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四,清明当日。

印坊里最后一波病人将要离开了,两月里送走了四波病人,一应事务都有旧例可循了,井井有条忙活着。

男女老少终于摘了帷帽,穿回自己的衣裳,坐院里忙着叠金银纸船,等着回家祭祖。

唐荼荼抄起鼓槌往铜锣上重重三敲,展了个笑:“诸位听我一言。”

“疫情未绝,回了家也不能掉以轻心啊,谨防再次染上——每个村镇的医馆、药铺,每日黎明时分都会下放新一天的洗眼水,一瓶只售五个铜板,每瓶保质期为三天,可以用来清洗眼睛,清洗伤口,什么跌打损伤都能拿来洗一洗。”

“装药水的小瓶对大伙儿没什么用,但匠人烧瓶很费事,大家用完了要把瓶子送回换药点。”

一瓶盐水五个铜板,定价低得离谱了,盐水上游的原料供应有了章程后,成本会越来越低的,但琉璃瓶的价压不下来。

谁也不敢说装药水的小瓶子是贡给皇家的琉璃厂造的,怕百姓不去换药,反把琉璃瓶昧下私下买卖。

唐荼荼絮絮叨叨说了好一程,叫底下长着耳朵的都磨了个耳熟,病患纷纷笑道:“姑娘快歇歇吧,这程子你天天讲,全记住啦!”

唐荼荼放下心。

如果有得选,她也不乐意做碎嘴子招人烦。这通讯交流全靠嘴的时代,想让每个人听你话不是容易事,要么像二哥,权字当头,要么像华琼,站在那儿就叫“财源”。

她两者皆无,吃喝坐卧跟病人在一块住了这许久,官家女的架子早端不住了。

大伙按捺不住一窝蜂散了,来接亲的家属又留下许多礼物。农门没什么稀罕东西,腌菜咸蛋鸡鸭鱼肉,质朴也实用。

病人散尽后,印坊的大门又关上了,隔断了刚透进来的那一点自由的空气。

医士仆役各个唉声叹气。

唐荼荼忍不住笑:“知道大伙都辛苦了,再熬三天,每人去年掌柜那儿领十两赏银——县衙里还会颁彰功书,就是一本写有你功绩的书,举人亲笔作文,县令盖上小印,是能留作传家宝的珍贵物件啊!”

众人哄然笑起来,被她三两句哄得又提起了劲。

印坊大扫除,所有围绕疫病所增建的设施全要拆除,回到原样。

医士们忙的是另一事。影卫搬来两只沉甸甸的木箱,里边是各镇各村交上来的两千余份病案。

唐荼荼弯着身,把病案一摞一摞往桌上抬,话是对着医士说的。

“我常听你们唠嗑时说起来,说十几岁的小大夫处境尴尬——好的大夫都是一张张病案堆起来的,老练才能通达。可大夫的考试比科举还难,没考进内舍的医士不能入医籍,不能自个儿开堂坐诊,只能在大药房干点碎活儿,熬五六年甚至更久,攒足了经验才能写方看病。”

倒也有出类拔萃的,像杜仲师从御医,自己本事也强,去年在太医署上舍大考中评了甲等,这就算是出师了,在官府登名入册便能执医坐诊了。

再有廖海这样的,家里开着本地最大的医馆,家学渊源深厚,将来自有长辈给安排前途。

大夫也论师承,论家学,论财力,一等差一等,能差出天地之别来。

从县学出门的医士,还不算医,多数会落入无病人可看的窘境里,要么埋头苦背经方典籍,花几年考进去,要么找家大药房做抓药小徒,干白工,一年一年地熬资历。

他们没有规范的实习渠道,最后往往进退两难,变成游街窜巷的赤脚郎中,撑一杆幡,写上“包治百病”,跟医馆抢生意。

一群十七八岁的少年眸子星亮:“姑娘又想出什么主意了?”

唐荼荼笑盈盈一指面前几大摞。

“这不,病案来了——这是此次赤眼疫、全县所有患者的病案,都在这儿了。我们先按照各镇、各村、各街道为单位分类,再仔细审对病案,看看有无错漏,最后总结出一个赤眼病有多少种不同的表征,多少对症的药方。”

一群少年摸不着头脑,抓起几张病案翻了翻,实在是大同小异,料想这两千份病案里也不会几个特别的,一个眼疾能变出多少花样?

半晌,有人问:“姑娘,整理这些做什么?”

廖海笑说:“姑娘是怕我们记不住?那您可放心,我们都是打小背着方剂长大的,多的不敢说,二百个方子倒背如流不在话下。赤眼一症变化不多,好用的单方就五六个,再把病案过一遍眼有甚么用?”

“问得好!”

唐荼荼回身擦干净黑板,在上头列关键字。

“我想做件大事——这阵子,我跟印坊里的大爷大娘多方打听,在他们印象里,许多人一辈子也没看过几回大夫。”

这年头不像后世,头痛脑热嗓子疼都要往医院跑。这年头的百姓崴断脚趾头都敢坐家里静养,讳疾忌医的由头多得数不清,远远不止“没钱”一条。

街市上的医馆常常坐落在街尾,因为左右的商铺都不愿意挨着医馆做生意,天天死人晦气。

但贫门百姓劳形,卫生习惯也差,是以此地的重疾大病率并不低。

唐荼荼:“假设一个生来健康的人,一生中要得两次大病,三次小病,总共是五次就医经历,那就是五份病案。全县汇集起来,疾病种类便包罗万象。”

“如果我们能给每一个百姓、每一户人家,建立一份个人健康档案,记录每个人从生到死、一辈子得过的所有大疾大病,每一次的就诊时间、病症详情、用药记录、药物反应,将过往病史全部汇编成册,专门建一所医档局,存放病案。”

“档案一式两份,一份由各家医馆汇编整理,交与医档局;另一份留在病人手中,下次就医的时候拿着病案去找大夫,对自己的病情心里边有数,万一出现了医患矛盾,也可以溯源去找是哪方的过错。”

……医档局?

叫局叫司的都是官署,唐姑娘……是想建一座小衙门?!

在场所有医士全愣住了。

连与她详谈过好几回的杜仲表情都不轻快,又陷入新的愁结里。

唐荼荼接着说:“如此一来,咱们县里就有了一个庞大的病案库,今世可查,后世可查。”

廖海双眼发直:“全县!那、那得多少病案!”

唐荼荼:“我算过了,静海县六万民,加上产妇与新生儿建档,全县每年的病案会以八千份的速度累增,大约在三年后,所有县民的医档都会进入病案库里。”

她知道这群娃娃术算不好,遂只说结论,不写计算过程。

唐荼荼也没敢跟他们说,想要医档成型,义诊是少不了的,义诊回数一多,形同免费的全民健康普查,百姓的就医观念会飞快转变,病案新增的速度会暴涨。

一群少年半天回不得神,唐荼荼心里的槌子慢腾腾敲了两下。

她痴迷于数据的魅力,因为痴迷,所以也分不清自己是不是急于求成了。

可医档的功用沉甸甸压在她心头,一套全县百姓大健康档案,可不止是供大夫查阅、增长见识习学药方这么一个作用,对临床试验的影响巨大,如果真的做出来了,这会是一个横跨全年纪、包容全部疾病的超大样本。

医疗事故的鉴定,传染病流行病的防治,研究不同地域百姓的体质疾病、某某类职业病,甚至是将来小外科手术的推行效果,全能从数据中一目了然地看出来。

她不怕事情繁琐耗神,唯独怕没人帮她。

以一个县作为医改试点是最合适的,想试水,离不开一群懂医的本地人。游说这群在校医学生,比游说他们父辈要容易得多。

唐荼荼慢声慢调又说:“八千份听着吓人,其实匀到每月上头就不多了,大约是五个档案员能整理出来的。”

这是她从爹爹编修黄册一事上得来的灵感。堂堂大盛朝,人口将要破亿,竟连全国人口统计都能做,这时代的档案管理学必定有一套成型的章法了。

后世一个熟练的档案员每天能录入百份档案,没了科技的加成,人力能做到什么地步,唐荼荼心里没数,得试试看。

六万民,八千份,五个档案员。

数字的锐减让这事儿踏踏实实落了地。廖海率先拍板:“既然姑娘觉得行,那咱们就试试看!”

“我倒要看看浩如烟海的病案库是什么样!”

跟青年人共事真是太愉快了,不像成名的老医,遇事先反驳“不行不能不可以,先贤没这么干过”。

青年人爱扑闯,管它行不行,两脚下去试试深浅。他们不够玲珑,这股拙劲最是可爱。

唐荼荼笑起来:“那咱们先试行半年!”

之后三天,她埋头研究古代档案管理的优劣,连计算带推演地琢磨出一套新的档案编序排列法。

杜仲也没闲着,删繁就简,列出一份个人健康档案和病案模板,16开纸两面放得下。

唐荼荼朗声念:“某某某就诊记录:姓名、性别、年纪、从业、住地……就诊日、病情自陈,大夫诊断、药方、日常宜忌、预后效果。”

“嘿,全乎!先印几千份再说。”

三天后,病案范本印出了三千份,会下发给全县所有医馆,统一格式印刷,大夫笔录医案,都不费工夫。

正事收了尾,印坊大门又开,医士一窝蜂地散去。

唐荼荼回头看了这院儿一眼。来时还有雪,如今草苗生翠,她离家整整两月了。

她倚着老树长长地垮一口气。

可算是了结了……

全县的感染数飙升过两千之后,终于稳步下降,回到了三位数以内,今日起县道便解封了。

唐荼荼扭头冲对面树下的白褂子笑:“走吧?大功臣,去我家吃大餐。”

杜仲笑着摇摇头:“早前应了廖家的约,今儿不能赴姑娘的宴了。”

他如今医箱有人背,笔墨有人备,还有了代言人。廖海爽朗一笑:“姑娘自个儿回吧,我请师父回我家吃饭,我爹和几个叔伯都盼着见他,催了好几趟了。”

“噢,长辈设宴啊。”

唐荼荼瞄了杜仲一眼,杜仲落下半扇眼睑,回了一个“我省得”的神色,不紧不慢地回屋换了身干净直裰,跟着廖海走了。

生理盐水的方子他们捏得不紧,不论哪家医馆的大夫都能上山头参观,却也没松口,不论什么人问方子,通通不外传。

唐荼荼想把生理盐水的量产捏在自己手里,等以后跟二哥商量过了,把方子呈上去,后续的葡萄糖、消炎药和一应家中常备丸剂通通走官营的路,由各地官府办厂,专人管辖。

这时代的官营与“品质稳定”能划等号,一旦民间商人掺和进来,成了一门生意,就不定成什么样了。

“姑娘,快上车呀!”

俩月没怎么坐车,晕车晕得天旋地转,唐荼荼一路睡回了家。

车夫才勒马,车外的锣鼓声就咚咚锵锵炸起来了。

唐荼荼掀帘一瞄,好嘛,好多人,连忙翻出小镜把睡乱的头发和领口理好,才敢下车。

她走前爹爹还没上任,赵大人倒得突然,爹爹赶鸭子上架了,唐荼荼忘了她家已经搬家了,住进了县衙后衙。

街门外雇了舞狮队,八只金红的狮子个顶个的疯,活脱脱本地最好的舞狮队,左右过路的百姓全围着看热闹。

“这是干嘛呢?”

管家赶忙把她往门内请,老眼弯成两条褶,看着大姑娘好好地回来了,止不住笑,却要压着声说话。

“这些时外头风言风语,人可说了,疫病流行是为嘛?——因为咱老爷走马上任,没去祭县祠,没去文庙、关帝庙请圣人,没去拜城隍,坊间传来传去,说这疫病呀,就是因为不敬神仙惹出来的。”

“多少人盯着咱家门呢,所以呀,得热热闹闹地庆,昨儿得了您要回来的信儿,我立马就去戏班子雇舞狮队了。”

唐荼荼眼皮抽跳,想斥一句封建迷信吧,又无奈入乡得随俗,人总是要把无知的恐惧归咎于天。

“我爹去拜了?”

“不去也没法儿,十几个大姓的族老上门来请,老爷推脱不过去。左右几个地儿离不远,一天能拜完,也不耽误正事。”

唐荼荼看见满地彩狮发愁,看见百姓扎堆瞧热闹,更愁。

发于此县的这场赤眼疫传遍了天津每个村,大约要成有史载以来规模最大的红眼病了,说到底是因为大众卫生习惯不好,以致一传十十传百。

唐荼荼不希望两月大费周章、用了上千人手的战疫历程,被归于“老天开眼了”,也不想费劲巴拉给大伙儿养成的卫生习惯被封建迷信打回原样,她寻思自己那健康顺口溜还是得推广。

与管家说两句话的工夫,后衙已经迎出了人。

珠珠撒丫子冲来,两只手臂往她脖子上吊,杏眼笑成了眯缝眼:“姐!姐!”

唐荼荼躲不开她,连拖带抱地挟着她往院里走。

“荼荼回来了?让娘好好看看。”

“大姑娘怎瘦了这么多?下巴都瘦薄了。”

唐荼荼被她们按着坐下,四肢全动弹不得,手里刚接过来一碗甜汤,脚下的厚底靴就被人扒了,她忙喊着“我自己来”,两只软底的棉鞋已经套在脚上了。

唐荼荼哭笑不得:“哪用这样儿啊?”

活像她是将军,刚打了场大胜仗回来,要被全家捧着敬着。

又是拿着鸡毛掸给她掸尘,呱嗒呱嗒抽了她满身,又是拿红扫帚扫晦气,新扎的扫帚把上捆了红绳,胡嬷嬷把台阶和门槛全扫了一遍,是病人回家的喜俗,扫干净了,晦气随着扫帚星往外扔。

太阳底下金灿灿的扬尘直往鼻子里扑,唐荼荼打了个喷嚏,光是听家人热热闹闹说话,她就快活地冒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