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惯了印坊那大通铺,回了家反而娇气了,浅眠中不停地做梦,各种大事小事琐事密事似一千张嘴,在唐荼荼耳边喋喋不休。

好不容易把满脑子事儿摁下去,心也没能跟着静下去。梦里总是浩瀚的黄沙,而天地辽阔,她一脚一脚地陷进去,怎么也走不远。

嗐,最怕心里吊着事儿。

唐荼荼仰身坐起来,轻车熟路地从衣兜里摸出一壶玉瓶酒。两口下去,三十来度的蒸馏酒辣得她一激灵,酒气先下肺,再上头,满脑子的杂事总算散尽了。

她不管时辰,昏天黑地睡了一觉。

醒时廊下滴雨,背风那面窗开了指宽的小缝,新土的气息往屋里溢。

就这么几丝毛毛雨,唐荼荼随便捞起一顶小帽戴上出去了。芳草端着浣洗的衣裳,哎哎叫着:“姑娘打把伞呀!”

唐荼荼:“没事儿,我淋淋雨高兴高兴。”

淋雨有什么可高兴的?几个丫鬟在廊下笑,把珠珠逮回去了。

唐荼荼俩月没用自己的脚丈过地,闷都快闷死了,昨儿回来倒头就睡,还没顾上好好看过这新居。

后衙很大,和时下时兴的深弄窄巷不一样,要不是中间隔着影壁,能从东院一眼望进西院去,视野是极开阔的。游廊青石,砖是砖,石是石,全是不美的,仆役也不爱在上边绕路。

赵大人没倒台之前,后宅不是这样的。他那位夫人心思极巧,每一道拱门、每一扇漏景窗探头一照,不是茂林修竹,就是红花石榴,一眼总有一眼的惊喜。

如今衙门换了主,唐老爷没那巧思,唐夫人忙得焦头烂额,手边只有两个从京城带来的老嬷嬷,她是缺人手用了。

最多撑到下月,家里肯定要雇一批仆役,唐荼荼寻思,是时候让芙兰和叁鹰混进来了。

后衙的小厨房还没开灶,她沿着大道去饭堂讨食。

前院的衙役都在用午饭,进门前全稀里哗啦吸溜面条,翘着二郎腿侃大山。一见老爷家的大姑娘进来了,十几个衙差犹犹豫豫放下了腿,吃相都斯文了起来。

唐荼荼乐了:“没事儿,你们吃你们的,别拘谨。”

她是当真没拘谨,盛了两碟小菜,一大碗羊汤面,焯了一把菠菜叶扔碗里,坐在条凳上就开吃。

条凳另一头的小捕快压根没敢起,怕把姑娘给闪了。半晌,犹犹豫豫问:“大小姐是从京城来?京城人也爱吃面?”

唐荼荼:“唔,是啊。”

一群衙差便摇头叹气:“京城来……那么好的地方,跑这儿来。”

唐荼荼进衙门的趟数不多,在这儿吃饭更是头一回。唐老爷身上又自有一派在哪儿都能落地扎根的乡土文人气质,换上一身七品官袍也不显得突兀,常常让人忘了他以前是京官。

唐荼荼不一样,如花似玉个大小姐,跑外衙跟一群糙老爷们吃饭来,不卑不亢不娇不怯的,大大方方坐下了。

一群衙差全不吃了,有意无意地跟她搭话,越唠越跑没边了。

唐荼荼笑盈盈:“京城啊,值当去玩一趟……贵么,不贵,按大伙儿的俸银都能去得起,你们要是在西市落脚,不贵的,二两银子够全家住半个月了……”

“城里能看到天下各地的商人,还有许多番邦人,最值当去的啊,要数南市的瓦子……至于皇宫,那看不着的,实在想看就去东头看看兴庆宫吧,也是红墙琉璃瓦,离得远远地瞅一眼,离近了要被宿卫训斥的。”

她凭着任何时候都不冷场的能耐,愣是说到饭堂里最后一波衙差离开,唐荼荼才浇了一勺热臊子,把放冷的面吃干净。

一回头,华琼靠在门边,有点出神地望着她。

“娘!你怎么来了?”

华琼撑起一个笑:“过来看看你,咱们去茶馆坐坐?”

“好嘞。”唐荼荼三两口把剩下的小菜吃完,跟着她出门了。

她娘是极有分寸的人,知道自己身份不合适,每回进衙门都不久坐,防着前衙后院的人揣度她与唐家的关系。

她来天津一个半月了,母女俩见面的回数也没超过一只手。印坊里全是病人,不方便留她,华琼也闲不住,只在印坊呆了三天,之后便出去住了,隔几天给荼荼递封信进来。

信里正事多,琐事少。

诸如:【你识人不差,年掌柜确实是个能打交道的人,在本地名声挺好。】

【娘去山上看了看那盐水厂,为何选址在高处?我不懂这个,只觉地基是不是打得太浅了?】

【我替你算过了,土材买得少了,价钱倒是不贵,娘试了试,都谈不到那么低的价。年掌柜豪气,心却细,他分明是个酒商,怎的连土方什么价都清清楚楚的?有意思。】

地基埋得不深,是因为唐荼荼不知道建筑寿命能维持多久。

一来,渗漏的酸碱水都对地基有腐蚀作用,在未来,化工厂的建材全是耐酸碱处理过的,地上墙上的砖缝都会胶死缝,才能防住化工废水渗漏到地底。

二来山高林深,冬季气温低,土层冰冻线就比平原更深,人力搅合出来的混凝土稀烂,扛不住大冻,真要冻胀了,板材开裂了,再一时不查,酸碱泄露能毁掉半座山。

术业有专攻,华琼提的建议大多无用,唐荼荼却一句一句认真看过了。

她娘以前搁她面前说话,总是洒脱的,近来不知道怎么回事,问句越来越多了,常常是——娘觉得此事什么什么,荼荼你如何想的?

像当娘的一下子顿悟,闺女长大了,是个有主见的大姑娘了。可顺着这由头想下去吧,又总觉得哪里有点别扭,信里的语气分明是一种微妙的谦和。

唐荼荼左思右想没想明白,只当是自己会的东西太莫名其妙,没凭没根的,把娘给惊着了。

眼下见了人,唐荼荼一根手臂钻进华琼胳膊肘里,亲亲热热挽上去:“我都俩月没逛街了。”

“总算是热闹了。”华琼笑说:“我刚进这县时满街人口凄零,百姓全在家中躲疫,也就是最近几天,满街摊儿贩才出摊。”

街上的热闹回来了,百姓却不像以往扎堆站一块,人人见红眼而色变,戴着帷帽手套的还是多数。

每条街口都设了除祟的门洞,门洞矮矮的,又有彩蔓拴着五帝铜钱垂下,个高个矮的都要塌着腰、扒开彩蔓才能过去,两侧架设门神像,走过去就相当于除尽了身上的祟气。

小孩子绕着门洞一遍遍地跑,笑闹声鲜活。

唐荼荼看着,心口微烫。

怪道京城官员自请外放,都要把“体察民生”挂在嘴边,大抵县官庇佑一方百姓、抚育民生的收获全在这市井间。

县里没多地道的茶馆,不像京城茶肆雅舍都是文人清谈之地。津门说书最出名,茶馆里总是喧闹的,一壶茶一盘点心,坐一天也没人撵。

晌午刚过,正是困乏时,听客坐了个半满,听会儿评书提精神。

华琼领着她进门没多久,桌上就又坐下了人。

“叶先生!九两哥!”

唐荼荼喜滋滋叫了人,她有阵子没见着熟人了,看见谁都欢喜。

傅九两坐下打量她一番,薄薄的眼皮撩起一个扇面,送出来个笑。一月不见,他又回归豪阔作派了。

“说什么英雄传呐!师傅给说个吉利的,贺我家大姑娘痊愈之喜。”

小二双手捧了银子,欢天喜地去跟师傅传话了。三弦、梆子声一变,评书立马换成了喜庆调。

唐荼荼眼睁睁看着一颗银子就那么跑了,有点肉疼,竖耳听台上唱了几句,奈何听不懂地道的天津话,只听了满耳的热闹。

人声嘈杂,华琼便没收声,说话照样是往常声量。

“九两如今也算是领了官差了——上月中旬时,我让叶先生举荐九两进县衙账房,你爹应了。进去一查,果然许多烂账。”

“那赵老头儿驭下的本事稀松,挑人倒颇有一手,账房里全是能把假账抹平的高人,各个尖嘴猴腮、绝了肚肠的貔貅相。正好借此机会剜净这些毒瘤,趁着新旧班底交卸之时,把咱们的人手换进去。”

唐荼荼嘴张了张,又合上了。

“咱们”的人手……

叶先生、九两哥、华家的嬷嬷、芳草;叁鹰、芙兰、年掌柜,还有许多影卫……

唐荼荼指尖敲着茶杯笃笃了半天,也没数出来手边哪个算是忠心耿耿的自己人。

虽说娘和二哥都不是外人吧,但爹爹掌的是一方县衙,被这两路眼线透成筛子了,爹爹还被蒙在鼓里,高高兴兴“哎呀,有人手可用是好事”。

唐荼荼总觉得不大妥。

转念又想,天津城里各路势力纷杂,爹爹还没立稳脚,她要买地要建厂,总得有人保驾护航,自家信得过的帮手总比外人强。

唐荼荼身子往前倾,悄声问:“赵大人和大肚教案子如何了?”

叶先生:“早递折子上去了,圣人震怒,发回来的密旨意思是两案并案彻查,不必让民妇大老远地上京告御状——这案子大,三法司办不好都得吃挂落,必定会各派钦差下来查案,估计这两日就要来人了。”

与他们猜得不错,皇上果然是想把这事儿捂死,秘密查,慢慢报。

“那群受害的妇人,该打胎的都打完了,悄默声地送回了家。剩下的需要养胎的暂且安置在庙里,等生下来再看死活吧。”

华琼瞟了叶先生一眼。

叶先生就懂她意思了,不欲把秽事讲给这岁数的姑娘听,不动声色岔开了话。

“姑娘是不知道,你不在这阵子还有件趣事——赵适之关在县牢里,那老东西经不住审,夜夜腌臜臭一床,还托人带出话来,说是要他夫人变卖府里财物,想法儿填填漏,再上下通通气,好叫他免了砍头的罪过。”

“姑娘猜怎么?”

“赵夫人压根没应!抓着私库钥匙不放,斟酌了一日,连同这十余年昧下的财物带私账一气儿交上去了,只求戴罪立功,别连累家中子女。”

唐荼荼张大嘴。

贪污受贿的都是一本公账,一本私账,人情往来全记在上边。赵大人的私账经不住查,可他要是咬紧牙关,咬死不认自己贪污,那还大有得审,还能拖磨些日子,毕竟这事成了大案,县牢不敢屈打成招。

赵夫人一气儿把所有物证全整理清楚了,主动上交,这是逼着她家老头赶紧上铡刀,好给子女留条活路。

几十年夫妻,做到这份儿上。

叶先生又道:“有漕司令在前,各家商行忙着举证赵大人纳贿的名目,全把抹不平的烂账往赵适之账上填塞。”

“老爷让九两核了核那几本私账,算了算够他死三回了,便没再多加一个字,把私账封档,原封不动呈予漕司府了。”

全天津的官员、商行都焦头烂额,忙着在钦差下查之前把自家的烂账找平,逢着赵大人这摊烂沼地,赶紧把不能见光的帐往沼底下埋——乖乖应和漕司那句“各家商行自个儿举证行贿通贿,既往不咎,不许再犯”。

唐老爷一封档,等于堂而皇之告诉全城“各家烂摊各家清”,回手一个耳光,把天津城手脚不干净的官员全得罪完了。

华琼扶着额直揉脑袋:“这人,这脑子!该他这么些年升不了官!”

唐荼荼乐得直笑。

她实在想不出,娘和爹以前相处起来是什么样子。

华琼不像她母亲,唐夫人是逼着自己做一个官夫人、做一个当家主母的符号,把自己往一个合格的官夫人模具里塞。因为畏怯他人闲话,处处怕自己做得不好不圆满,急着往一切贤良淑德的美质上靠。

这样不能说不好,可自己给自己套镣铐,会越活越不自在。

华琼呢,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最大理想是赚钱做豪商,家人子女谁也栓不住她,所有负累全被她踹开,轻装上阵了。

唐荼荼听着台上的热闹,默默想:啊,要是我也能这么洒脱就好了。

她还没清楚地看清自己背负了什么,就已经背了一身的重负了。

说话间,叶先生忽的想起什么,拍着傅九两肩膀大笑:“姑娘不知道吧?九两前两天还领了月钱呢,可逗!”

“怎么?”

傅九两接了话:“就初一的事儿,账房发了我三两半银子,说是上个月的月俸,我真是……好嘛,三两半!不够我衣裳一扣儿!”

他抓着自己的衣裳扣给几人瞧,果然是玉质的。嘴上嘲着钱少,笑容却盛,可见心里边挺得劲。

唐荼荼也听笑了,能体悟到。衙门账房是正儿八经的铁饭碗,端着铁饭碗领工资,与九两哥以前藏在船上的营生不同,不违法乱纪得来的钱拿在手里总是踏实的。

她眉飞色舞:“那九两哥可得好好干,我爹是好东家,过阵子还打算涨月钱呢,争取每月月俸够你买俩扣儿。”

华琼把她的笑收入眼里,多少思绪,仰头一口茶尽皆咽进了肚。

“昨儿你两位舅舅递话来催,娘得动身南下了——明儿运河开河,千百艘河船齐齐下码头,荼荼可要去看看?”

她把一句道别轻描淡写带过去,唐荼荼心里的不舍还没漫上来,就被运河开河勾走了魂。

“去去去!我把珠珠也带上,小丫头快闷死了。”

今年的开河明显晚了,一来反反复复的倒春寒,河道结了冻冻了结;二来内政不清,一个赵大人掀开了一个私盐仓,漕盐两道都紧着收罗,向上托了个“赤眼疫”的由头,赶紧肃清内政,免得钦差下来查时交上去一摊乱账。

河道不通,南下的商人都在三岔口上落脚,已经急出了内火。码头上熙熙攘攘,每一个河垛都是满的,驳船要排着队下水。

驳船不大能算船,而是形似一块巨大的货板,堆满货物,捆扎得严严实实,系在客船的后边。

因为客船形制复杂,人住在上头,吃喝拉撒都得留足地方,份量重,吃水就深,担不了太多的货物,人与货同船也不好看管;而驳船载货量大,吃水很浅,飘在河上,靠一点力拉着就能走。

码头上全是卖力气的民夫,各个一身精腱肉,靠纤绳拉着一条一条的驳船与舢板下水,整条河道挤得再填不进去一条船。

“青帮的何在?”

“戊字码头需十五个力夫,速去!”

“摇河号嘞!”

船帮货帮都会拉帮结派,动不动就别苗头,常年靠力气糊口的人多数面相不善,光膀的、光脚的、穿汗衫的大有人在,一声吼能吼过三个码头。

唐荼荼紧紧拽住珠珠的手,怕她乱跑,小丫头胆儿也小,缩在她身旁,步子都不敢迈大了。

华琼揣着把折扇,说人闲话时就挡挡嘴。

“荼荼往桥上看,挑那些嗓门最大、吼得面红耳赤的人看,别看他们穿得不打眼,破布麻衣似的,实则能出来带船的多半担着掌柜,怎么着也得是个通事——出门在外不敢拿狗眼瞧人,不要贸然靠别人的装束揣测人家身份,是以万万不敢欺生,保不准哪天眼拙了,就要被啄了眼。”

唐荼荼最爱听她讲这些,连连点头,又问。

“怎么船全挤在这一块儿?前边几个码头怎么是空的?”

华琼笑说:“等会儿你自己瞧。”

她话不过刚落,便到了午时正。

“咚咚咚咚咚!”

三岔口的方向骤然间鼓声喧天,人太多了,唐荼荼踮着脚也看不到那头,被傅九两提上了桥,站在了高处。

只见空****的甲乙丙三个码头上,几条沉重的大船被拉下了水,迸起无数水花。那几艘大船都是三层高的楼船,奢华至极,全顶着赤金的龙头,威风赫赫睥睨众生。

群情沸腾,两侧穿红挂彩的摇橹娘敲着腰鼓,跳起欢快的舞,沿岸几千漕军齐喝。

“开——河——!”

“那是龙船!是要去江南收揽贡品的皇家船,船上坐的都是宫中买办。”

唐荼荼站得高,看见沿岸无数百姓下饺子一般疯狂地跳下河,在齐胸的水里捧高鱼篓,追着龙船嬉水。

她扬声喊:“这是抢什么呢?”

华琼畅快笑道:“开河当日龙船上会放鱼,多数是银肚的,只有少数是红金锦鲤,这样的鱼叫‘活人参’,吃了赛不赛人参另说,吉利是真吉利,能保佑南下的一路平平安安,无风无浪!一条大锦鲤能竞价上百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