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出来吧。不是别人,是我,你的弟弟高洋啊,我不杀你!”我一边掀起床榻,一边哄骗着说。

大哥高澄的脸露了出来。他的一条腿已经被我先前用长槊刺穿,膝盖以下几乎断掉。

高澄,我的大哥,东魏的大丞相、渤海王,继承了我父亲几乎一切封号的魏朝的第一号人物,此时,他的脸色如此苍白,表情如此惊骇,几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大哥,这不是我们小时候捉迷藏的游戏啊,你躲,又能躲到哪里呢?”说着话,我用尽全力,把手中长槊捅进大哥高澄的胸腔。

他试图用手来抵挡,两只手掌皆被刺穿,被我牢牢地钉在了墙上。

血,大量的鲜血,立刻从他的嘴里涌了出来。

他应该头一歪,死了,应该死了。

受到如此重创,他应该死。但是,他没有。忽然,他自己抽出陷入自己胸腔中的槊尖,站起身,神采奕奕,浑身似乎没有受到一丝伤害。

让人骇异的是,他变得十分高大,越来越高大!他俯视着我,鄙视着我,微笑说:“你想取代我?你这个痴呆的物事,怎能担当魏国的大任!”说着话,他抢过我手中的长槊,朝着我的眼睛扎过来……

同样的噩梦,我做了近乎十年。

大哥,一直欺压我的大哥。作为家中一直被忽略的次子,我忍受了你二十年。你嘲笑我,讥讽我,当众贬斥我,奸污我的妻子,抢去别人送给我的礼物。终于,在你即将推翻魏国的影子皇帝想自己做皇帝的时候,我把你送到了地府。

你好色,最终也死于好色。为了宠爱魏朝宗室婢女出身的琅玡公主,为了便于私下出入,你住在了北城偏僻的东柏堂。如果你住在晋阳的大丞相府邸,我又怎么会有机会杀你。当然,你的手下陈元康、崔季舒也提前被我收买,但事前他们以为我只是把你软禁,不会杀掉你。大丈夫做事,能做一半吗?恰恰在杀你的前一天,崔季舒差点透露消息。晚间的宴会散后,他在北宫门外,当着朝中诸位大臣的面,忽然泪下如雨,朗诵鲍明远的诗:“将军既下世,部曲亦罕存。”声甚凄凉,反复再三。酒,让他几乎口吐真言,差点坏了我的大事。陈元康运气也差,我部下趁乱杀人,他混乱中被砍倒,跌在一旁闭气。

大哥,真没想到杀你这么容易,像杀一只兔子那么容易。我手下只有区区十五个人,就能把你,这个统率魏朝千军万马的大丞相杀掉,真超出我事先的想象。而且,能如此安静地把你解决掉,也出乎我的意料。

待我杀你后喘息之时,你的厨子兰京捧羹汤走了进来。这位厨子,是南朝的梁国大将兰钦的儿子,先前在交战中被俘虏。他父亲曾经多次提出要以巨金赎取他,均被大哥你拒绝。

兰京的菜,做得很好吃吗?

看到躺在地上你的尸体,看到恶狠狠的我,兰京惊呆了。

陆陆续续,又有六个厨房的苍头捧着菜食进入房间。无一例外,他们都惊呆在当地。

我的卫士迅速把这七个人绑起来。

灵机一动,我坐在那里,命令卫士们割掉这七个人的舌头。未等他们哀求叫嚷,七块血淋淋的肉块已经掉在了地上。

好了,终于抓住杀害我大哥的“凶手”了。我立刻宣布大哥被人刺杀的消息,召集晋阳霸府诸将、大臣前来东柏堂。

我当着众人的面,高喊为大哥报仇。为了做戏逼真,我把已经被割掉舌头的兰京细刀脔斩,边割边哭。血泪横流,感动旁人。

几乎任何人,除了我们的母亲娄太后以外,没人怀疑过你的死因。

大哥,你死后,我对得起你。我建立北齐后,追尊你为“文襄皇帝”,庙号世宗,你的坟墓也变成了陵墓,号曰“峻成陵”。你该安息了,你也该满足了。死后能当皇帝,你还不满足吗?如果当时你推翻魏朝来做皇帝,不一定比我干得好。

在梦中,你折磨了我十年。我的容颜,一天一天变化。但是你,在梦中,你永远是二十九岁的样子,没有任何变化。唯一变化的,是你的脸,越来越阴沉,越来越凶恶,你扑过来的力量,越来越大。

十年了,快十年了。我心中充满了新的恐惧。当年我取代魏帝,改元“天保”,就有术士讲过:“‘天保’之字,拆字后,为‘一大人只十’,喻示皇帝只有十年运。”对了,邺城当时还有童谣:“马子入石室,三千六百日。”我正是午年生人,所以“马子”是指我啊。现在的三台宫,是羯族天王石虎旧居,所谓的“石室”,难道是指三台宫殿吗?三千六百日,正是十年啊。还有,继位之初我登临泰山的时候,曾经问过一个老道士我能当几年天子。他回答:“三十。”这些天,我恍然大悟,十年十月十日,不也是三十吗?这个期限,就快到了。如果我能熬过这个大限,可能会活更久吧。

生命,可能就是一种突然消散的时间概念。我感觉到那种灵魂从我肉身上静静地剥离。死亡的脚步声,尖厉、清脆,连绵不绝,总是在梦中萦绕在我的耳畔。它一点也不遥远。我能时刻听到死亡的脚步。想起这十年间,一桩桩一件件,我所做过的骇人听闻的事情,在黑暗的宫殿的夜晚,我确实感到过惊恐不安。那些死去的、被残害的灵魂,在风中叮咚作响,化为尖锐的呼号,使得我不得不深入反省我的一切作为。又能怎样呢?这就是我全部时光的存在意义,我的全部往昔,没有一刻消停过。杀戮、鲜血、消耗,那些鲜活的肉身蕴涵着过去美好的时刻。看到别人的肉体上面那么多的痛苦,我自己黑色的欢乐和欲念,更加渴望去消灭他们。

从少年时代起,我心中充满了怨恨。所有的人都不喜欢我。我在兄弟中的样子最丑陋,没有人愿意和我在一起。特别是我们高家的妇女,无论是嫁进来的媳妇还是高氏宗族妇女,很多人,看着我,都带有一种特别的眼光。我深深感觉到,她们在我身后总是指指点点,似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存在我的身上。所以,当我成为君王之后,我让这些女人得到应有的惩罚。看到她们在军人身下屈辱地得到**,我童年时代黑暗的怨恨,都如同青烟一样,化为了乌有。我从前所有的仇恨,也在她们的哭泣声中完全得到了消解。

童年的回忆,是那么残酷。那种对温暖的渴望,真是一种能够毁灭的力量。童年,多么黯然无光的回忆啊。在我十岁左右,我自己一个人,常常想,一旦我死去,我的灵魂就会退出这具肉体。肉体多么沉重啊,它需要那么多的欲念来供养。

还好,在忍耐中,在等待中,在窥伺中,我过来了。我长大了。我把本来不是我的东西,全部掌握在我的手中。那是多么巨大的冒险啊。人,到了绝顶危险的时候,反而能化险为夷。生命,我的生命是这么突如其来的甜美,忽然之间,我就站在了世人头晕目眩的顶峰。我俯视着众生,感到他们的困乏和恐惧,感到他们对我的战栗和颤抖。我大哥高澄最后的惨叫声,那么遥远,却又那么清晰,响彻在我的耳朵里面。多少个夜晚,在天旋地转的梦里,我玩味着那种绝望的惨叫。当我堕入地狱之中的时候,是否我也会发出类似的惨叫声呢。

我才过三十岁,可能喝酒太多,已经感到生命的衰弱。现在,每一次,我站起身来,想要站住的时候,我的膝盖颤颤巍巍,两腿不停地哆嗦,像个老迈的、多病的人。我的手,也颤抖得十分厉害,每次拿起酒杯,都哆嗦不停。不过,每当我喝到一定分量的时候,我全身的颤抖反而会停止。

我的时代要结束了吗?我睡梦中那些阴暗的迷宫要走到尽头了吗?我五颜六色的欢乐就要了结了吗?与生俱来的缺陷或疾病要把我带向不可知的地方吗?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可惜,一切都还没有准备好。我的儿子,大北齐的太子高殷,自幼温良开朗,礼士好学,性格温和。这个孩子,太不似我了,长相也白皙文静,像极了他母家人。他的举止音声,完全就是个文质彬彬的汉人儒生。这样的孩子,如果我死后,他又怎么能够掌控我大齐军队中那些鲜卑、敕勒军将。我还有不少兄弟活着,他们难道对皇位不觊觎吗?

前几天,在金凤台上,我当众试验过太子的勇气。正如我父亲在我们小的时候让我们杀狗一样,我让他当众杀死囚。我亲手递给他一把西域快刀,让他斩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囚的首级。

这种活计,如果是我,或者是我任何一个兄弟,都是很简单的事情。抽刀往下,人头就会落地。唯一担心的,就是别让死囚颈腔里面喷出的血溅到自己身上。

我的儿子,大齐的未来国君,太子爷高殷,竟然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干不好。他站在死囚旁,脸上恻然不忍,连嘴唇都吓得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在我怒声呵斥下,他闭眼砍下。可是,连砍四次,死囚的脑袋也没有砍落。

看见那个死囚呜呜鬼号,朕心大怒,走上前去,死命用马鞭抽打我的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估计惊骇过度,他竟然气悸语呓,跌倒在地,从此精神昏扰,连续十多天发烧昏迷。

当晚酣宴间,我当着满朝文武,又一次讲:“太子本性懦弱,大北齐社稷,不能轻易安排。我死后,会把帝位传给我六弟常山王高演。”

醉眼观瞧,我的六弟惶恐无比,马上倒身下拜,口称“不敢”!

大臣杨愔急忙附在我耳边劝说:“太子,乃国之根本,不可动摇。陛下三爵之后,多次讲您要传位给常山王,不仅会令臣下猜疑,常山王也会心中不安。如果陛下果真有此意,就当众决断。如果没有真心把帝位传给常山王,以后就不要在当众发此言以为儿戏。长久以往,会造成国家不安。”

逆我者,总逃脱不了一个死字。不过,杨愔是我高家心腹臣子。即使我半醉半昏,仍然知道他所说完全是为我大齐社稷着想。

循环往复的噩梦中,除了总是见到我大哥以外,最近,我还梦到了几个猕猴。事出蹊跷,猕猴暗喻着什么呢……啊,我想起来了,猴、侯同音,肯定是侯景了。这个跛贼,我的父亲当时那么信任他,让他握兵十万,专制河南。谁料到,我父亲刚死,他就起兵造反。还好,我大哥高澄用兵如神,把他打得逃往南朝的梁国。昏庸的梁武帝收留了侯景,最终亡掉国家。

侯景造反后不久,我大哥高澄就把他留在邺城的五个儿子都抓了起来。他的大儿子,被当众剥去面皮,活活疼死。他的四个小儿子,全部被阉割,如今都还关在晋阳的监狱中。那个贼侯景,后来真一度风光。他恩将仇报,率兵杀入梁国的国都,把梁武帝饿死在台城,最后他自己当了“皇帝”。结果,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兵败后,被他人用长槊捅死在船底。梁人报功,把他的一双手剁下,腌在粗盐里面,曾经送到我们这里做“礼物”。侯景,本人已经死掉,他不可能威胁到我。他的四个儿子,如果没有做这个猕猴的梦,我几乎都忘掉他们了。好吧,按照我的惯有方式,把他们处理掉吧。

四口大锅,巨大的油锅,架设在庭院中。哦,有十多年没有见到侯景的几个儿子了。他们都长大了。即使被生生阉割,即使被关押在污浊的监狱中,人,总是要长大。这四个小伙子,惨白的面孔,茫然的表情,没有胡子的脸,真像幽灵一样。十多年前,当他们还是少年的时候,当他们的父亲和我父亲称兄道弟的时候,他们看上去都多么可爱啊!在晋阳的渤海王府,每到节日,他们的母亲都会带着他们到那里与我父母欢会。那个被我大哥剥去面皮死去的老大,和那个长着一双招风耳的老二,都还和我一起玩过射箭呢。侯家老大,还曾经送给我一个黄金包嵌的弩机。

好了,该结束了。这几个行尸走肉,活着也是煎熬。既然梦中示警,猕猴出现,我还是把他们了结了吧。

那么多热油,在巨大的铁锅中发出炽热的烟气,好香啊!侯景的四个刚刚成年的儿子,被铁索绑着,悬吊在四口大铁锅上方。木制吊架的轱辘搅动,他们被慢慢放落到油锅里面去。

我的卫士们的手艺都不错,他们从我这里学了很多东西。为了取悦我,他们折磨人的手段,似乎越来越精细。

凄惨的号叫声,非常刺激。我的酒瘾,被喊叫声勾起。人肉在热油中煎烹的香味,几乎和猪肉一个味道。但是,任何一种浓香的食物气味,再也勾不起我的食欲。

待到侯景四个儿子下半身都被煎熟了,他们还都活着,还都能眨眼,还都能咧嘴做出痛苦的表情。只是,他们的嗓子,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醉乡路稳,我一直沉迷其间,享受着这人生无比的欢愉。乐极生悲,我终于感受到肉身的沉重。总是有痰堵在我胸口,我的肚腹已经被某种无名的烈焰烧灼了好久。

扭头,看着床前一脸戚容的我的结发妻子李皇后,一种深深的悲哀涌上我的心头。

她灿烂的青春年华,已然消逝。但是,她仍然那么温婉。她不仅是担心我的身体,肯定还担心我们的儿子,我们的太子高殷。昏昏沉沉中,我努力睁开眼睛,仔细打量起她的面部轮廓,忽然发现她具有一种我从前没有发现的美丽风韵。她温婉、贤良的性格,在她的容貌上涂上一种光彩。似乎,这种美丽的容颜,让她在静坐中又焕发出一次我所渴望的青春。尤其是她迷人的嘴巴,那样鲜红,那样饱满,映衬得她的皮肤是那样光滑、细腻。当泪水滴落在我手臂的时候,我的心,忽然一下子变得无比柔软。可是,我再也没有力气表达我的爱恋和柔情。我会吓到她。好久,好久,我和李皇后都没有床笫之欢了。那种温柔的肉体欢愉,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自从我当了皇帝,自从酒灌满了我的整个身体,我总是处于一种癫狂的亢奋之中。在这种状态下,我从来不碰我的皇后。至今,我很后悔。我奸污了她的姐姐,杀了她的姐夫,打了她的母亲,伤透了她的心。

十月,甲午日。往年,这个时候,在晋阳宫的这间德阳堂,我都会召集好多人一起尽情地饮酒纵乐。如今,我却喘不过气来,浑身冰冷,无力地躺在床榻上。

我觉察到,时间,对我来说,可能现在只以时辰来计了。宫中的气氛,即使我不睁开眼睛,也能感觉得清晰。人,在弥留之际,如同在大醉的时候一样,有许多的时刻,非常非常清醒。我生命历程真的就要戛然而止了吗?人生这么短促,像弩箭发射的瞬间。我的这十年帝王生活,是否会被后人无限地歪曲。我的本来面目,我的狂暴,我的放纵,我的一切的一切,史家会怎么记载呢?别的世界,天上的世界,地下的世界,我还能为所欲为吗?在漆黑的坟墓中,我的灵魂会飞升吗?我的肉身会不朽吗?

忽然,我能够说出话来。我睁开眼睛,首先看到了我的李皇后。趁着我自己的回光返照,我大声对她说:“人生必有死,何足致惜!但怜我儿正道①尚幼,别人会篡夺他的皇位啊!”

一转头,我看到了位居群臣之首的我的六弟常山王高演。他的脸上,满是泪水。我努力朝他笑了笑,说出连我也陌生的话:“夺则任汝,我的儿子,你留他一条命吧!毕竟,他是你的亲侄子!”

常山王跪地叩头,恸哭不已。我不知道他是因为恐惧还是真的悲痛而哭。想从前,天保初年,我刚当皇帝的时候,派大臣邢邵为儿子起个正式的名字。思考数日,他呈上书奏:“高殷,字正道。”当时,看到这个名字,一股不祥的预感就已经涌上我的心头。我对邢邵说:“商殷帝家,兄终弟及;‘正’字,一止也。从你呈上的名字看,我死后,我儿不得守皇位。”邢邵闻言大惧,奏请再改名字。“天意如此,想违背也难!”我没有同意,依旧让太子用高殷的名字。有些事情,冥冥之中,都是上天注定。

现在,我无力也无法辨别别人的真伪,我也失去控制一切的能力。但是,我也知道,在大限到来之前,在我还能说话之前,只要我用手指点一下,我六弟常山王高演的脑袋就会被砍掉。那样,我就不会再担心我儿子的皇位问题……不一定,杀了六弟,同父同母的兄弟还有九弟长广王高湛。即使杀了高湛,还有那么多的同父异母的兄弟和几十个高姓宗室,我总不能把他们都杀掉……

我的腹部,肿起老大。那里面,是气,还是水,我不知道。我感觉到一股巨大的重量压在我心肺上面,还有我的肝,疼得让我发狂。疾病和死亡,似乎像打开了一扇通向深不可测地洞的门,有一种我看不到的东西,正气势汹汹地朝我扑来。对于这种东西,我,大齐的至高无上的皇帝,也难以招架。我只能忍受。疼痛太折磨人了,深入骨髓的疼痛,我的腹痛,我的肝痛,让我不由自主地战栗。如果没有酒,如果没有西域的麻药,一年多以前我就不能忍受了。现在,酒和药都不管事,我不知道怎么能忍受这种疼,这种钻心裂肺的疼。

从一次我不知道的突然昏迷那一刻起,我意识到,那个我不能避免的时刻,必然来临。人要死的时候,才忽然发现生命的可贵。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过去,和各种梦混淆在一起。在感觉到自己要死的时候,即使作为皇帝,我仍然感受到了脆弱。这个世界,一直在我的掌握之中。大限到来,我却被别的东西所掌握。

我的疼痛却变得无法忍受。似乎在我的胸腔中燃起一团烈焰,烧灼得我要爆裂开来。现在,我多么希望烈酒能如常一样安抚我的身体啊。我希望,那些神奇的伴随我十年的饮料,继续能够让我的感觉变迟钝。那样的话,我的疼痛也会迟钝。

不知道为什么,在早晨,我的感觉尤其灵敏。大量的酒混着药物灌入喉咙后,我依旧心神不定,那种剧烈的疼痛无法驱赶。

就这样,额头上大汗淋漓,身下不停地排泄屎尿秽物,不停地呻吟叫喊,我,大齐的帝王,只能听天由命了。

最疼痛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死,都是一种美好的解脱。死亡,和睡眠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睡眠过后我还会醒来。死去,就是一种永远的睡眠。我强烈地希望,在永久的睡眠的过程中,再也不会和我大哥相遇。否则,他被我刺死的惨状,又会永久折磨我的死亡。

清醒的时候,我甚至还照了一下镜子。我三十一岁的脸,让我本人都感觉到吃惊。那么多皱纹在脸上,而且,浮肿,让我自己都辨认不到我自己。我黑紫色的嘴唇和几乎看不见的双眼,尤其丑陋。岁月要毁灭我,我的生命即将消失。好吧,也好,这样的一张怪异的脸,我希望,黄泉路上,我的大哥和那些被我弄死的亡灵,都不会认出我。在地下,我是否还能拥有人世这样帝王的威权呢?……

最后睁开眼睛,我看到了尚书令、开封王杨愔,领军大将军、平秦王高归彦,侍中燕子献,他们皆跪在我的病榻前,等待我的遗诏。

我太累了,手中的玉雕虎符,也掉落在地上。当我闭眼的时候,我听到了群臣的号哭声。不过,我的灵魂离开我的身体飞升的时候,我发现,群臣没有一个真正有眼泪的。四下看看,只有杨愔一个人在真哭,涕泗呜咽,哀伤不已。

好了,我的人生,就这样结束了……

最后,我看见,我的六弟常山王高演,跪在地上的人中,他第一个站起身来。

①高殷,字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