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冯子琮,祖籍信都人。

我的远祖,说起来大名鼎鼎,乃十六国时代的燕国天王冯跋①。在魏朝,我们冯家最有名的,就是抚育孝武帝成人的冯太后。冯太后,是冯弘的孙女。那位冯弘,乃是我远祖冯跋的亲弟弟。他继位后,把我远祖冯跋一百四十一个儿子,也就是他的侄子,统统杀光。所以,我的祖上,乃是燕国天王冯跋身后逃出的唯一一个庶子。

天潢贵胄,日趋衰微。到我父亲冯灵绍的时候,只能做到东魏度支郎中之类的小官。幸亏,我本人生性聪敏,自幼好学,涉猎书传。孝昭帝高演时代,我得任军府法曹,掌典机密,统摄库部,深受委任。

武成帝高湛继位后,由于我的妻子是胡皇后的妹妹,凭借这层关系,我很快得任殿中郎,加东宫管记。所以,当今皇帝做太子的时候,我常在他的左右教导他读书。由此,太上皇崩后,新帝继位,我得官给事黄门侍郎。

太上皇崩逝之时,作为仆射的和士开秘丧三日不发,致使内外汹汹。关键时刻,还是我一言九鼎,劝说和士开发丧。可恨的是,与赵郡王高睿一伙的元文遥不念我维护之功,因我是胡太后妹夫之故,猜忌我,怕我日后帮助胡太后干政,就私下劝说赵郡王与和士开,共同把我排挤出朝。没有办法,我只得出朝为官,就任郑州刺史。

幸亏皇帝对我非常关照。他不忘东宫旧情,特意下旨,赏赐我一部鼓吹,并加兵五十人做我的卫兵,以示荣宠。

我在郑州刺史任上不久,和士开等人就设计杀掉了赵郡王高睿。人在外州,我反而避免卷入朝中的党同伐异。如果当时在朝中,说不定会牵涉到哪派当中,稀里糊涂地送命。

没隔多久,胡太后做主,为武成帝的第三子齐安王高廓娶我的长女为妃,这样,我才能趁女儿结婚的机会,返回邺城。

蛟龙得水,一朝得意。皇帝、胡太后对我深加信任,把我留在朝中,很快授我为吏部尚书。我的妻子,胡太后的亲妹,这种血浓于水的关系,使得我晋升极快,不久我就又得任尚书右仆射,掌握国内的官选大权。

这样一来,我几乎与和士开一样,拥有同样的权势。

武成帝时代,和士开深受信任,居于要职,我不得不卑辞曲躬,事事咨禀。如今,以皇帝姨父之尊,朝廷仆射之望,我再也不必看和士开的脸色行事。

其实,我疏忽了,大大疏忽了。既恃内戚,兼带选曹,我自以为得意,却疏忽了这样一个事实:和士开乃胡太后心头肉,又被皇帝视为亲人,真想把他搞倒,难于登天。

我现在所处的这种境地,非常尴尬。人,一旦取得权势,品尝到权力的滋味,那么,身上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似乎一下子得到十倍的增长。

从回朝之日起,我就心绪不宁,寝食难安,日日饱受煎熬。权力巅峰上面的风光,太诱人了,虽然跌落下去可能是大不幸,但最激动人心的那些**,肯定让人不顾一切地去攀爬。

无休无止的欲望,总会引领我们往上走。幸,或不幸,反正在生活中一定会发生。如果放弃,从前的一切都会丧失殆尽。

古代史书中,几乎所有人物的命运,都是成王败寇。这种意念,那样深入我心。身处朝堂之上,肯定要神往更高的权力。我深知,人活一辈子,在航行的清流中,即使处处遇到腐烂的沉积,只要凭借野心和运气,总能看到最后目的地的姹紫嫣红。当然,姹紫嫣红,也可能是自己脑浆加上鲜血的颜色。

丧失了主上的信任,对臣下而言,最危险不过。好几次了,我把新拟的官员委任名单拿给皇帝,他皱眉头想了想,都退还给我。“爱卿再给和士开和仆射看看吧。”

这种态度,就是向我强烈表明了皇帝本人对和士开的信任。也就是说,在皇帝心中,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我严峻地感觉到危险的真实、迫切的存在。危险的后面,在昏暝莫辨的深处,就是死亡!

这就是朝廷!这就是政治!如果不想办法,我就会陷入到那种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无法避免的绝境!

没有别的办法。皇帝的亲弟弟、琅玡王高俨,是我唯一的胜算和选择!只有借助他的手,才能除掉和士开。

除掉了和士开,或许,我能顺便把现在的皇帝的宝座转让琅玡王来坐。那样一来,我就是拥立新君的不二功臣。

琅玡王高俨,这个老成少年,最恨和士开、穆提婆二人的专横奢纵。对此,大家都心知肚明。

有一次,朝臣大会,和、穆二人邀请王公贵臣到他们新建成的大宅游玩,唯独琅玡王恨恨推辞,冷冷言道:“你们两位何必这么着急修宅建屋!或迟或早,大宅子还不都是别人的!”

那时候,和士开还以我为心腹,说话不避。他转身低声对穆提婆和我说:“琅琊王眼光奕奕,数步射人。刚才和他交言仅仅一会,我就浑身冒汗。这样的人,让人心惊忐忑不宁。吾辈见天子奏事,也没有这样的感觉!”

从那时起,和士开、穆提婆与陆令萱日进谗言,最终劝说皇帝下旨,命令琅玡王高俨离开北宫到宫外居住,五日一朝,并禁止他随便与胡太后见面。

当然,和士开很会使手腕,他假装给琅玡王加“太保”的虚衔,明升暗降,削夺他对北齐军队的军权。

即便如此,作为皇帝亲弟,琅玡王高俨还剩有一个“京畿大都督”的位号。也就是说,他还握有指挥京城卫军的兵权。

由于邻近琅玡王宅邸的北城有座大武库,和士开越想就越不放心。他和穆提婆等人商量,想把高俨从京城中外放到地方州郡,趁此机会夺其兵权。

消息传出,琅玡王高俨虽然是个少年人,也能深刻感受到事情的严重性。

此时,朝廷中亲近琅玡王高俨的治书侍御史王子宜、开府仪同三司高舍洛,以及中常侍刘辟强,都对他进行私下劝说:“殿下与皇帝,至亲骨肉,却因为小人离间,久被疏远。现在,您又要被迫到外州任职。堂堂殿下,怎么能出京城而入民间!所有这一切,都是由和士开从中挑拨离间。如此奸臣,不能不除!”

正是这三个人的大力引荐,琅玡王才找到我,商议对策。

“和士开罪大恶极,我想杀掉他,希望姨父能帮我!”琅玡王高俨开门见山。

望着这位身体肥硕、少年老成的王爷,我不假思索,立即答应下来。如果是别的人,十四岁的少年,乳臭未干,我不可能愚蠢到拿自己的身家性命来押宝。但是高俨,琅玡王高俨,他可不是一般的王子。如果武成帝再多活上几年,很可能会把帝位转给他。当今皇帝,性格懦弱,没有主见,只是他凭嫡长子的名位,才得以承继帝业。这位琅玡王,大略良才,从十岁起就开府处理公务,帝位的距离,对他来说,并不遥远。数年以来,他只是缺少运气和机会而已。

事已至此,琅玡王就成为我除掉和士开的唯一机会。

即使万一事情不成,有琅玡王在上面顶着,到时候,我死不承认参与其间。凭恃我妻子与胡太后的血缘关系,想必他们拿我也不敢怎么样。

不是大福,也不一定就是大祸。福兮祸兮,奈何奈何!

于是,琅玡王高俨先让治书侍御史王子宜出面,上奏表章,列举和士开的罪名,提出指控。如果这样,就能先把他逮捕起来,严加审问。

王子宜的这份表章,如果没有我在朝中,根本到不了皇帝的书案上。即使到了皇帝的书案,它极可能马上被退回。退回不说,会引起和士开极大的警惕。

但是,倚仗我在内廷做仆射的便利,我把王子宜的奏章和别的一大堆表章混在一起,一并拿给皇帝看。

皇帝正在和宫廷乐师学弹胡琵琶,对拿给他过目的奏章非常不耐烦,马上首肯认可。

如此,使得我能当着皇帝的面,在王子宜的奏章上盖上玉玺认可。

如此一来,逮捕和士开,就有了最有力的敕令保证。

“冯仆射,姨父,有了这敕令,就能把和士开拿下吗?”琅玡王高俨还是有些不放心。

和士开数年把持朝政,倚恃太上皇、胡太后,以及皇帝的恩宠,很让人对他产生忌惮之情。高俨的疑问,也是大多数人的疑问。

“可以把敕令交给宫中掌管禁卫军的领军大将军库狄伏连,让他出头,率领兵士逮捕和士开。”我说。

这个库狄伏连,鲜卑将领,依靠他从前跟从神武帝高欢的旧功,得封宜都郡王。其人愚憨,对高家忠心耿耿。显祖皇帝高洋时代,他勤于公事,从早到晚在宫阙值班,深受信任。和众多鲜卑将领一样,库狄伏连鄙吝愚狠,没有任何治民政术。他在郑州刺史任上,专事聚敛,官声极差。加上他本性严酷,不识士流,常常鞭打侮辱其手下任高级参谋的开府参军,甚至派那些世家大族出身的读书人去和役夫们一起修筑长墙。

如果能借这个鲜卑愚夫之手除掉人精和士开,真会让人心花怒放。

犹豫再三,琅玡王高俨终于派人把领军大将军库狄伏连秘密召唤前来,把皇帝的敕令给他看,命令他率领禁卫军去逮捕和士开。

库狄伏连虽属赳赳武夫,对这份敕令依旧是半信半疑。

这老浑蛋从琅玡王那里出来后,换上一身戎装,穿戴整齐,小跑着进入内廷,想找皇帝亲自探察虚实。

人算不如天算,恰恰我在省内,把他迎个正着。

“冯仆射,我接到琅玡王转交的皇帝敕令,让我带兵逮捕和士开和大人……和大人,是皇帝近臣,这份敕令,是否是真啊?是否托您转达一下,向皇上覆奏一次,查验此份敕令的真假?”库狄伏连结结巴巴,用不熟练的汉语和我说。

幸亏遇到我,如果这位库狄伏连把敕令得以转交皇帝覆奏,大势去矣!

“琅玡王给你的敕令,可能有假吗!”我厉声用鲜卑语呵斥库狄伏连。“立刻率兵去逮捕和士开,不得有误!”

依琅玡王帝弟之亲,加上我仆射之尊,库狄伏连不得不信。

他赶忙连夜集合京畿军士一千多人,埋伏于神虎门外,叮嘱门卫,禁止和士开转天早朝的时候随便进入皇宫内廷。

这一宿,我和琅玡王高俨目不交睫,相对坐在北宫的庭院内,根本睡不着。

外表虽然故作平静,我心中的暴风雨,如同呼啸的海浪一样不能止息。

晷漏移滴,早晨日渐迫近,恐惧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汹涌升腾。只要和士开的人头落地,我这种莫名的恐惧可能马上就烟消云散了。

如今,忧虑之下,一切的一切暂时都失去全部的魅力。七月夜晚温柔的夏梦,根本没有任何绚丽多彩的感觉,甚至,我感到一丝寒霜砭人的凉意。

人生就是赌博。在这本来金光闪闪、光耀夺目的夏夜,每一刻都变得异常揪心。月光、花香、美酒,都没有任何价值和意义,他们都可能变成我临终的景色。

稍有风吹草动,我的心就一阵狂跳。我甚至开始后悔动念参与杀掉和士开的行动。

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迷路的旅人,忽然渴望起平静生活的甜美和安逸。谋杀的乐趣,与平安的生活相比,是多么微不足道啊。可是,我不杀人,别人就可能杀我啊。

琅玡王高俨烦躁得一直在庭院来回踱步,这个肥胖的少年,十四岁的王爷,还没有学会掩饰不安和恐惧。

看着这个野猪一样来回蹿踱的孩子,我更加感到了荒唐——和他一起行事,是否太过牵强!

一切都太晚了,只得听天由命。

琅玡王所居的北宫的庭院,郁郁葱葱。满目的绿叶,哗哗地迎风摇曳,似乎隐藏着千百种秘密和不安。天上的星星开始苏醒,黎明的月亮那么冷寂。许多的庭花,在昏暗的光线下舒展怒放,呈现出一种怪诞的、失真的颜色。再过几个时辰,太阳升起的时候,不知道它们是否还会保持这种颜色?……

已经有鸡鸣的声音。影影绰绰间,皇宫的建筑物的巨大影像越来越清晰。

我望着宫墙,望着残月,从前的愉快之源,现在变成了恐惧的渊薮!每天早朝的时候,皇宫的树木是一种舒适的荫庇,太阳有力的光与影,曾经让我在马上产生过无数次吟咏作诗的冲动。现在,冉冉升起的太阳,看上去那么耀眼夺目,像一团鬼火一样咄咄逼人地发光。

第一道阳光从东方斜射过来,北宫中最高的树枝,顿时染上一层金黄色,早晨的湿气闪闪发光,翠绿色的庭园间,皇宫的红色围墙,兀然耸立视野之中。

阳光越来越强,树巅的叶子摇晃着,发出强光,使人不得不眯起眼睛。

我颓然坐在了卧褥上,轻轻叹口气,暗中希望佛祖能保佑此次行动的成功。

琅玡王高俨脑袋耷拉在胸前,他坐在一野葡萄藤下面的坐榻上,几乎沉睡过去。少年人熬夜,确实辛苦。阳光照射过来,似乎给他的脑袋上方催开了一大束明黄的大花朵,耀眼,夺目。这个巨大的光环,一下子让我心中兴奋起来:琅玡王多么像佛像中的帝王啊,头上闪闪的光环,不就是他成功得位的预兆吗!……

“殿下,时辰到了,我们该去神虎门内去等待和士开了!”我说。

来早不如来巧。我和琅玡王刚刚在神虎门上的台阶坐下,和士开洋洋得意,骑马而来。

这个得意的胡狗,早朝从来没有迟到过。

忽然看到库狄伏连身着戎装手握宝剑带着一大堆兵士出现在神虎门前,和士开大吃了一惊。

“王爷来得正是时候,您有天大的好事啊!”库狄伏连大笑着,上前抓住和士开的双手。

治书侍御史王子宜也满面笑容,扬起手中的敕令,说:“有敕,请淮阳王和士开到台省受封!”

和士开满面诧异。“要加封我何爵?皇上为何没有和我说过?”

库狄伏连率领军士把和士开围在中间,拥逼着他,把他引到神虎门楼上的空地。

看到琅玡王和我们一群人,和士开登时颜色大变。

“殿下您应该五日一朝,今天何以至此?”和士开问高俨。

“你这个西域丑胡,我在此,正是要你项上人头!”

琅玡王咬牙切齿。他一挥手,从腰中解下他的宝刀,派遣我的一个本家子侄、都督冯永洛去斩和士开。

库狄伏连手下的两个士兵把和士开双臂反剪,把他踢倒在地。

和士开面白如纸,他仰起头,想说些什么。

冯永洛挥刀,未等和士开叫唤,一刀就把他的脑袋砍落下来。

事发仓促,当场的库狄伏连也惊骇无比。他原先只以为皇帝对和士开起疑,派琅玡王和我们一群人来逮捕他。眼见权势熏天的和大人当即遭到斩首,颈血狂喷,这个鲜卑将领吓得目瞪口呆,愣在一边。

真切看到和士开的脑袋血淋淋拎在冯永洛的手中,琅玡王,这个少年王爷的脸,还是变了颜色,由深红变成了灰黄。

死人头,不是那么美妙的东西。

少年琅玡王的样子有些呆愣,站在当地,噤口无言半晌。

良久,他喃喃自语道:“恶贼已诛,我们该收手了吧……”

“事已至此,何可中止!”

治书侍御史王子宜、开府仪同三司高舍洛、中常侍刘辟强,还有刚刚杀掉和士开的都督冯永洛,异口同声。

事情开了头,肯定就不能随便完结。即便是完结,也要用许多人的性命来完结,包括当今皇帝的性命。

“库狄伏连手下那么多京畿军士,又有这么多人里应外合,殿下,您难道还想别的退路吗?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杀入宫去!到时候,我们拥立您做皇帝!”我在琅玡王耳边低声说。“殿下不要忧虑宫中之事,我现在马上返回到皇帝身边,帮殿下侦知宫内消息!”

琅玡王大呼一口气。他呆愣了片刻,最后只能点头同意。

库狄伏连见和士开已经被杀,料到事情无可挽回,只得表态,表示要坚决站在琅玡王一边。

众人下城集合。

其间,两个高家宗室王爷,广宁王高孝珩、安德王高延宗,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出现在现场。

他们自西骑马,款款而来。看到这么多人磨磨蹭蹭,他们狐疑地问:“你们为什么不进攻?”

琅玡王道:“我手下兵士太少。”

身材肥硕的安德王高延宗骑在马上,顾众叹息道:“从前孝昭帝高演杀杨遵彦②,手下仅仅有八十人。今殿下您手中有数千劲卒,怎能还说兵少?”

二王相视片刻,摇摇头,并马连辔而去。

顾不得理会二王,我本人匆忙只身返回宫内。

琅玡王高俨率领三千多军士直逼宫城,在千秋门外屯扎,把皇宫包围得严严实实。

宫内,小皇帝从来没有经过如此凶险的阵势。他吓得脸色发白,浑身抖颤。

惶急地转悠好大一会,他和胡太后相拥而泣:“此次事危,有缘的话,我得保一命;无缘的话,恐怕与母后永别了!”

胡太后虽然是妇人,表现倒显得镇静。她瞪大双眼,向宫门望了良久,对几个禁卫卫士下达命令:“立刻出宫,传皇帝诏旨,命令大将军斛律光入宫除乱!”

然后,她率领近二百名禁卫军卫士,拥着小皇帝,前往千秋门。

太后、皇帝这边,除了我、穆提婆之外,还有太姬陆令萱。

相比琅玡王,皇帝这一边真是人单势孤。

从千秋门的门楼上望下看,琅玡王的数千兵士盔甲鲜明,兵精马壮,喧嚷不已。

小皇帝心虚,就先派遣护卫都督刘桃枝率领八十个禁卫军下来,招呼琅玡王,想把他骗上门楼。

杀人不眨眼的都督刘桃枝,看见楼下兵士的长槊上挑着和士开的人头,也立刻色变胆战。

他走下门楼后,即刻就向琅玡王下拜。“殿下,皇上请您面谈……”

“把这厮绑了!”琅玡王一声怒喝。

军士上前,把刘桃枝紧紧捆绑起来。其身后八十名禁兵,一下子掉头,逃回楼上。

楼上的小皇帝更加惶急,四顾无人,只得派我下去召琅玡王上楼。

我正巴不得离开危险之地,正好顺便下楼给琅玡王报信。

我即刻下楼。

琅玡王看到我朝他眨眼,即刻会意。他仰头大声嚷嚷道:“和士开罪该万死!他密谋要废掉皇帝哥哥,软禁太后为尼。我知道他的阴谋后,事情危急,故而未及请命,擅自矫诏诛之!皇帝哥哥如果怪罪我,要杀我,我不敢逃罪。如果皇帝哥哥想赦免我的罪过,请您派陆太姬下楼迎我,我就马上释杖上楼!”

琅玡王很聪明,他一席话,无非是想把陆令萱骗下楼来杀掉,以诛除祸根。

我向琅玡王以目示意,表示赞许。

千秋门楼上,已经陆续有禁卫军兵士三三两两下来,加入琅玡王的队伍。

情急之下,皇帝又派领军都督、昌黎郡王韩长鸾下楼,招呼琅玡王上楼面谈。

韩长鸾甫见琅玡王,马上跪地哀求,痛哭失声:“殿下千万莫忘骨肉之情,请上楼与至尊相见!兄弟误会,见面就可全部消除!”

平时,琅玡王与韩长鸾关系融洽,见状,他有所动心,想上楼与皇帝与太后相见。

我心惊肉跳,赶忙以目示意,劝阻琅玡王。

一直跟在琅玡王身边的中长侍刘辟强牵衣谏劝:“若不斩陆太姬、穆提婆母子,殿下千万不要上楼!”

兵士踊跃,举杖呐喊。

这个时候,库狄伏连率领一帮军士,大概是从北城府库中取出了好几架攻城的器械,安放在千秋门外,准备攻城。

楼上一片忙乱。

皇帝和胡太后等人从门后下楼,看他们的架势,似乎要往禁中方向逃跑。

我长舒一口气。只要琅玡王手下的兵士们能把千秋门攻开,大事就告成功。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过了没有多久,未等库狄伏连手下的士兵架设好攻城的器械,千秋门忽然从里面被轰然打开。

惊诧之际,映入众人眼帘的是,皇帝、胡太后各骑骏马,由内廷禁卫军四百名簇拥,缓缓朝大门方向慢步走来。而步行走在最前面的,竟然是大将军斛律光!

“至尊驾出,还不快避!”

斛律光身穿常服,声如洪钟。

忽然看到威名赫赫的大将军斛律光站在皇帝前面,加上皇帝、胡太后仪驾的出现,琅玡王手下士兵惊骇异常,即时奔散不少。

说来也怪,刚才的数千之众,仅仅一转眼的时间,就散了大半。最后,只剩下稀稀拉拉百人不到。这些人,大半都是琅玡王手下王子宜、库狄伏连等人的家丁和护卫。

斛律光抚掌大笑,边走边大声对琅玡王说:“殿下杀和士开这么痛快、利索!龙子所为,就是不同凡人!”

眼见琅玡王手下兵士几乎全部散走,小皇帝也来了精神,他驻马桥上,遥呼道:“仁威阿弟③,来,来,我不责怪你!”

大势已去,琅玡王傻眼。他进退不是,依旧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未等诸人缓过心神,斛律光大步迎前,一把紧紧抓住琅玡王高俨的手,大声说:“天子弟弟杀个匹夫,能算什么大事!”

斛律光牵着琅玡王的手,连拉带拽,强引以前,终于把高俨拉到皇帝的马前,求情说:“琅玡王年少,肠肥脑满,举措轻率。等他年纪稍长,肯定不会再犯这样的过错,希望皇帝息怒,能饶恕其罪!”

刚才还吓得哭哭啼啼的皇帝,如今顿时来了精神。只见他飞身下马,从弟弟琅玡王身上拔出佩刀,对着他梳着鲜卑辫发的脑袋使劲一顿乱敲,把琅玡王打得鲜血淋漓,最终伏在地上呜呜大哭。

如果不是胡太后扑上去阻止,说不定小皇帝当场就会把他的亲弟琅玡王活活打死。

库狄伏连、王子宜、刘辟强、高舍洛、冯永洛等人,很快都被禁卫军抓住,拥入皇宫后园审问。

望见被砍掉的和士开血糊糊的人头,胡太后放声大哭,悲不自禁。

未等旁人辩解,她马上下令,把被逮捕的库狄伏连等人当场除去衣服,尽数脔割肢解,寸剐处死。

皇帝也怒不可遏,下令要尽杀琅玡王府内所有文武职吏。

斛律光见状,连忙解劝:“琅玡王府的官吏都是国家勋贵子弟,如果全部不分青红皂白杀之,恐人心不安。”

皇帝咬牙半天,下令先把琅玡王府的从人全部逮捕,慢慢审问。

看到库狄伏连等人在我面前遭脔割而死,恐惧之余,我依旧怀有一分侥幸。

这些同谋死得快,他们未来得及把我供出来。说不定,我能逃过此劫。

泪眼未干,冯太后责问琅玡王:

“你怎么敢如此胆大,敢杀掉和大人!你怎么敢兴兵犯上!说!到底是谁背后指使你这样做的?”

我最恐惧的事情发生了。

脑满肠肥的琅玡王高俨,完全变成了一个手足无措的胆小如鼠的孩子,他一边抹眼泪,一边举起胖手,指着我说:“是姨父……不,是冯子琮怂恿我这样做……”

胡太后勃然大怒。她双眼冒火,望着我,脸色铁青。

事到如今,死不可避。想到这里,我反而平静下来。

我向冯太后深施一礼,哀乞道:“是否能容许我回家,与妻子一别?”

“和士开和大人今天早朝,他也想晚上回家与妻子一聚,你们给他机会了吗?”旁边阴阴的声音传来。

顺着声音望去,原来是瞎子祖珽。这个瞎贼,我和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和士开还算他的老对头。我除掉和士开,其实是帮了他的大忙。谁料,他在这个时候出现,剥夺了我生命中最后的一个请求。

胡太后起身,她怒冲冲走到一个禁卫军面前,抢过他身上的弓,递给一个身材高大的胡人士兵,狠狠地指着我说:“绞死他!慢慢绞死他!让他多受些苦楚,为和大人报仇!”

这个**毒的妇人,竟然不念我是她的妹夫,如此急于为她的奸夫报仇。我略一沉吟,想到先前她能为了奸夫杀掉她的亲哥哥,我这个妹夫,又算得了什么!

胡人士兵面无表情,脚步沓沓而来,逼近了我。

我低下头,等待着那夺命的弓弦。

“和大人尽忠报国,你们怎么忍心把他的脑袋砍下来?”

瞎子祖珽说。依旧是阴阴的、幸灾乐祸的语气。

“绞死他!绞死他!”

胡太后声嘶力竭地喊叫……

①即十六国之一的北燕。北燕乃汉人冯跋所建,建都龙城(今辽宁朝阳)。最盛时,北燕占据今辽宁西南部和河北东北部。北燕共历二主,二十八年。冯跋(?-430),字文起,是长乐信都(今河北冀县)人。其父冯安,慕容永时在西燕做将军。西燕灭亡,冯跋东徙龙城,充任后燕的禁卫军将领。后燕主慕容熙荒**无道,猜忌大臣。公元407年4月,冯跋等人杀慕容熙,拥立后燕主慕容宝的养子慕容云(即高丽人高云)为主。高云称天王,以冯跋为使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统掌军国大权。公元409年10月,高云被其宠臣离班等人所杀。冯跋杀离班等,自称燕天王,仍旧以燕为国号,定都龙城,史称北燕。公元430年9月,冯跋病死,其弟冯弘杀掉冯跋一百多个儿子,自立为天王。冯弘在位的时候,遭到北魏连年进攻,日渐衰弱。公元436年4月,北魏大军猛攻龙城。5月,冯弘在自己先前的属国高句丽派出的士兵保护下率龙城百姓东渡辽水,逃奔高句丽,不久被高句丽国王杀掉。

②杨愔,字遵彦。

③高俨,字仁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