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换了身衣裳,皇子府大,走到西院得半刻钟,唐荼荼溜达着过去,把自己四处打听来的异人线索捋了捋。

恰逢二殿下回来了。

今日朝会上无事可议,皇上召了几个老臣去御书房,瞧那架势,又是要议后宫魇镇皇子一事。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总得统一个说法出来,把皇家这层脸面糊上。

出了宫,晏少昰没去刑部点卯,径直回府了。

进门打量唐荼荼一眼,瞧着精神头儿还好,以为六居士的身份,芸香已经跟她说过了。

怕她见了故人之后会伤怀,进门前,晏少昰还仔细提点:“云岚狡诈,必会用各种诡辩之术诱你入局,绝不可心软,不可糊涂,不可透露机要之事。”

唐荼荼:“殿下安心,我跟您站一边儿的。”

这话一语破的,一针见血,戳中了二殿下的坚硬胸膛,直抵心底最柔软处。晏少昰脚下一顿步,嘴角不由得翘了个弧,又尽力撇回正。

“说了多少回,不必敬称。”

唐荼荼从善如流改了口:“二哥安心,我跟你站一边的。”

满院的侍卫垂着头行礼,都能感觉到走过身边的那道气息愉悦起来了。

西客院是唐荼荼头回养伤时住过的地方,这条路她走得挺熟,奈何对大宅门什么进院跨院的规制了解得不清楚,没注意到自己这回住的地方升档了。

直到院门前,影卫抱拳回道:“昨夜捉回来之后,二人一直说要求见姑娘,倒也没闹腾。”

云岚和玄机居士正在用早饭。诙谐和画趣小尼姑家里是开私刻书坊的,顶多算是小富之家,跟太师后人的家境差一大截,打回来的饭明显不合二人胃口。

云岚居士姿容清昳绝尘,“清昳”往往要与穿戴素净划个等号,眼下她一宿没沾枕头,还一脸愁容,偏巧伺候的侍女、胭脂水粉都不在身边,再清昳的容貌也透了憔悴了。

于是她对面那一袭红裙,成了最夺目的亮色。

唐荼荼隔窗看了一眼,连点几下指头:“对对,就是他!看这个身形就没跑了。”

她声量不高,屋里的玄机居士耳朵贼,循声回望。

这人功夫不错,轻功尤其了得,影卫怕看不住他,往玄机脚上拴了一根铁镣,细不过一指,却是精钢材质,能挣开得是力士了。

靠山就站在身后,唐荼荼一点也不虚,进门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遍,重点关注了喉结、骨架,还有胸臀,这些性征明显的地方。

这人夜里敷的粉掉了,大白天再看,就没有女相了,脸型轮廓硬朗,也没那什么所谓的媚骨天成,是个挺俊秀的男人。

唐荼荼咧嘴:“哟,人牙子运气怎么这么差?才几个时辰就被逮了。”

她笑得太得劲,嘴角咧得太大,像极了一条仗着靠山龇牙挑衅的傻狗。

玄机居士苦笑:“姑娘别打趣我了,我又何尝有害你之意?只想请你去枫林坐坐。”

唐荼荼:“可拉倒吧。你们习武人学的穴位图未必靠谱,颈椎神经那么多,万一你手劲一大,把我颈椎敲坏了,兴许我就要高位瘫痪了。”

玄机满脸迷惑,表示听不懂。

厅分主座与客座,晏少昰进来之后没坐去上首,随唐荼荼坐在了她左侧,两人中间只隔了张高脚茶案,还顺手提着壶给她倒了杯茶。

云岚看在眼里,心沉了沉,望向唐荼荼的目光里带了点“卿本佳人,当志存高远,怎沦落与权党为伍”的悲悯。

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云岚敛了敛心中不平,起身立掌行礼,道了声佛号。

“琉璃坊一别,已有月余,姑娘近来可好?”

唐荼荼诚恳回答:“不太好,但也还行。”

簪缨大族,书礼传家,后人教养得像一个模子出来的,说话温声细语,娓娓动听。

云岚唇边含了丝笑,徐徐道。

“上回,我以诙谐新书为礼,夹注小笺,邀姑娘林中一会,以商大计。奈何小人作祟,不叫你我见面,阴差阳错之下,拖延了这么久,你我才能于今日坐下来详谈。”

“我们推诚相见,姑娘又何苦折辱我们?还是把玄机这脚镣解开罢。”

不是……书里夹啥玩意?

唐荼荼纳闷扭头。

“小人”一身朝服都没换,坐在那儿像一尊光风霁月的神像,垂眸抿了一口茶。大家伙伙儿坐在厅里,只有他独得阳光眷顾,被东边的金辉洒了满身。

嗐,自己人,小事计较什么。

唐荼荼假装没听到云岚告黑状,她学着二殿下的样子正襟危坐,抿了一口茶,瞧着高深莫测的。

云岚果然被唬住了,思绪立刻岔到了别处——唐姑娘没被二殿下钳制,她竟是自己不想见我们,为何,这又是为何?

自打夜里被抓过来,侍卫是把她们几人分开审的,这年轻的姑娘再沉得住气,也有些慌了。

定了定神,云岚接着道:“姑娘大约识不得我,我祖上乃范阳萧氏,贤良辈出,文豪蜚馨;后又有两朝太师萧长楹,辅佐二帝昌明大治。直到永徽末年,我全家迁居江南,几年来也未敢堕祖宗声名。”

唐荼荼:“萧太师是……?”

云岚悬了一夜的心落回肚子里,叉手收于腹前,脊背挺得直直的,下颔高昂,长颈优美如鹤。

她这才盈盈一笑:“是我祖父。”

唐荼荼怔忡地看了她一会儿,像头回见面时云岚打量自己那样,细致地打量对方,眉眼口鼻全仔细看了看,没能从中瞧出她祖父的轮廓来。

转念一想,大家都是魂穿,看眉眼也瞧不出萧长楹的真容。

哎,至今不知道萧太师的真名,江队没想起来,江茵的手稿和书信中也没有找到。

这份隔了辈的故人相见,唐荼荼一时有些失语,半天挤出两字:“你好。”

她伸出手去,想跟云岚握一握手,可惜人家没懂这个礼节,唐荼荼只好收回来。

“唐姑娘……”云岚呆住了。

她回京将近三年,联系了祖父生前门生故旧,那些当年拜在祖父门下、现已官居高位的长辈们,哪位见着她,不是痛哭流涕、泪湿衣襟,拊掌大叹三声“好好好”,夸她“未辱没先祖声名”。

同辈人知道她是大贤的嫡传后人,将她视作知己,引为楷模,从不因她女子身份小觑半分。

这么多的长辈,念着祖父的恩情,记着祖父的才德,将云岚对祖父的孺慕之思拔升膨胀了好几倍,她身上的使命感愈重,傲气也见天的涨。

如今虽被拘禁,看唐荼荼的目光依旧是俯视的。

可怎么到了这里……就一句“你好”呢?

云岚推翻先头所有印象,冷眼重新审视这唐姑娘,只觉得这姑娘人情世故笨拙到了家,自己不说话,唐姑娘就一声不吭木愣愣地坐着,等着她开口。

云岚在这迂诚又清亮的目光下,竟有些难以启齿,回头瞅了瞅玄机,从同伴那儿得了些力量。

“我们想借用姑娘的万景屏,推行法典。”

晏少昰神情一冷,还没等他作声。

唐荼荼快人快语:“那不是我的,放映机的制造方法全交给工部了,我只拿了一笔研究经费和奖金,工部造多少、画什么,我说了不算的。”

她推脱得太利索,云岚脸色愈发难看:“我打听过了,姑娘只从工部那儿得了五百两的赏钱——五百两,姑娘就把此器卖出去了?”

一脸难以置信。

唐荼荼跟她说不明白科研院所技术转移、专利购买的问题,她含糊应了声:“其实这木机工艺不算复杂,我拿了自己应得的那一份,五百两,也不算贱卖。”

话不投机至此,云岚不欲与她多说:“既如此,我愿出三千两,姑娘把此物的方子再写一份给我吧。”

唐荼荼定定看着她:“然后呢?你要用来做什么?”

云岚正色道:“弘传祖父留下的新法典,勾消当世所有旧律陈条。”

唐荼荼皱起眉:“然后呢?”

云岚:“弘传法典,以兴民德,振浮薄之风。夺聚敛者之财,瓦解权党之利,开立古往今来所未有之盛世!”

唐荼荼半个文盲,费劲抓着每个词理解透了,生怕错开她一丝一毫的意思。可每个词理解透了,仍觉得迷惑。

“怎么开盛世?”

云岚:“诛杀余地者,平摊地土,物产均分,百姓共产共财。”

唐荼荼眼睛睁大,瞳孔却缩,她听到了自己曾以为这辈子再不会听到的词。

“祖父书中曾写过,唯有共产主义是至高理想,后世皆崇奉此道,人人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必要推翻阶级,才无剥削压迫,天下百姓才能共治共享。”

唐荼荼一时有点怔:“……再然后呢?”

她接连几问,全是这样轻描淡写一句“然后呢”,云岚被她问恼了,胸脯起伏,面皮发红:“我携祖父遗愿上京,阖家为了大业奔走,与姑娘亦是一片赤诚之心相待,姑娘何苦这样戏弄我!”

唐荼荼:“我没有戏弄你。”

她文辞不佳,不会她们这样文绉绉的说话,总怕说出来的话没力量,是以字斟句酌。

“你大概不懂共产主义是什么意思,我马哲学得不太好,概念背不清了,大致说说吧。”

唐荼荼闭着眼睛背。

“你祖父说的这个共产主义,也叫科学社会主义。私有制发展到最高级的形式,即资本主义私有制,作为食利阶层的资本家攫取工人全部剩余价值,于是无产者联合起来,消灭生产资料私有制,靠改革与变法变革生产关系——这么说你大概听不懂,我换个说法。”

“倘若,你走在大街上,看到全城的百姓往新式的工坊涌,一天天不眠不休的劳作,累死在工位上。大量的财富汇聚到工坊主手中,有钱人养奴隶像养狗,生杀予夺,杀了人即便被报官,用钱也能摆得平。”

“金钱操控政治,资本能随意修改法律,从民到官沦落成为金钱与权利的走狗——那时的社会,才叫资本主义私有制,才称得上是要推翻资本,变成共产主义。”

唐荼荼:“萧前辈书里写到的这个概念,你当名词解释看看就罢了,与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漫长的社会形态演变是历史必然,跳不过去的——咱们再换回封建帝制说。”

云岚从没听过这样的言论,一时竟被这一大段话说懵了,忘了要反驳。

唐荼荼接着说。

“你说君主掌权是错的,剥削压迫和阶级观都是错的,在我们后世看来,天下共主确实是个傻|逼事儿,可这是时代局限。”

“你从萧前辈的书里窥得一隅,知道了后世是什么样的,提前窥到了一千年后的样子;可百姓窥不到,他们从未觉得天下不该有皇帝,在当世百姓眼中,帝王是天,你叫天下没有阶级,那就是天塌了。”

“多少书生勤奋读书,盼着一气儿考到会试,叫皇上一眼看见自己名;富商赚着大钱,仍叫子孙削尖脑袋,去官场做人上人;仆役兢兢业业干活,得了主家几个赏钱也自得其乐。”

“百姓盼着小富即安,盼着儿子做大官,盼着女儿嫁高门,带着全家飞黄腾达,跻身进新的贵族圈子里。”

“你看这天下,处处都有自己的运行逻辑。”

“当世没人觉得封建统治是错的,改革与变法的前提,是社会中起码半数以上的人,认定这个制度是错的、是落后的,受着压迫,生活痛苦,所以奋起反抗,于是新的思潮被拥护,变成全民共识——这在我们历史课本上,叫群众基础。”

“而眼下这时代,全民义务教育尚没普及,没有便利的传媒工具,文人勉强晓得一些时事,路边的百姓甚至读不完一份报纸,一辈子未必出过一座城,不知天下之大,如何共治?”

说出这些话的感觉,于唐荼荼来说实在奇妙。

她似站在历史的时间轴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目之所及只有一年一年的数字碾过去。

她浮在半空,沉不下去,像隔了层雾俯瞰历史。历史上无数鲜血与牺牲,无数被后来者半褒半贬的革命证得的社会真理,落成一行行概念,一行行结论,成为并不真切的昭示。

唐荼荼窒了好半天,才从这阵怅惘中缓过神。

“你们如今的生产力……”

她及时换了个词:“你们的技术、工具、矿产、运输……对比我们后世,即便对比末世,也是贫瘠得很。”

“这不是一个分散资源、共产共财,就能活得好的时代——这顶多算是早期商品经济萌芽时期,是一个需要聚合资源的时代,要有清明的掌权者,有一群上传下达的好官,以及一群能及时响应政策的百姓,大家齐力搞建设——不是全民回归脆弱小农经济、复归蒙昧,就配称作民主自由的。”

“倘若君主昏聩无能,你大可以揭竿而起,去换一个更高明的君主,去改变嫡庶长幼继承顺序,用各种监督和新闻舆论,倒逼君主和所有掌权官一直做到公正廉明。”

厅内四个居士,甚至院里两排眼观鼻鼻观心的影卫,一时间全悚然抬头,震惊地听着里头大放厥词。

却见二殿下双眼澄明,不动如山,廿一有许多年没见过殿下这样的神情,专注得像殿下儿时听太傅讲圣人经。

唐荼荼一旦专心起来,就如三魂六魄全部抽离,眼里只看得到手头这么一事,并没留意到他们的古怪表情。

“当务之急,是聚合一切资源兴办实业,叫天下生产链条完整,农工业品类齐全,物产丰足,叫百姓富庶,政治清明,军事强势,士农工商三百六十行全好好干自己的事。”

“你想推行天下法理公正,自然是一件好事,变一变旧律陈条也就是了,像刑法、婚姻法、医药卫生法——萧前辈都整理出来了吧?这些都很好,从小处一点一点改,至于什么推翻阶级,共产共治,未免滑稽。”

“滑稽”二字,几乎如一记重锤,锤到云岚面堂上,叫她全身骨血寸碎。

她是被祖父抱在膝上、手把手教会的读书习字,她是女儿身,却也是祖父临终前唯一唤到床前、含泪嘱咐的孙辈。

从小研读祖父写的法典,从祖父的言传身教中习学大道;尽管她只是窥得一隅,却也如亲眼见过,知道那个“后世”是什么样。

越是研读,越觉己身渺小,而法理比天理更重,其力可降世上一切不公。

云岚倏地暴怒,被唐荼荼的“滑稽”二字逼得眼圈赤红,声色不复温和,几乎是冲着唐荼荼吼:“斗筲之器,不足与谋!”

“当年我祖父那般贯古彻今的大贤,他竟因帝王忌惮,狼狈辞官,满门逃去江南,才堪堪免于抄家灭门的大难!皇帝以私害公,天下唯他一言尔,如何能是对的?!”

玄机居士忙喝了一声:“云岚!住口!”

云岚怒指着唐荼荼,射向二殿下的目光里同样有恨。她竟豁出去了,慷慨痛陈道。

“唐姑娘从千古难求的盛世中来,竟甘心委身权党!你顶了这身皮囊,得了一位做官的父亲,有一日赚千金的母亲,你便忘了自己是谁,变成木朽蛀生的蠹虫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