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树上,喜鹊站在顶端,喳喳欢快地叫唤。在我的耳中,却是感觉那么凄厉。

王府花园的美丽景色,让我更加留恋人生。

我,元韶,大魏帝国真正的凤子龙孙。我祖父、父亲,均是彭城王封爵。祖父元勰,乃魏朝的当时贤王,为奸臣高肇所害;父亲元劭,死于尔朱荣发起的河阴之变。我的三叔,正是手杀权臣尔朱荣的魏朝孝庄皇帝。他的下场,也是横死,被尔朱兆缢死于佛寺之中。

河阴之变发生,我父亲和二叔均被尔朱荣士兵杀掉。在此之前,我父亲可能预感到尔朱氏会生变,就把少年的我送至与他关系密切的荥阳太守郑仲明处。命兮运兮,当时魏朝国内四处乱起,河阴之变发生后,郑太守本人也被乱兵所杀。喊杀声中,我与郑太守的侄子郑僧副一起骑马逃出。半路,屋漏遭雨,又遇贼人劫掠。幸亏郑僧副下马扬刀,拼死护卫,我才免于被劫杀。惊惶之余,我隐藏在一程姓老妇人家中十多天。

不久,传来消息,尔朱荣自铸金像不成,仍然拥我三叔为皇帝。这样一来,我终于被官府之人召回于洛阳,承袭彭城王的封爵。

至今我还记得,那些亡命的严寒的日子,还有我在河边拼命奔跑的狼狈。自小到大生长于王宫之中,忽然身陷困境,我和郑僧副只能在河中寻找吃食。波涛滚滚的黄河,翻着浓稠的黄色浪涛。在黑石崖下黄土滩上,我们两个人吃力地钓取遍身黏液的鲤鱼,然后架火烘烤,吞咽下肚。没有任何调料的鱼肉,那样香甜可口。筋疲力尽的时候,躺在光秃的黑土地上的杂草垛上睡去,鼻子里面满是散干草的腐烂、香甜的气息。

我人生之中,那次落难,是我第一次看到宫廷以外的事物和风景,看到黄河水面上那些汹涌的浪涛,感受到白杨树的叶子的振响。还有,黎明时分的地平线,在残月照耀下,所呈现的那些暗色温柔的阴影,是那么神秘迷人。每一天睁开眼睛,看到不远处河滩上那一片片**漾着微波的水洼以及被虫子蛀蚀过的残木,我都能非常深刻地感受到人生的虚幻和无常。

逃亡的经历,惊醒了我,大魏朝的凤子龙孙。我就像一条睡梦中的鱼儿,在黄浊的河水和波涛中漫无目的地漂泊。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多么害怕河水或者远处的群山会咆哮起马蹄的追击声音,特别是树上叼着人肠子啄食的乌鸦,让人心惊肉跳。

虽然只有十多天的凄惶,当时我的内心深处,蓄积了无限的惊恐和悲愁。

日后,我三叔孝庄帝亲手诛杀尔朱荣。不料,尔朱氏家族人多势众,反扑成功,三叔本人反而被尔朱兆缢死于晋阳三级佛寺。再后,原本是尔朱氏家臣的渤海王、大丞相高欢执政,击灭尔朱氏,拥立广平王元怀的第三子元脩为帝①。

隔了一年多,这一对君臣也反目成仇,孝武帝元脩西奔宇文泰,魏朝分裂为东西两部。

于元脩为祸,于我为福。大丞相高欢把原本嫁给元脩的大女儿,嫁给了我。所以,我的妻子高氏,原本是孝武帝元脩的皇后。

魏朝被北齐取代后,我的同宗、魏朝最后一个皇帝孝静帝很快就被毒死。当今皇帝,大齐帝国皇帝高洋,看在他大姐的面子上,没有对我下手。他封我为彭城公,继续让我活着。

我们元氏的大魏朝灭亡了,而我这个宗室王爷能活着,就是一切不幸中的万幸。

在禅位仪式上,正是我,代表魏朝宗室,把象征皇帝权力的玺绶交给我的小舅子、大齐皇帝高洋。此举,引起当时的元姓宗室不少人暗中对我多有不满。特别是美阳王元晖业,对我特别怨恨。

元晖业这个人,乃我大魏王朝景穆帝玄孙。他年轻的时候,多与山中群盗交通,好侠使气。成年以后,忽然发奋读书,性格大变,慷慨有志节,常以报国忠君自诩。孝静帝时期,以元氏宗室之贵,元晖业历位司空、太尉,加特进,领中书监,录尚书事。渤海王高欢死后,高澄掌权,知道元晖业好读书,曾经问他:“太尉近来,所读何书?”元晖业答言:“只读伊尹、霍光这些辅佐帝王的忠臣传记,从来不看篡人国家的曹操、司马懿的史传!”勃勃抗然之意,溢于言表。还好,当时的渤海王高澄没有即时杀掉他,任其优游。

高澄任大丞相的时期,名义上还是大魏朝,对元魏宗室人员也是相对安全的时期。那段时间内,元晖业完成了四十卷的《辨宗录》,内容都是有关魏朝藩王家世的源流和传承。后来,魏收撰写《魏书》,不少内容都摘抄自元晖业的《辨宗录》。

眼看高氏势力的不断壮大,魏朝时运渐谢,元晖业本人越来越绝望。他知道来日无多,天天在王府大嚼海饮。据说,他一天能吃三只羊羔,三天能吃一头牛犊。整日纵酒狂乐,过一天算一天。酒醉之余,他还曾经题诗于壁:“昔居王道泰,济济富群英。今逢世路阻,狐兔郁纵横。”

由此,元晖业大为高氏所忌。

北齐建立后,皇帝高洋没有立刻杀他,只把他的王爵削去,降封为美阳县公。

天保二年,大齐皇帝驾临晋阳,百官接驾。

人群济济中,元晖业在宫城大墙下见到我,当众叱骂:“你这个小人,连老太婆都不如。你身为大魏宗室,却把大魏朝的皇帝玺绶亲自交付给别人。如果我是你,即使把玉玺砸碎,也不会给篡国贼!我知道,我说这些话,必然被杀。可悲的是你,你又能活多久呢?你命在朝夕,终日惶恐,不如死去!”

我俯首无言。如同我们元氏皇族大多数子弟一样,元晖业是一个英健刚毅的男子,他身材高大,皮肤白皙,一头粗硬的黑发,有一种抑郁但格外引人注目的潇洒风神。如此翩翩美男子,马上就要成为一具没有呼吸的尸体。想到此,让人心中真的为他难受。

元晖业的这番话刚刚讲完,立刻就有人报告给皇帝。大怒之下,皇帝下旨,斩杀元晖业。当时,另外一个宗室临淮王元孝友正好去宫中朝见皇帝。这个人真是运气坏到头,皇帝迁怒,派卫士把元孝友也绑上,与元晖业一起杀头。

元孝友临刑,惊惶失措;元晖业神色自若,对元孝友说:“你我同源一脉,都是大魏宗室,早晚难免横死。与其晚死,不如早死!”

皇帝闻言更怒,派人凿开河冰,把元晖业的尸体砍成数段,抛入河中。然后,下旨诛杀他全家,王府财产全部查抄。

元晖业被杀后,我凭借高氏女婿的身份,又活了八年。这八年,战战兢兢。

最起码,我还活着。

人世间,有什么比活着更要紧的事情呢?

林泉山野,我之最爱。我把每一天,都当做生命的最后一天来活。每天晚上临睡前,我都要欣赏乐曲。听着时而纤细、时而充实、时而高昂的袅袅琴弦声,我的心化为高峻的群山和激**的流水,化为绚丽多彩的春天万物,化为浑然一体秋天旷野,化为我祖先驰骋过的平展坦**、一直为太阳抚慰的万里草原。我的心绪,随音声**漾,这样的乐趣,终于超出了生命的轮回恐惧。

我努力沉浸在回忆中,努力把自己消融在乐声带给我人生无常的幻想里。在无数个夜晚弥漫着奇花香气的潮湿的空气中,我的心扉在某个瞬间完全向天地敞开。于是,作为肉身的我,记忆中无限的甘美,似乎都变成了这种能立刻唤起我奇妙快感的音乐流。这种别人难以理解的哀伤、轻柔的节奏和音符,把我领向一种崇高的、神圣的幸福。

婉转低昂间,彩色的音符却会猛然变换方向,它们更加细碎,更加凄然,更加温柔,把我带向一种佛陀的明空之境。

能生活在这无形的、柔暖的音乐氤氲中,是多么幸福的一种事情啊!每当美人扬指播弹,万壑松声,急流清波,仿佛在一瞬间,我美好童年的一切景色全都奔来眼底。

还有美色,肉体的沉迷。高氏,有着女人无限的温柔。每一次清晨,当我发现自己仍然活着,我就会兴奋于疯狂的边缘。这是一种虚幻的,不实在的感觉。于是,高氏那灼热的**,会被我无法言表的情欲所架空。高压下隐蔽的欲望,无限地膨胀,最后化为肉体温暖的、猛烈的摩挲。在欲望的释放中,我心中的焦虑时而闪耀,充沛的生命,扩张的美好的生命兽性,那样美丽地燃烧。我摸索着,我喘息着,我激动着。我们大魏王朝末代帝王曾经享受过的高氏的肉体,火辣辣地,毫无羞怯,在我身下滚动。

这是两个帝王家族神秘的**,是新旧王朝的颠覆……我被压抑的欲望,最后都宣泄在她的身上。我把所有沉重的焦虑,碾过她洁白的肉身。于是,一种痛苦的快乐在我体内勃发,慢慢地,它们会突变为恐惧的焦灼的刺痛。

窗外,总是耀眼的阳光在花园的杨树叶子上面跳跃。而我,凝望身下雪白的高氏,看着她的微细汗毛在金灿灿的阳光中抖动着,看着她的嘴唇悠悠地颤动,想着我们在地狱边缘的无边享乐,听着我们身体深处那种情欲沉迷的脆响,在气喘吁吁中,我的情欲变得贪得无厌,燃烧着。

皇帝,大北齐的皇帝高洋,我的小舅子,每次出游,都把我带在身边。侮辱我,嘲笑我们被灭亡的元氏皇族,成为他生活中的一种乐趣。

近十年间,特别是近四五年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位皇帝有真正清醒的时刻。酒,各种各样的美酒,基本成为他的食物。但是,他沉浸在酒中,并非是昏醉和迷狂。奇怪而骇人的是,他醉酒的时候,似乎比不喝酒的时候更加清醒。

皇帝车驾,在艳阳高照的下午,忽然出动,直抵邺城郊外地牢。囚禁在地牢中的犯人,是皇帝同父异母的两个弟弟:永安王高浚和上党王高涣。

看着这两个人,在地牢中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我心中产生出一种阴暗的快慰:毕竟,我这个前朝王爷,还能骑马站在外面,好好地活着。

看到皇帝来临,地牢中他的两个弟弟,紧紧抓住栏木,无限惶恐、无限伤悲地仰头往外凝视。他们的眼神,像极了要被淹死的动物。

皇帝下马,众卫士和我们这些从人,站在皇帝身边,都环立在地牢的上方。

皇帝喝了一口酒,沉默一会,开始唱歌谣:

“可怜咸阳王,奈何做事误。金床玉几不能眠,夜踏霜与露。洛水湛湛弥岸长,行人哪得渡!”

众人随声和之,哀声感人。

这首歌谣,描述的是我们魏朝宣武帝时代咸阳王元禧的故事。他在景明年间②谋反未成,想渡洛水逃亡。结果,他在岸边被擒,被宣武帝赐死。其王府宫人作此歌,传唱江南。当时,北人在江南者,闻此哀歌,莫不洒泪。

一唱三叹毕。地牢周围寂静无声。

皇帝静立半晌,对地牢内他两个已经因冻饿不成人形的弟弟说:“尔等歌之,为朕和之。”

永安王高浚和上党王高涣惶怖悲伤,在地牢中颤声咏唱歌谣,声音颤抖,不时吞泣。

皇帝怆然神伤,泣下沾襟。“尔等还记得我们少年时,在晋阳宫中与父亲射宴之乐吗?……念同胞之情,朕,饶尔等性命……”

卫士闻此言,上前抽斧,准备砸开地牢的铁锁,放两个高氏王爷出来。

“慢!”这个时候,皇帝的同父同母亲弟、长广王高湛忽然走到地牢,说:“陛下,如此猛兽,安可出穴!如果纵之,日后定为国家心腹之患!”

听此言,皇帝醉眼圆睁,霍然抽刀。

地牢中的永安王高浚愤怒大呼:“步落稽③,悠悠苍天在上,我们兄弟骨肉,你奈何狠心害我们!”呼喊声中,永安王泪下如雨。

见兄弟相残如此,皇帝的从人中也有不少感伤悲泣。

上党王高涣使劲摇动地牢的木杆,大叫呼冤。

正是高涣的大叫和奋力之举,激起皇帝杀心。他从卫士手中夺过一把长槊,使劲往地牢中奋跃向上的高涣身上捅去。同时,他命令都督刘桃枝率禁卫军兵士举槊,捅杀二王。

高浚、高涣虽然被困于地牢有时,皆勇状之躯,不失气力。他们号哭喊叫之余,跳跃闪躲,拉折好几根槊杆,试图躲过杀戮。

禁卫军长槊如林,纷纷捅下。没多久,二王皆被槊尖钉在地牢的地面上。

看见高涣、高浚还在地上哀叫爬动,皇帝自投火把入内。卫士跟随,抛入柴草,把痛苦挣扎辗转的两个高氏王爷,活活烧死。

临行,皇帝命令往地牢中填以土石。

“如此处置,猛兽不可能再有出笼之日。”一改刚才的怆然表情,皇帝笑着对他的九弟长广王高湛讲。

皇帝骑在马上,摇摇摆摆。大概看见我面无人色,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彭城王,你说得对,汉朝光武帝之所以能使汉朝中兴,就是没有杀尽刘氏皇族。你提醒得好,为了避免你们元姓皇族死灰复燃,朕即刻就把此事了结!”

于是,他问随官:“元氏皇族,还有多少家留存在邺城和晋阳?”

随官捧上书册,说:“还有元世哲、元景武等三十四家,共男性七百二十一人。”

皇帝仰头大笑,指着我问:“不包括我们这位高家的女婿吧?”

随官禀报:“元韶乃帝家贵婿,没有计算在内。不过,太史观天象,上奏说,今年一定要除旧布新,否则,对帝星不利。”

皇帝沉吟。一捻须髯,他下令:“传朕旨意,尽诛元氏皇族!彭城王嘛,你可作为监刑官!”

万般无奈,为了保命,我只得跟随皇帝派出的禁卫军,在漳水之滨,监斩我们大魏朝的元氏宗亲。

整整七百二十一人,一个不少,不论老少,全部被捆绑,押到河边斩首。

金枝玉叶,顿为待宰羔羊。大刀砍落,人头坠地。而后,皇帝下令,他们的尸体,全都被抛入河中。

滚滚漳河河水,一时间全成为赤红色。

最后被杀的,是数十个元姓宗室的小孩子,他们看见父兄被惨杀,哭闹不已。与我一起监刑的皇帝亲弟、长广王高湛喝多了酒,一直欢呼雀跃。

这个长相俊秀的高氏王爷,为了寻开心,他命令行刑士兵一队二百人排成方队,齐举长槊,组成槊阵。然后,他派另外的几十个兵士,一个人拎着一个小孩,使劲把这些孩子抛向槊尖如林的空中。

一阵哭叫过后,顿时沉寂。

槊尖累累,鲜血淋漓。元氏皇族的孩童们,皆成亡魂。

噩梦至此,还不算完。

“皇帝在金凤台张宴,你我同去,那里多有乐事。”长广王高湛对我说。

在他马前,我忽然发现还有一个人被捆双手,满脸惶怖。

我仔细看,原来是刚刚被杀的元世哲的堂弟元黄头。他是一个美貌高挑的元氏宗姓王爷,大概有十八九岁,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大概,他希望我这个高氏女婿救他一命。

我狠狠心,对长广王高湛说:“皇帝说诛尽元氏皇族,这个人,也杀了吧。”

长广王笑笑,摇头,说:“皇帝说要留一个元氏宗室,饮酒的时候需要他耍乐。”

一路忐忑,我随着长广王高湛和禁卫军来到了金碧辉煌的金凤台。

金凤台,台榭壮丽,高逾数百尺。舞台环列,山亭高峙。嘉花名木,遍植其间,宛如天上胜境。

大殿下,跪着大概五六十个“供御囚”,都是平时宰相杨愔供皇帝取乐杀着玩的犯人。这些人都换了新的锦衣,如果不是反接被绑跪在那里,看他们的服色,或许会以为他们是富家子弟。

很奇怪,这些“供御囚”每人身边,都摆放着一个巨大的纸鸱④。这些纸鸱真是太大了,横纵有九尺多。

皇帝站着,不停往嘴里灌酒。

长广王高湛上前复命:“元氏皇族,都被结果。依照陛下命令,留下一个身体魁梧的,叫元黄头。”

“皇弟劳苦了。看朕放纸鸱给你看!”

皇帝一挥手,卫士们依次架起“供御囚”,逼迫他们排着队,走到金凤台的最高处。然后,卫士们两个人一组,配合着把犯人绑在纸鸱上,捆定后,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推落下去。

高台上,风很大。饶是如此,纸鸱依旧不能受重力,犯人们惊叫着,随着纸鸱的放飞,皆摔落在台下,或近或远,血肉模糊,纷纷毙命。

半个时辰的工夫,五十六个犯人,一个不剩,均摔死在金凤台周围。

狂风大起。

最后,皇帝命令把元黄头绑在纸鸱上,说:“如果你命好,摔不死,朕就饶你一命!”

姿容甚美的元黄头面无人色。他的脚下,已经有一摊尿水。

一阵狂风,绑着人的纸鸱被推落台下。这一次,纸鸱竟然没有即时栽落,带着元黄头,忽忽悠悠,一直飞到紫陌,才缓缓而落。

“朕不食言,毕御史,元黄头交给你,给我好好押在监牢里面。”皇帝对站在不远处的御史大夫、著名的酷吏毕义云说。

然后,皇帝转向我,目光灼灼地说:

“彭城王,元氏皇族,血脉最浓的,就剩下你了。朕不杀你,交由毕御史看管。”

战战兢兢中,我等待了十年。终于,富贵荣华的生活,就要结束了。

除高氏二王的地牢旁边,还有十数个地牢。我和侥幸未死的宗室元黄头,就被囚禁在其中的某一个地牢中。

人肉烧焦的味道,待我们被关入的时候,还在那地方的空气中弥漫不散……

已经五天了,我没吃过任何东西。深入肺腑的饥寒,最终化成了难以抵抗的困倦。没有炉火,没有羊肉,没有暖汤,只有呼啸的北风和地牢上方摇晃的一盏风灯。

在睡梦中,时光似乎还好过一些。但是,这段时光的中,与平素截然不同。有时候特别快,有时候特别慢。我在类似昏迷的睡梦中似乎越陷越深,最后,连记忆都模糊了。

我多么渴望那些平常生活的嘈杂声,渴望我能脱胎换骨,焕然一新,变成不是元氏皇族的另外任何一种人。在我灵魂穿越了肉体搅动的黑色风暴之后,希望我能在深睡中涅槃。

五天五夜,我开始还记得时间。后来,一切都模糊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睡过,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我害怕白天的光从地牢上方照射进来。清醒中,尤其不堪的,是饥寒的困扰。肉身是那么顽强,生命如此坚强和敏锐。只有在睡梦中,人生的欢愉才能迎风怒放。金枝玉叶的生活,恍惚之间,似乎有万里之遥,那是我全然陌生的另一种人的另一种生活。

现在,冻僵的双手和干瘪的肚子提醒我,我只是一个即将死去的行尸走肉。

这个时候,如果能给我一口饭食,我愿意把我王府中所有的宝物献出。想当初,孝庄帝的皇后高氏下嫁给我为王妃后,魏室奇宝,多被高氏带入我的王府内。先前几日,长广王高湛还向我索要号称“西域鬼作”的双层玉盒。我为什么不马上就给他呢?说不定,当时把东西送给他,他会在皇帝面前为我求情,免我一死。

如果能在酣睡的夜晚无声地死去,那是多么美好的事情。我甚至羡慕起那些在漳水边被杀的同宗皇族们。他们死得多么爽快啊,一刀下去,身首分离,根本没有长久的折磨人的冻饿折磨。

现在,在我,或者是元黄头的无力的呼唤呻吟中,桩桩往事,那些诱人的食物和美好的居所,在被北方冻僵的黑色记忆里面,重新泛起颜色。

我想起王府花园中的那些梨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想起这些。满眼雪白的梨花,多么像这虚无缥缈的生命,白驹过隙,一纵即逝。痛苦如此长久,让人无法忍受……

突然,阳光倾泻,我听到一阵马蹄阵阵、锣鼓喧天、莫名其妙的声响。

鼓起最后一丝气息,我抬眼上望,热泪盈眶。

北方冬阳,那么耀眼,闪闪生辉的天空中,终于显现了一张人的脸。不,许多人的脸。他们正在往下窥视。

“陛下,我饿!”我不知羞耻地哭了,哀求说。

吱呀声音过后,地牢的木栏被砍折了。

孔武有力的大齐皇帝飞身跃下,忽然站在我的面前。

皇帝高洋,他的容貌虽模糊不清,像神佛一样。阳光洒满他的全身。他就是佛陀,就是人间至高无上的君王。

皇帝手举一个火把,他把歪斜在我身边已经差不多没气的元黄头的手臂举起,放在火焰上燎烤着。

很快,阵阵肉香传出来。

“你饿吧,可以吃这个。”皇帝把元黄头的手臂,烧烤焦香的手臂递到我的嘴边。

香味确实太诱人了。我张大嘴,死命咬了一口。

我吞咽之间,一块致命的烤肉塞到了我的喉咙中。

我窒息了。

“拓跋氏⑤的后代,真是没有出息!”这是我最后听见大齐皇帝高洋说的话语。

①即魏朝的孝武帝。

②魏朝宣武帝元恪的年号,从公元500年到公元504年。

③高湛的鲜卑小名。

④纸鸱,即风筝。魏晋时期,中国已经有风筝。

⑤元氏最初姓拓跋,孝文帝的时候改为元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