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菀由水漾两个领着, 从后山门进入寺中,穿过一条栽满青竹的小道,道上积雪落了一层又一层, 踩上去咯吱作响。

她今日特意穿了柳氏新制的鹿皮小靴,靴上缀着银链相接的铃铛,行进间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越往寺中走,香火气越发浓郁,人声渐响。

镇国寺不愧是大楚香火最鼎盛的佛寺, 哪怕这大雪连天, 前来求神拜佛的香客仍旧络绎不绝。

穿过鳞次栉比的佛殿,白菀远远便瞧见高耸伫立的灯楼, 灯楼侧, 是一棵枝繁叶茂, 树干粗壮的榕树, 树上挂满了红色的绸带, 正迎风招展。

白菀亦不信神佛,于她而言,求神拜佛不如拜自己, 但她至今也不知道, 究竟是谁将话本交到她的手上, 于她而言, 这是莫大的恩惠。

她就近在一处佛堂上了香, 继而往灯楼去。

越靠近灯楼, 便能瞧见榕树下围着不少人, 有的手上拿着红绸带, 有的试图将红绸扔上树顶,有的正垫着脚将绸带系在树枝上。

白菀走得近, 身侧恰好有人要系红绸,一枝树桠被拉拽得垂落在她头顶,支掉了她头上的兜帽,落了她一头雪。

绿漾连忙上来帮她拍雪,白菀反倒不急,伸手将枝上的红绸带拿起来看。

这条绸带颜色鲜艳,墨迹清晰,瞧着应该系上去没多久,只是绳结已经松散,几乎摇摇欲坠。

“愿弟弟早日归家”

红绸上字迹娟秀,显然是出自姑娘之手,只是结尾的落款,吸引了她的注意。

落。

桑落?

白菀捻了捻粗糙的红绸布,暗揣应当不会这么巧。

“施主可要许个愿?”

白菀循声看过去,是个面容清秀的小和尚,正双手合十默念佛号,他的身侧是支起的小摊子,摊上摆着一条条红绸及笔墨纸砚,正有人俯在案上执笔写愿。

她浅笑着朝小和尚摇头:“我所求的,菩萨给不了我。”

小和尚并未强求,又念了句佛号,道:“施主周身祥瑞,必能心想事成。”

白菀并没再搭话,将红绸松了的绳结系紧,才逆过熙攘许愿的人群,往灯楼去。

她本想去顶楼,再瞧瞧霍砚给霍家人供的灯,可一跨入灯楼,便见正中的大堂内摆着法坛,静渊在蒲团上盘腿正坐,双目紧闭,额心红痣殷红似血,一手捻着佛珠,一手轻敲木鱼,口中念着经文。

法坛两侧有许多香客肃立,他们双手合十,无比虔诚地随静渊一道口念地藏经,而正对着他们的金身佛陀,高大而威严,自高处渺望众生,满脸慈悲怜悯。

水漾见白菀驻足,便朝绿漾使了个眼色,随即绿漾便心领神会,转身朝守门的沙弥走去。

两人正低声交谈着,恰有几位夫人也从门口进来,白菀侧身给她们让路。

两位夫人一边走,一边唏嘘。

“这是为赵大人做的超度法事吧?静渊大师真是菩萨心肠啊。”

“唉,这赵大人也不知碍了那阉狗何事,竟落得这般下场。”

“听说一家老小无一幸免,可怜呐。”

“那阉狗如此作恶多端怎还不下地狱!”

白菀静静地听着,微翘的唇角渐渐抿直,藏在袖中的手悄然紧握,连水漾的脸色也有些难看。

几位夫人渐行渐远,绿漾才回转过来,低声对白菀耳语道:“夫人,那小和尚说,静渊大师偶尔会为什么人做超度法事,近年来已经成了习惯,周边的香客是自发前来的。”

她说完,才发觉水漾在给自己使眼色,再看她二人脸色都不大好看,她差点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白菀复又抬起头,望向静渊,她面色沉凝声音细弱:“霍砚今晨去哪儿了?”

水漾两个对望一眼,只能对白菀实话实说:“听陈福说,掌印今日去了崇州知州,赵大人府上。”

白菀听着水漾的话,眼睑缓阖,卷翘的长睫轻颤。

所以,他今日不但替她买了口脂,还顺带杀了人,所以他才会在回来时沐浴更衣。

这是她头一回直面这样的霍砚,她求生的本能在告诉她,这样的霍砚很不对劲。

像什么呢?

像是在预告,他即将要做的事情,极有可能会让她怒火中烧。

白菀拼命在脑中仔细回想,回想霍砚在放魂灯时,念过的名字。

过了片刻后,颓然的垂下肩,她并不清楚霍砚的仇人都有谁。

霍家叛国案当年闹得轰轰烈烈,白菀的父亲宁国公在金銮殿外跪求彻查,被先帝一纸罪书打回去,彼时白菀不过五岁。

白菀无意识用指甲扣动手炉上的纹样,那天夜里,明渠内载满魂灯,灯影闪烁,如同九天银河,一盏灯,一个人,而魂灯多如繁星,这么多年过去,谋划过霍家叛国案的朝臣官员,还剩几个?

“夫人,掌印不管做什么,总有他的缘由,”见白菀面色惶惶,绿漾小心翼翼的替霍砚辩解,实际上这话她自己都不信。

白菀脸色惨白如纸,唯有唇色鲜红,水光潋滟的眼眸中,充斥着看不清的愁绪。

“白施主。”

白菀缓缓抬起头,看清人时,眸中还带着茫然。

是恰好结束法事走出来的静渊。

静渊双手合十作揖:“施主若无别事,可否随贫僧一道走走?”

白菀看着静渊,她眼中的迷茫渐渐消散:“大师有话要说?”

静渊面上没什么表情,他唇角天然上翘,又常年受佛法浸**,周身萦绕着仙风道骨的缥缈之感。

静渊只做了个请的手势,便率先走出门外,他脚步轻缓,行进间,身上红底金线的袈裟在日光映衬下熠熠生辉,恍如佛光普照。

白菀并没有犹豫多久,转身看了眼顶天立地的佛像金身,细细看着它的悲悯相,随后才转身跟上静渊。

外头雪花飞舞,静渊在榕树下伫立,无声仰望着满树红绸,从他身边经过的香客,无一不向他躬身做合十礼,静渊却也不厌其烦的一一颔首回礼。

静渊伸手拉下一枝树桠,随意选了一条红绸细细看,耳畔响起银铃脆音,他微侧头,缓声道:“竹楼长久未住人,稍有些简陋,不知施主可住得习惯?”

白菀在他身边站定,掌心的银手炉源源不断的传来热意,驱散她由心底漫上来的寒,她柔柔笑了一下,道:“竹楼雅韵别致,处处一尘不染,可见时常有人打扫,谈何简陋。”

她看着静渊泰然自若的将那条红绸拆下来,守着小摊子的和尚上前接过红绸,脚步匆匆往灯楼走去。

静渊拍了拍手上的雪:“霍施主从不愿旁人踏进竹楼半步,也只能贫僧偶尔去扫洒,时间长久,并不如以往。”

白菀脑中纷乱,并没有听清静渊的话。

她一遍又一遍回想起霍砚抓着她的手拍他的脸,他说下次若有何不满,打这儿。

她在回忆中才看清,他眼底的真挚和笃定。

想起她临出门时,霍砚垂首替她系带的认真模样。

又想起今晨,霍砚掀被起身时将她惊醒,他揉揉她的发,告诉她自己去去就回。

白菀只觉得心尖渐渐窒紧,她一直都知道,霍砚行事随意张扬,脾性乖戾难测,但他由来只在一条路上坚定的走,那就是替霍家满门报仇雪恨。

霍家满门灭于栽赃通敌叛国,他便耐着性子,给每一个谋害过霍家的朝臣王亲头上安栽罪名,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让他们和霍家一样,包含冤屈,体会满门抄斩的滋味。

可他的仇人,除却朝中大臣,还有皇室。先帝虽死,但他子女犹在。

可他报完仇之后呢?

他周身骂名,能何去何从?

白菀陡然惊觉,她好像从未问过霍砚,他到底想要什么,是天下大乱伏尸百万后,登顶帝位掌权天下?还是只想报仇之后,留下千疮百孔的飘零大楚,孤身消散于人世间。

她想起霍砚抓着她的手往他脸上拍,他极有可能,选择的是后者。

以自身为焚火,将尸骨累累堆积的王座烧得一干二净。

她为何会对他不满?

在他眼里,她将他视作利用对象,有朝一日他不再有利用价值时,她自然会对他不满。

她为他的权柄而委身,倘若他死去,他带来的便易自然不再。

所以,他认为她会愤怒,会不满。

思及此,白菀只觉得胸腔被一股酸涩充斥,惹得她眼睛跟着发酸。

她将这扑涌上来的愁绪,归类为对自己日后生活的担忧,她揉揉眼,掩饰一般随口道:“我在二楼的书房里,瞧见不少手抄佛经。”

在她陷入思绪中时,静渊一直无声地望着她,自然没错过她眼角沁出的清泪,随即垂眼避过,答道:“昭顺皇贵妃生前长斋礼佛,后山竹楼便是为其所建,霍施主幼时曾在竹楼住过一段时日,佛经均为他所誊抄,这许是受生母的影响,他也曾是虔诚的信徒吧。”

白菀眼瞳猝然放大,不可置信地瞪望着静渊。

静渊仿佛并不觉得她那惊愕的表情有什么不对,仍旧神态自若地望着她,眸中古井无波。

昭顺,是德宗霍惠妃的谥号。

霍砚,不是霍砚。

白菀眼睫微颤,眼下盈着泪,本就白净的脸色几乎惨白,于地上的雪同色,迎风落在她脸上的雪,受热化成水,顺着她脸颊滑进衣襟,寒凉激得她冷颤。

来镇国寺前一天夜里,他说。

他说,“真可惜,与娘娘青梅竹马的不是咱家,娘娘想起的,也不是咱家。”

他说,“不过没关系,娘娘生来便和咱家绑在一起,虽然中间险些错位。”

白菀眼中的泪终究是溃堤,珠连滑落。

是了,他从来没在她面前掩藏过他的身份,他明明和真正的霍砚表现得那么不一样,只需她稍稍对他在意一点,就能看出不对。

他不是霍砚,他是十皇子姜瑾,那个早该死在大火里的姜瑾。

他是不曾与她青梅竹马,可自她降生起,便与他定了娃娃亲,所以,他说,她生来就和他是一体。

她怎么就没听明白呢。

心里的那一股酸涩彻底化苦,苦得白菀眉头紧皱,眼泪不止,她微曲食指抵在齿间,发了狠的咬紧,试图抑止住声声泣音。

因为他是姜瑾,所以他没办法原谅的,不止那些应该千刀万剐的恶人,还有他自己。

霍惠妃为他甘饮鸩酒,真正的霍砚为他投身焚火,霍家满门为他而灭。

所以,他肆意妄为,毫不介意恶名满身,在他眼里,自己亦是罪不可赦,他在肆意虐杀仇敌的同时,利刃也一刀一刀剜向自己。

他一身绯衣,何尝不是一身鲜血淋漓。

白菀茫然的垂下头,望着自己的小腹,如果,如果他要屠尽姜家人,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放过,那……

万一她有孕,这孩子,身上也淌着他一半的血啊。

即便他不会要这孩子的命,可若他死了,她和孩子孤儿寡母,只怕会被在旁虎视之人撕个粉碎。

霍砚不能死!

“我应该怎么做?”白菀几乎神魂游离,一时间六神无主,哽咽着问静渊,又似在问自己。

她能为霍砚,为她未来的孩子,做些什么?

静渊可以替他超度亡魂,减轻他满身罪孽,她呢,她又能替他做些什么?

静渊却摇了摇头:“世间情爱,是累赘是枷锁,也可以是救命良药,单看施主心意如何,不必勉强。”

心意?

白菀有些茫然,继而她看见自己手腕上的小叶紫檀手串,自觉明白过来,急急道:“我想请一尊菩萨回去,不知得如何做?”

静渊依旧含笑摇头:“施主虽佩佛珠,心中却无神佛。”

白菀取下腕上的手串,头一次体会到何为手足无措,她急道:“佛家讲究心诚则灵,我若心诚,心中自会有神佛。”

看她着急,静渊竟突然笑起来:“施主关心则乱,然则,善恶有果,神佛又如何比得上事在人为呢?”

白菀望着静渊如炬的慧眼,被他额心灼目的红痣晃得怔然。

良久,她垂首低低笑了一声,两滴泪无声落入雪地中:“是,是我慌乱了,大师说得对。”

既然如此,他作恶,她便行善,以己功德消其罪业。

白菀捻了捻细小的佛珠,抬脸仰望着雾蒙蒙的天穹。

毕竟,他们由来便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是吗?

白菀抬手抹去泪痕,将手串套回腕上,道:“我仍想请一尊菩萨回去,”继而自嘲地笑笑:“若走投无路时,说不定临时抱一抱佛脚也会有些用处。”

她说得坦然,这回静渊未再拒绝,只说会和他们一道回宫,届时看过椒房殿适合供佛的位置,再定。

“施主可还要在寺中走走?”静渊问。

白菀缓缓摇头:“抱歉,我实在有些乏累。”

她不想再见任何人,她得回去抱一抱霍砚。

她提着裙子便往外走,动作之快让自发站远的水漾两个差点反应不过来。

“施主可要再许个愿?”静渊望着她慌乱的背影,温声问道。

白菀脚下一顿,仰脸看着满树招展的红绸,缓缓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在写菀菀对掌印情感的变化,大概还有一章的样子,写完就回宫开杀戒了。晚上还有一章,应该能写到回宫。(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