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卫赶着马车,往城南医馆去。

唐荼荼探头看见太阳高照,起码巳时了,催促道:“大哥能快点么?”

“行,行,姑娘坐稳。”影卫支吾应了声。

这影卫也脸熟,是蹲守她家的常客了,平时总要跟唐荼荼插科打诨的汉子,眼下沉默地赶着车,有点不敢正眼看她。

唐荼荼心说在二殿下身边就是这点不好,私底下谈个话,外边竖着十几只耳朵,一定是被她那“不满意皇上,可以揭竿而起”的言论吓着了。

二殿下手边的人做事仔细,把傅九两放得不远,就在平康坊,没两刻钟就到了。

唐荼荼正探着脑袋记路,才刚瞧见“回春医馆”的招牌,远远看见对街行来一辆天青顶儿的马车。

她倒吸一口凉气,压低声叫:“快快快停车!我要下去,那是我娘的车!”

皇子府的马车大,虽然这辆车身上没打楹联和家徽,规制却与寻常富户的马车不同,双马拉车,马鞍上头都是金漆镶玉。叫她娘那双厉眼一看见,铁定露陷。

车夫“吁”了声,车速稍缓了缓,唐荼荼推开车门,正要跳下去。

身前横来一柄刀鞘,挡住了她跳车的动作。

“继续走。”叁鹰的声音。

唐荼荼奇怪:“你怎么来了?”

叁鹰骑在高头大马上,目视前方,正气凛然道:“姑娘别乱跑。我差事在身,得送你到家人手上。”

稀罕的是他穿着一身捕头衣裳,腰间挎着佩刀,和唐荼荼隐晦地对了个视线,又严肃了面容。

那头的华家车夫看着了人,立刻刹停马车,欢天喜地地叫唤:“掌柜!掌柜!找着二姑娘了!您看那不是嘛!”

华琼蓦地掀起帘子,跳下车走近,劈头盖脸一连串数落。

“半夜不着家,找你们一晚上,我就差砸开坊门了!傅九两递口信儿说你被个红衣女人带走了,是什么人?为何带你走?”

唐荼荼:“我……”

叁鹰站在侧面,微一摇头,自己握刀拱手,肃容道:“太太且进屋来,咱们细说。”

华琼把荼荼上上下下扫了一遍,看她没受伤,心神不宁地随这捕头进了医馆。

叁鹰不愧是主子座下第一喉舌,张嘴就能现编故事。

“那红裙女子呀,是如烟楼里一个疯歌姬,以前是个痴情种,奈何书生薄幸,弃她而去。打那以后,那歌姬就半疯半傻,常年游**在溪水边,心里边苦呀。”

“她一看见妙龄女子,便冲上去把人掳了,掳回去倒也不做什么恶事,只抓着姑娘耳提面命,告诫姑娘们‘十个男人七个孬,八个蠢,九个坏,剩下一个才值得托付终身,姑娘一定要擦亮眼睛,万万不可乱认情哥哥’。”

唐荼荼:“……”

这都什么跟什么。

古嬷嬷惊异地瞠大眼:“嚯,还有这样的事儿!”

叁鹰叹道:“可不是嘛,愁人,愁人得很——正巧最近河道查得严,一瞧此人疯疯癫癫,差役立刻截了船,逮着了人。只是那会儿时辰不早,要闭坊了,行走不便,差役便将姑娘带去衙门住了一宿。”

又低声说:“太太放心,姑娘名节无损,只是被那疯歌姬吓了一跳。太太回去给姑娘熬点安神汤,压压惊。”

他话多又碎,瞧着不像差爷,像说书先生套了身黑袍。

华琼狐疑,往这差爷腰侧盯去,看见了腰牌和朴刀,刀鞘的规制也确实是个巡捕都头。

只是奇怪,这都头的衣袍簇新,看样子像是头天上身。堂堂都头,还亲自护送一个丫头过来,真是老百姓的好公仆。

叁鹰下一句,立马将华琼飘远的思绪扯了回去。

他冷冷瞪视着病榻上的傅九两:“只是这位傅公子,倒卖御物,是重罪!需清查家产,抄没违法所得,再留一份案底,销去其良商契,三年以里不得开店做买卖。”

“要是今后再私下倒卖御物,被查住了,明知故犯,罪加三等!直接剁头!”

傅九两一个寒噤,抱着被子不敢吭声了。

华琼看他这狼狈样子,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撑着笑周全了两句,给嬷嬷使个眼色,两颗大银锭子递过去了。

“差爷护我女儿周全,这点钱拿去买酒喝。”

叁鹰嬉笑怒骂,一张脸皮一秒能切三个表情,这就又好声好气地笑起来:“太太客气了,不敢当,职责所在。”

他视线往唐荼荼身上绕了一圈,又端着腔调去警醒傅九两:“傅公子好自为之,可别鬼迷心窍,再做招人嫌的事儿呐!”

傅九两总觉得这话味道怪,瞧这差爷眼神,也透着股凉飕飕的警告之意。

奈何他昨晚不知道被谁敲了一手刀,傅九两现在人还迷迷糊糊,没能领悟深意,讷讷应了声。

叁鹰:“得嘞,您几位忙着,走了。”

唐荼荼追出来送了几步,感动坏了,二殿下做事真是太周全了,怕她嘴笨编不出像样的瞎话,连这桩小事都叫叁鹰给周全好了。

她出门早,却坐着马车,比不上叁鹰的脚程快,悄声问他:“云岚几人还在闹么?”

叁鹰摇头说没闹:“让芸香领着参观咱府呢,说那是她祖父的故居,她从小打那府里长大的,触景伤情,想看看府邸这会儿变成了什么样。”

二殿下府邸是萧前辈的故居,里头一石一景都是萧前辈曾经布置的,晏少昰开府后改动不大。

叁鹰:“嗐,不是我说,天天伤春悲秋的就是麻烦,还是您这样的好。”

“姑娘有空多去咱府里做客,您别拿自己当外人,殿下虽然嘴上不说,但他心里特高兴跟姑娘说话,搁您这儿一天,比他半个月说的话都多,我们也爱听您说话啊,又涨见识又逗趣儿。姑娘不知道吧,殿下他……”

“咳!”

停在门口的车夫抱臂站着,威胁似的咳了一声。

叁鹰一缩脖子:“姑娘留步吧,我这就回了。”

他属鹦鹉的,一秒能蹦十个字,唐荼荼左耳进右耳出,没从中揣摩到什么,笑着目送他们走远。

知道荼荼没事,华琼吊了一夜的心放下一半,眼里带刀似的射向傅九两,一坐上马车就咄咄逼问。

“你老实说,这回接的到底是谁家生意?”

傅九两吞吞吐吐:“景山一位老娘娘的,东西不少,我舍不下这批货……”

唐荼荼去景山看过钟鼓司的皮影戏,大致知道那是什么地方,生养过孩子的老太妃们都住在宫里,无子的老太妃们,在先皇过世后就搬去景山了。

那座园子在皇宫北边,紧邻山脚,是皇家夏天避暑的后花园,园子里除了湖就是树,夏天清凉解暑,冬天冷得要人命。

人丁凋敝,无子女可倚靠,在这个年代就要过苦日子了,靠着变卖先皇给的赏赐勉强过活。

“混账东西……”

华琼坐在车里,施展不开,一脚蹬在他小腿骨上。

往常,傅九两这里的生意都要华琼先经手筛一遍,探过风声、仔细查过御物的来向,才会接。

最多接过王府后院的客人,开了府的王孙就等同跳入俗世,成了市井中人,王府内眷又多,变卖财物换现钱、摆阔绰的夫人和姨太太不少。

虽然这门生意违制,可王府、公侯府里每年流出来的东西太多了,市面上的古玩、珍玩,少数是从死人坟里刨出来的,多数都是从这些王孙指缝里漏出来的,官府便睁只眼闭只眼。

像唐荼荼头回见傅九两时,他一千五百两从太监手里开的闷包,那就是燕王府出来的,疑似燕王还没封王时娶侧妃的聘礼。

这回却是地地道道的御物,先皇亲赐妃嫔的东西,一器一物都会记录在案,流入民间倒卖,弄不好是掉脑袋的事儿。

傅九两挨了一脚,没敢吭声,缩在马车边边坐着。

他刚松半口气,却见二姑娘开口,清清脆脆来了一句:“娘,九两哥骗你的。”

唐荼荼告黑状一点心理负担都没:“他才不是接了一单,他最近一直没断过生意,满船上全是刚收来的宝贝,起码十几样。”

“十几样?你把全京城的御物生意都截了!”

华琼更气,抄起手边的靠枕往他身上招呼,劈头盖脸地砸上去。

傅九两人本就瘦得竹竿似的,吃不住华琼这么揍,没两下就嗷嗷惨叫起来。

“掌柜!掌柜别打了!掌柜……姐!姐!我头疼!再打要死这儿了!”

华琼横眉竖目:“打死也好过你死在外边,狗命一条让人扔进乱葬岗去!你想钱想疯了你!钱全给你爹了?养个天皇老子也没你这么供的!”

唐荼荼默默把桌几上的茶点捧怀里,脚尖也勾着桌几往边上挪了挪,让她娘揍得更顺手。

一时间满车惨嚎。直到车夫隔着帘子讪讪说:“掌柜别打了,路边人都看咱们呢。”

满大街惊疑不定的目光,华琼这才住手,恨骂了声:“你迟早把命丢这上头,滚回去养伤!你爹在哪儿?”

傅九两立刻慌了,支吾起来:“我爹……我也不知道在哪。”

华琼冷笑:“他园里又买了俩花娘,还能在哪?”

说完,她喝住车夫,自己跳下了马车,吩咐车夫领着二人先走。

唐荼荼不知道她做什么去,掀起车帘去看。旁边那是一家戏园子,金粉招牌上写着“同乐戏苑”四个字,堂楼花栱雕得精美,立柱红漆裹青幔的,装潢得很是漂亮。

傅九两瞪着眼睛,彻底慌了:“姐!姐!我爹不在家,你别去!”

华琼已经抄袖子进去了,几个嬷嬷跟在后头,架势像是要当街砸场子。不多时,戏园子里头也响起滋儿哇啦的惨嚎声。

“和气生财!咱们和气生财!女壮士,女壮士您打哪儿来?进去喝口茶,有什么不高兴的,咱们坐下来慢慢说!哎哟您别扯我耳朵!”

唐荼荼瞠目结舌,看着她娘连踢带打,从戏园子里揪扯出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大爷来。

半上午还没什么客人,满院子上了妆的花旦、武生,磕着瓜子瞧热闹,咿咿呀呀地配两句词儿助兴。

“这、这是……”唐荼荼哑声。

车夫憋着笑:“这是九两少爷家的老太爷,他家就住在戏园子后头。老太爷这些年虽然干什么,赔什么,但生意之心不死,这戏园子开了有三年了,是他唯一做成的生意,赚的勉强够养活园里这些角儿吧。”

虽喊着“老太爷”,言语之中并无尊敬,车夫也是瞧热闹的语气。

傅九两喊得嗓子都劈了:“你们别闹了,这么多人看着!”

那老太爷面红耳赤,似酩酊醉酒,鬼嚎着:“壮士,女壮士!”

华琼把他往地上一拽:“你睁开眼看清我是谁!”

“哎哟华掌柜!华掌柜怎么这么大的火气?”

眼看周围人越来越多,车夫瞧着没法,把二人先送回了府。

傅九两似离了水的鱼,彻底没气了,倚着个隐囊哀哀萎在上头。

唐荼荼有点不忍,又怕他怨起华琼,费劲琢磨措辞:“九两哥,我娘做事心里有数的,顶多……给老大爷个没脸,不会真打死他。”

傅九两哀哀戚戚道:“我知道。”

马车拉他俩回华家,车在家门前停了半晌,他才沾沾眼睛,找回了一点体面:“叫二姑娘看笑话了。”

“也还好……”唐荼荼表情复杂。

果然嫖赌是万恶之源,日子还是得靠经营。傅九两一年赚的钱能顶爹爹十年,居然能把日子过成这德性。

唐荼荼笨嘴拙舌地安慰两句:“你别难过了,咱们回家吧。”

她清早吃下的饭,两个时辰过去早消化完了,想要回家垫补。奈何傅九两伏在桌上,手长腿长的,占据了大半个车厢,车里一地狼藉,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

唐荼荼起身时,怕站不稳,手不免在他肩膀上摁了一下。

可这一摁,像极了一个安抚,傅九两抽噎一声,好不容易绷住的情绪如开闸放水般淌了一世界。

这一宿他又惊又怕,怕自己真丢了脑袋,懊恼自己把二姑娘给连累了,真要出点什么事,真是万死难辞其咎。刚才又听那都头说要抄没一半家产,心肝疼得直哆嗦。

傅九两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

“我就是难受,我做什么也不对。我就会做这一样买卖,通身就两样本事,一是鉴宝,一是造假,还有什么能赚大钱的,能养活我和我爹?”

“他跟我要钱,我不给他,他又去外边赊账,去钱庄借贷!回头人家连本带利地跟我讨账!”

“他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啊?老不休,快五十岁的人了还包小娘!我让他正经找个婆娘过日子吧,他娶一个,离一个,说这个脾性不和!那个管家苛刻!你说他嫖他赌吧,可给我娶媳妇的钱,他留得好好的,三万两,一个子儿没动过,全在钱庄存着。”

“我就这么一个爹了,我不养他,我赚钱还能给谁花啊?”

唐荼荼只好又坐下。

他趴在桌上哀哀哭起来,只长身条不长肉,看着一米八的大个子,瘦得像个猴。昨晚的衣裳下水湿透了,这会儿穿着不知道谁的衣裳,薄泠泠一片夹衣,后背的脊梁骨犹如一排算盘珠。

唐荼荼本不爱多管闲事,瞧他哭得这么惨,犹犹豫豫开口:“其实,戒嫖戒赌,也不是没有办法。”

傅九两泪眼婆娑抬起头,擤了擤鼻子:“什么办法?”

“也简单……全看你能不能狠下心了。”唐荼荼说。

“你爹快五十了吧?他这年纪,又是多年酒色掏空身子,刚才看他连我娘都挣不开,腰腿不好,平时估计也就是跟花娘拉拉手,喝喝花酒,应该不能……你懂吧?”

傅九两不知该作何回应。

唐荼荼接着说:“嫖未必是真嫖,花花肠子先给他断了,再把好赌的毛病拧回来。刚才那差爷,不是说要抄没你一半家产么?”

“你就告诉你爹全部抄没了,一个子儿也别留,把戏园子关了,雇几个打手,气势汹汹地上门,把你家里的锅碗瓢盆、桌椅板凳,但凡值点钱的东西全扛走——告诉你爹以后再也没钱了,一个铜板都没了。”

唐荼荼开拓思维。

“他不是最疼你么?每天你在外边吃饱以后,买两个肉包子回去,放到他面前说‘爹你吃吧,我不饿’——然后你对着包子吸溜口水,大半夜再专门发出点声响,让他看见你可怜兮兮地坐在寒风里,啃着糠面窝头。”

“衣裳也不能再穿绸面的了,穿夹衣,夹衣里边蓄层破棉花。还有你这一身美玉,都摘下来,你要方方面面都扮穷,你懂吧?扮穷的同时,把最好的留给你爹,让他看看这世上他没亲人了,就剩你一个大孝子了。”

傅九两傻住了:“他认识钱庄的人,借贷……”

唐荼荼反问:“没家产,钱庄借贷借不出来的吧?整个西市的人都知道你变成穷光蛋了,谁还敢贷给你们啊?”

傅九两目光发直,舌头发僵:“我攒了十来年的家业……”

就算抄没一半,也够他温饱不愁地活完这辈子了。

他开口想说不必这么狠吧,华琼已然追上来了,站在车旁听了这半天,拊掌盛赞:“好主意!”

母女俩对视一眼,露出如出一辙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