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荼荼被她气笑了:“这事儿与我爹做官、我娘经商有什么关系?我跟你讨论的是事情,与我家人有何关系?”

云岚红着眼睛冷笑:“你父是苟禄的庸官,生母为敛财的奸商,果真害人不浅——祖父说异人初来异世,很难适应时局,不随俗浮沉的,必当志存高远,可引为至交。可我瞧唐姑娘做这官家娇女,倒是上瘾得很!”

唐荼荼心头火直往脑袋涌,差点站起来跟她吵架,却先被旁座的一声“放肆”给堵回去了。

她回头去看,二殿下脸色青白难看,勉强端着风度,冷冷睇着云岚。

“当年太师于讲经坛上受人刁难,诸儒以唇舌相难,太师未尝变色,而是循循善导,说古论今,例证详实,智睿无双。”

“而萧姑娘嘴里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不过是只言片语不合,你便勃然动怒,横蛮无理,焉有先人半分胸襟!”

他们两边文绉绉的对骂,唐荼荼听出二殿下是在为自己出头,默默合上嘴,这才觉得口干舌燥,自个儿灌了一杯茶。

两边据理力争了几句,说得太快,她漏过了一半东西没听懂。

云岚依旧说的是祖父当年多苦,阖家迁居多难,她家中父叔兄弟们多勤勉。皇上以私害公,如何如何让忠直良臣寒了心。

前头寥寥几句法典、还有共产主义的概念说过去之后,她再讲不出什么新鲜的东西了,唐荼荼竖着耳朵听了很久,都没能再听到新词。

唐荼荼看着她,忽然有点明白了。

云岚这个年纪,算算萧太师辞官去江南时,云岚大概十六七岁,是明事理的年纪了。

那么大的家业转眼成灰,什么都没敢带走——萧太师走前散尽家财,将京城所有田地送给农户,所有的铺子送给铺主,换了个满京城人人称颂的贤名,给全家人上了最后一道防护锁,先帝这才没有赶尽杀绝。

养在锦绣窝里的娇女,一朝仓促出逃,尊严被摔在地上。偏巧云岚才学过人,心里的怨恨藏在大义之下,大义就这么歪歪扭扭地在心里扎了根。

“我自己说。”

唐荼荼摁了摁二殿下的手,他憋着火,攥着茶盏的那只掌背青筋兀起,唐荼荼盖上去轻轻拍了两下。

晏少昰不动了,三秒后,他抽回手、偏过头、掩着口打了个喷嚏。

唐荼荼:“……”

没搞懂这是什么条件反射。

她心里头斟词酌句这半天,语言总算能续上了。

“我不懂官场的事,我爹是不是庸官我不知道,只知他日日勤勉,从不敢懈怠差事。”

“且说我娘。你既查过我娘,又同为女性,我不知道你为何提起我娘来嗤之以鼻,只骂她是‘敛财的奸商’。”

“我娘她兴办实业——我粗略算过,西市铺子二百四十间有余,每一家入驻她街市的铺子,我娘都会自己去考察,生意虽小,却必须物美价廉,才让他们开张。”

“家里几支小商队,每年跑商那几路,牵连起的南北商户大约有百来家。西市,加上镖师镖头、通事、账房,她给超过两千人提供了就业岗位,用的是基础薪酬加利润分红,从不克扣。”

“她也乐善好施,牵头在京郊小乡村建了十几座义学……”

还没说完,云岚又是冷笑:“为商者利欲熏心,偏又沽名钓誉,总得糊张体面的皮,矫饰一二。”

她平时藏在清丽面容下的所有尖酸刻薄,全被唐荼荼那“滑稽”两字逼出来了。

唐荼荼叫这熊孩子气得肝疼,索性放弃理智,反唇相讥。

“你还不是同样吃着资本与权势的红利?自己不事生产,却戴一身美玉;说是跟我坦诚相待,干的却是半夜掳人的勾当。”

“遵纪守法就是你这样的吗?好双标啊,我没直接送你见官,还愿意坐在这儿跟你说一说,还不是看在你祖父的面儿上?”

“萧姑娘心气高,竟然看不上商人,可知天下处处是商人?嘴里说着共产平等,却又鄙夷了整个行业,合着你心里的‘共产’就是全民一起扛着锄头种庄稼吗?我不信你祖父废除奴隶、改为雇仆,会没有教过你‘职业无贵贱之分’的道理?”

云岚气得发抖:“……你!牙尖嘴利!”

唐荼荼咧嘴一笑:“过奖过奖,我大学辩论拿过金牌辩手呢。”

玄机居士捂住眼,不忍再看,瘫在椅子上跟死了似的,诙谐和画趣小尼姑全程一声不吭,扮隐形人。

都是成年人了,吵两句、发发火,就偃旗息鼓了。

唐荼荼想了半晌,唤了她一声。

“萧姑娘,我读过你祖父的大事纪,他用大半生思考、推演,晚年才组建了一个明正社。”

“当初,萧前辈的法子是最合适的,先召集一群有识之士,坐而论道,在讨论中教他们法理知识。”

“如果当年没有老皇帝扼止,现在,那些有识之士也该遍布天下了,各个开门收徒,向各地的书院和学生传授法律学。”

“直到年轻的学生变成讼师、变成夫子,敢开口议论朝政,他们会走上官场,从大厦最底层一层层地往上爬,直到走上各行各业最顶层。”

“让法典被纳入国民教育体系中,变成百年大计,一层层普及。让百姓知道皇帝不是天,法理才是天,而公理自在人心,让百姓知道面君不用跪,见了官员、见了财主不用害怕,让他们知道人还能有别样的活法。”

“弘传法典是特别好的事,从小处开始,让百姓意识到蓄奴是错的;户籍制度不必分那么细,对一些特籍的保护反倒导致不公平;让人意识到婚姻的基础就是一夫一妻无妾,不是一个茶杯能配三个盖儿,家里家外两头大是重婚罪,嫖|娼是违法的……”

“光是这些,没三五代人的努力,连个苗头都见不着。至于什么共产共治,那是更久更久以后,你的后辈子孙的事。”

云岚木然坐着,仍没听进去。

唐荼荼于是话风一转。

“不过社会公理本就是实践出来的真知,你有自己的见地,大可以按着自己的路去走走看——但别口口声声说‘先人遗愿’,做自我介绍时,也大可不必把你的家门挂在嘴边,借着祖宗的荣光叫人高看你一眼。”

“我虽不知萧前辈姓甚名谁,但他与我是同校。他的法学与见地,你理解不了,那他的遗愿,与你所想也一定不同,大可不必再将他挂在嘴边。”

云岚怔怔盯着她,脸上是如遭雷劈的白惨。

唐荼荼拍拍她肩膀:“加油。”

晏少昰忍不住笑起来。

她很少说这么大串的话,做事的时候是沉默的,闲下来的时候话也不多,偶尔蹦对了话头,才乐意跟你唠两句。

多数时候,睁着一双眼睛四处瞅,四处观察,连晏少昰自己都要忘了,她也是巧舌如簧的人。

说完,唐荼荼抬脚要走了。

“且等等。”

晏少昰踱步到云岚跟前,问她:“太师留下的法典在何处?”

云岚怔然半晌,回不了神,咬了咬唇才道:“那是我萧家立身之本,不能轻易示人。”

——哟,居然真的还在!

唐荼荼笑眯眯回了句:“萧姑娘觉悟还不够啊,真正的共产主义战士可不会藏私,把好东西藏着掖着,算什么立身之本?你把那堆书拿过来问我,比你自己瞎琢磨要省事儿得多。”

云岚一双眼睛已经红得没法看了,唐荼荼不敢再说,怕说哭她,扯起二殿下的袖子,把他拽走了。

晏少昰僵着这条被她拽着的手臂,双脚趔趄着跟了几步,直到行出院里,被属下奇异的目光盯了一盯,他才恍然回神,正身走稳。

唐荼荼反应慢半拍,走出好一截路,冒出来一句。

“其实她吼我的时候,我本来很生气的。转念一想,嗐,我跟萧前辈算同辈,她好像算是我的晚辈,我怎么能跟小孩子生气呢?”

“再转念一想,我也没多大啊,凭什么要被她指着鼻子骂呀。心里火大,话就说得咄咄逼人了。”

晏少昰笑了声:“没有咄咄逼人,说得在理。”

他想了想。

“皇爷爷退位那年,给父皇选好了几位佐政大臣,各加三公衔,金印紫绶。唯独在萧公名字上斟酌良久,最后还是勾去了他,重新起草了一份遗诏,擢用我外祖做了左相。”

唐荼荼听得明白:萧长楹无疑是良臣,可把一个视共产主义为至高理想、想要大改法典的高官放朝堂,等于埋了颗随时会爆的雷。

她还没顺着这个情形推演下去,听到二殿下忽问:“你们那时的法度,是何种样子?”

唐荼荼被他问住了,思索半天。

“法律相对稳定之后,法就变成了无形的,变成了公民意识,变成了理性的自觉,个人的内省、外部的监督,还有对法律制裁的恐惧……”

晏少昰用神听着,却难免又蹙起眉,随着她的语速艰难消化着:“如何监督?”

唐荼荼突然揣摩透了二殿下想听什么,不是这些他听不懂的理论和概念,而是实际生活中的情景,能从中借鉴什么,他自会分辨。

于是,她脚步轻快地跳过一棵匍匐的气生根,漫无边际说起来。

“我们那个时候呀,有遍及全国每一个角落的天眼,天眼就像是殿下的探子,但不用真人,而是飘在天上的无数眼睛。”

“倘若一个人迈出家门之后,走过三条街,进了五家店面买了东西,路上与十个人擦肩而过,与一百个人打了个照面——那这三条街、五家店,与他打了照面的所有人,走过的每一步、每一个拐角都会留下他的影像记录。”

“店里会留下他的消费记录,花了多少钱、买了什么东西、产地在哪儿、保质期多久,都会上传到大数据库。”

她又说:“你看皇上,怕这个大臣有不轨之心,怕那个地方有人造反,用权术左右制衡,操好多心。”

“我们那时候呢,别说是不轨之心了,哪怕你跟朋友密谋做坏事,给他发一条消息——‘晏二哥我们去抢银行吧’,不出十分钟,就会有……京兆府上门,来抓你,因为你发出去的消息被监控到敏感词了。”

“我们那时候,每个人都是要编号的,一个老人的生平履历打印出来,能有二三百页那么厚。”

“别说是作奸犯科抢银行了,哪怕你打过老婆、虐待过动物、在公共场合发表过反动言论,都会留下案底,都能查出来——这就是最厉害的监督机制,让人人不敢做坏事。”

晏少昰蹙起眉,饶是他身在皇家,听到锦衣卫的手段都会觉得不寒而栗,那是一代代皇帝传下来的监察之术,远比影卫高明得多。

却也没有这样,一言一行尽在掌握中。

晏少昰不禁问:“你那里的人,不会恐惧?”

唐荼荼:“不会的,公民隐私有严格的尺度,虽然大数据侵犯隐私的事情也很多……慢慢也就习惯了。法律是最低限度的道德,个人品格和社会公理反而是更重要的约束力。”

“和您这里长治久安一样,打造一个盛世的目的,就是让社会稳定、法律健全,政治教育会变成一种力量,化入时代文明里——每一天,我都知道自己的生命、财产、自由受到保护,如此,才有好好生活的底气。”

半晌,晏少昰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果然高明。”

唐荼荼拍拍他肩膀,比刚才拍云岚时亲热:“嘿嘿,别气馁,科技大爆发,思潮大变革嘛,我们也是站在你们这些先人的肩膀上,才有那些高明的东西。”

她笑得明媚,晏少昰的心忽而拔凉。

……先人。

她是这么看待他的么?

唐荼荼觉察到了他的不愉,大笑出声。

她总忌讳说起那个时代,今日被云岚引出来的许多感慨,全化入这些说说笑笑里。

园中曲径不够宽,两人并肩走,总是要擦到手肘,晏少昰往后慢了两步,跟在她后边。

他看着这颗迷人的后脑勺,里边装着无数鲜活的东西,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听后世异人狂言的滋味并不好受,需得扯出自己从小学到大的、司空见惯的东西,一遍一遍地碾磨、锤凿。

共产、共治、社会制度、政治教育……太多的生词,需得连听带猜,他于蒙昧中甚至分不清那是什么,分不清,却已经开始屡受诘问了。

晏少昰看过百年间所有异人录,他以前从未觉得异人有什么稀罕的,不过是比他们晚生了一千年,有些新鲜的学问。

往前推一千年,是三国吧?

“日新月异”是什么样,大概就是一千年前的铁|剑变成钢|刀,一千年前的连弩变成火|炮。

一千年前目不识丁的庄稼汉,变成以默诵整本三字经为荣,不必变卖家业,也能有余钱把孩子送入义学馆去念书。

历数过往一千年的变化,大抵也就是这样了,再往后一千年过去,未必会比此时高明到哪里去。

而此刻,他终于不得不甘心承认,后世,她来的那个地方,确实要比盛朝厉害得多。

晏少昰目光转深。

她对皇权没半点敬畏,喊他一声“殿下”,料想也不是因为他流着一身天家血,更像是把“殿下”二字扣他脑袋上,做了他的名字。

他落后一大截,唐荼荼折回身:“殿下怎么走神了?”

晏少昰极专注地瞧着她:“古有朝闻道,夕死可矣,今日算是领教了。”

——早晨听得了真理,要我晚上死去也甘愿。

唐荼荼在脑子里跟着翻译了一遍,脸一红:“不敢当不敢当,您这也太会夸人了。”

晏少昰:“说了多少回,不必敬称。”

唐荼荼:“噢,二哥太会夸人了。”

这大半年来最高级的夸奖,让唐荼荼有点摸不着北,在他府邸八卦阵里绕了两个来回,终于迷瞪清楚自己方向错了,又走了一遍回头路。

她叹气:“你怎么不吱声啊……”

晏少昰笑了声:“我当你是在散步,欣赏我园里景色。”

秋意渐深,皇子府里却从不缺景儿,一年四季处处有伪饰成天然的美景。时下的施工图纸都是园林山水写意图,匠人的鉴赏能力同样不差,是按着画中景造园叠山的。

唐荼荼:“那,我回家了啊?”

她尾音上翘,变成个撩拨人的问句。

晏少昰“嗯”一声,顿住步,吩咐仆役引她去侧巷,从那边出门人少。

他背着一只手,这老汉腰疼的姿势,放到他身上总是特别好看,展露出自信又矜贵的气度来。

“那二哥赶紧去忙吧,有空再见啊。”唐荼荼心情愉快,张开五指挥了挥。

她看见好学的二殿下,总算松开了那条背在身后的手臂,抬肘,学着她的样子挥了挥。

动作僵硬,表情古怪,不像再见,像只招财猫。

唐荼荼笑着跑了。

影卫已经赶着车候在门口了,唐荼荼坐上车,她摸摸后脑勺,不疼了,大概没留下淤血,就是有句话没想明白。

——云岚说她“委身权党”,什么叫“委身权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