贯彻屋内,白菀走前遗留的暖意**然无存,霍砚白净修长的指上, 鲜艳的红绸飘飘, 上面的字迹娟秀工整。

他望着由远及近的白菀,喃喃念了一遍上面的字, 指腹摩挲着上面落款的‘阿满’二字。

半响, 他嗤笑出声:“神佛若有用, 世间又为何多苦难?”

陈福垂着头, 眼观鼻鼻观心, 权当耳聋眼瞎,什么都没听到。

“把这封信交给姜珩,”霍砚将红绸绕在腕上, 继而将一封信递给陈福。

陈福拿着信正要出去, 外头便响起一阵清脆悦耳的铃铛声。

霍砚随意的拉拉袖子, 不动声色地藏住腕上的红绸, 继而再略一抬手, 身前的窗门悄然关闭, 源源不断的寒气凝滞。

他踱步朝长案走去, 银铃声渐近, 随即便是陈福压低的问安声。

霍砚头也不抬,执起狼毫笔, 雪色的宣纸上一株夹竹桃正粲然盛放,他才在枝叶上添了几笔,银铃声便响至耳畔。

其主人脚步匆匆,惹得铃声噪噪。

腰身一紧,随即便是氤氲扑面的苦玫香,霍砚执笔的手微顿,微阖眼望着腰上交握的皓腕。

白菀像是害怕霍砚将她拉开似的,甚至紧紧扣住他腰间的玉带不松,她埋首在他脊沟,眷恋一般轻蹭:“我回来了。”

霍砚慢条斯理地将最后一笔画完,才放下毛笔,扣住白菀的手腕,将她从后面拉到自己跟前,曲指点了点她额头,拂去她兜帽上沾的雪花,淡声道:“娘娘不过出去个把时辰,便想咱家想得情难自制?”

白菀瞥眼看见纸上盛放的夹竹桃,红恹恹的脸上更添绯,若她没记错的话,这画上的,与霍砚曾在她背上画的,别无二致。

“说说看,娘娘都去了何处,做了什么?”霍砚拉着白菀在绣凳上坐下,替她斟了杯茶,一边悠声问道。

白菀接过茶碗捧在手心,她一路跑回来,弥漫四肢的冰寒早已经消散,但她仍旧觉得冷,几乎哆嗦着捧起茶碗连饮好几口,滚烫的茶水氤入肺腑,让她如坠冰窟的心渐渐回暖。

她呆呆的望着霍砚,道:“我在灯楼的榕树下,许了个愿。”

“哦?”霍砚挑眉,显得饶有兴趣的追问:“娘娘许了什么愿,若是等闲,兴许咱家也能替娘娘圆满。”

白菀果断的摇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霍砚低低笑起来,继而站起身朝白菀伸手:“走吧。”

“去哪儿?”白菀一边问,一边将手放入他的掌心。

“娘娘不是说,要与咱家品茗赏雪吗,这会儿雪正大,去赏一赏吧,”霍砚拉着她的手,放在他的小臂上。

触碰到柔软布料时,白菀还有一瞬怔愣,搭在他小臂上的指尖微蜷,原来是霍砚鲜少离身的护腕没戴。

之前打中他护腕兴起的那点肿痛已经消散许久,甚至根本算不上受伤,没想到霍砚还是将护腕解了。

白菀略微抿嘴,继而缓缓垂下眼帘,什么也没说。

竹楼外有一座小亭,四周坠着竹帘,帘子内侧是厚厚的帷幔,亭中摆着两张摇椅,正中是铺着绒毯的石桌,桌上摆着一套墨玉茶具,一侧的炉子上正咕噜咕噜烧着热水,热气袅袅弥漫整个亭内。

踏进亭中时,白菀还茫然着,直到霍砚将她拉至摇椅边让她坐下,替她取下肩上的狐裘,她才反应过来,仰脸直直望着他:“你不是说,你没这风雅性?”

她走时,这亭子还空空****,如今又是竹帘又是帷幔,茶具摇椅也都备齐,显然不是片刻功夫能完成的。

水漾进来用烧开的水冲洗茶碗,以备稍后冲茶,动作间瓷器轻微的磕碰声清脆。

霍砚在另一侧摇椅上坐下:“是啊,风雅不来,便只能娘娘饮茶赏雪,咱家独赏美人了。”

他在摇椅上躺下,长腿交叠靠在正对的脚踏上,椅子晃晃悠悠,一旁的炉子上新启的一壶水烧开了,腾腾白雾从壶嘴喷出来,整个亭内登时迷雾一片,平添一股闲适感。

霍砚略侧头,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就这么破开迷雾看过来,白菀有些恍然,他们明明同处一室,近得她只需伸手,便能触碰他,可她却觉得眼前的霍砚遥不可及,比初次见他时更甚。

白菀几乎可以笃定,霍砚手里的待杀仇人,应该所剩无几,兴许,兴许只剩下姜家人。

照他复仇时惯爱抄家灭族的做法,到最后姜家人必然一个不剩。

甚至包括他自己。

霍砚的指尖在扶手上轻叩,白菀猛然伸手将他摁住,她手背上青筋凸起,足见力气之大。

霍砚略乜她一眼,支起身坐正,另一只手轻缓地搭上她手背,指腹摩挲着凸起的青筋,突然道:“咱家还不曾问过娘娘,娘娘当初找上咱家,是要咱家替娘娘保命,那么如今呢?”

他动作闲适又随意,面上甚至带着悠然的浅笑,就好像随口一问罢了。

“这就是我今天许的愿,”白菀定定地望着霍砚的眼睛,看着他眼底倒映着自己的轮廓。

水漾斟水煮茶,伴随着滚水烧开的咕噜声,热水冲卷茶叶,茶香四溢,她无声无息地将两盏清茶,放在石桌上,继而悄然退出亭内。

指上的触感异样,白菀才低下头看过去,原来是她无意间拨开了他的袖子,摸到他腕上露出的一抹红色,质感粗糙,不像是贴身中衣的料子。

她摸着那红似血的布料,仰脸再看向霍砚,一字一句道:“我希望,我们能岁岁平安,白头偕老。”

白菀一直都知道,哪怕她离开霍砚视线范围,但她的所有举动仍旧在他掌控之中,她与静渊分开前写的红绸愿,他一定会知道。

这是她,给他设的囚牢。

他无牵无挂,所以走得潇洒肆意,她就给他牵挂,世间无人爱他,她便来爱他。

霍砚望着她满眼澄澈,极缓地眨眨眼,在白菀要看清他眼中层叠涌动的晦暗时,随即抬起手覆在她眼上。

白菀眼前一黑,继而便感觉到腕上一受力,是霍砚将她拉了起来。

“我们去哪儿?”她问。

霍砚默不作声地引着白菀往外走,随手拿过挂在架子上的狐裘,单手替她披在身上,只是不好系带,便又将兜帽给她戴上。

寒风扑面而来,细碎的雪落在白菀脸上。

又等了片刻,遮在她眼前的手缓缓松开,白菀先是眯眼适应了一阵光亮,才睁开。

霍砚就在她面前负手而立,唇角噙着少见的浅笑,连凌厉的眉眼都变得柔和,洋洋洒洒的雪花落在他发顶,肩上。

“今朝同淋雪,也算共白头,”霍砚轻声道。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眼眸中满是缱绻眷恋,唇边的笑意渐深,阴郁的眉目舒朗,绛色的衣袍猎猎,面容清隽昳丽,比寻常世家子更显清贵骄矜。

白菀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可尘封的记忆突然破土而出,她想起了幼时的霍砚,或者应该叫十皇子姜瑾。

白菀曾听她母亲说,她降生时,百花齐放百鸟来朝,空中祥瑞漫天,京中关于她是凤凰天命的流言传遍大街小巷,甚至惊动了德宗。

是德宗定下了她和姜瑾的婚事。

幼时的姜瑾体弱多病,直到白菀四岁生辰时,才与他头一回见面。

白菀已经不大记得他的样子,只记得他一身雪色长袍,羽冠精致,两侧的墨发甚至细心的辨了小辫子。

九岁的姜瑾拿着她的生辰礼,笑吟吟地问她:“你就是我的未婚妻吗?”

他粲然一笑,比天上的圆日还要耀眼。

两人脸上的灼灼笑意渐渐融合,最终凝成了霍砚的模样。

白菀眼前漫上水雾,她还戴着兜帽,只有他满头绒雪,这算什么同淋雪?

她先取下兜帽,继而抬手抹去泪,动作有点大,将整件狐裘都掀落在地。

霍砚弯腰要去捡,却被白菀拉住了手,她一点点拉开他窄紧的袖子,露出底下缠绕在他腕上的红绸。

红绸上墨迹氤氲,有些模糊,显然是未干时便被人取下,白菀摩挲着红绸,指腹被粗糙的触感磨得发疼。

她喃喃道:“我不,我要的,是你我满头华发生,是垂垂老矣儿孙绕膝,什么淋雪,淋雨,通通都不算。”

白菀低垂着头,眼泪一颗颗落进雪里。

霍砚面上的笑意逐渐凝固,继而重归面无表情。

他甚至冷漠地抬起白菀的脸,指腹用力擦过她脸颊,将那滴泪抹去。

霍砚将指上那滴泪吃进嘴里,泪水发苦,直苦进他心里去,望着白菀朦胧的泪眼,他陡然呵声笑起来:“白首不相离?娘娘是不是忘了,你我不过你情我愿的交易?谈何白首不相离?”

他终于摒弃了阉人的自称,却仍旧称她娘娘,一如开始之初,他们一为皇后,二是宦官,两人之间本就离着天堑。

霍砚俯身轻吻白菀眼侧,动作说不出的温柔,可他说出来的话,却比这天上雪还要冷三分。

“既然娘娘不曾心悦咱家,那娘娘又有什么资格,于我共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