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射一比两天,进山的精射手们还没见影儿,只能看到山上升起细袅的炊烟,猜他们是在吃早饭。

唐荼荼面人似的坐在帐窗前,闭着眼睛,等着胡嬷嬷和芳草把她描画成一个温婉的大家闺秀。

眉毛要细要弯,眉尾别太长,唇脂抹上去,还要拿手巾沾去,只剩个浅浅的粉色提提气色,整张脸上才能相宜。

这个年纪,唇脂色儿太艳了会喧宾夺主,掩盖住小姑娘本身的那股灵气。用胡嬷嬷的话说:“咱姑娘不学人家,十来岁画什么大红嘴,刚吃了小孩似的。”

唐夫人如每一天清早一样絮絮叨叨,安排这一天的事儿。

“今儿周夫人设了小宴,请了右侍郎和四位郎中家眷,说咱们几家聚上一聚。见天的瞧不见你影子,几位夫人都问你呢,荼荼今儿就好好给我待着,可别又跟那……别又跑了。”

“知道啦。”唐荼荼应着,芳草描眉的手轻,痒得她昏昏欲睡,坐在椅子上打了个盹。

胡嬷嬷左瞧了右瞧,怎么也不满意,姑娘眉峰太高,眉毛最茂的地方恰恰长在眉骨上,笑起来还好,面无表情的时候怎么看都显凶。

“夫人瞧……?”胡嬷嬷和主子对视一眼,唐夫人道:“给她稍修一修罢。”

唐荼荼是标准的刀眉,好像还是这半年长成的。唐夫人依稀记得荼荼以前眉毛还是平的,没这个小尖尖来着。

这会儿再看,她眉峰上聚,似一座深深的山,长势有一点杂乱,放在男孩脸上是妥妥的英气勃勃,女孩儿长这么两条大刀眉,怎么看都不得劲。

胡嬷嬷拿了一柄不太利的剃眉刀,想好了形状,轻手贴上去。

“不许剃我眉!”唐荼荼冷不丁睁开眼睛,精神了。

胡嬷嬷叫她吓一跳,手一哆嗦,“哎唷”了声。倒是没剃伤小姐,连层肉皮也没破,只是这一刀刮过去,左边的眉峰全不见了,秃了一大块。

唐荼荼:“……”

对着镜子照了照,丑得出奇,她索性破罐破摔地闭上眼,由着胡嬷嬷把另一边也对称剃了,修出了她们想要的眉形。

芸香带着几个嬷嬷从窗边走过,瞧见姑娘描眉画眼的,轻轻地笑了一声,生出许多遐想来。

“芸香姑娘来啦?”唐夫人赶忙迎上去。

“常宁公主”的幌子打习惯了,两边都不带换个人的,照旧是一句“公主请姑娘过去玩”。

闻言,唐夫人比昨儿更欢喜,荼荼是个锯嘴葫芦,昨儿回来问她什么都三缄其口的,公主什么样,对你客气吗,你们玩什么啦,跟你说了什么……全含含糊糊,还早早就睡下了。

这时见着芸香,唐夫人思忖:公主连着喊荼荼三天,又是留宿又是打猎的,保准是两个孩子合了眼缘,荼荼能有这样的缘分是她的幸事。

唐夫人也不提周夫人的小宴了,一叠声催着荼荼出门,自己赶忙换上衣裳要跟着过去,拜一拜这位小公主殿下。

芸香为难道:“公主已经入林子了,夫人您……”

这就不方便了,唐夫人又给装了一大包零嘴,笑盈盈地目送荼荼跟她们去了。

两边私相授受有了章程,晏少昰在林子口避人的地方等着,身边有马倌牵着那匹里飞沙,昨儿沾了一身土,今天又洗涮得皮毛油亮了。

老远看见她快步走过来,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喊了声“殿下早”。

——脸上施了薄粉,两条眉细细弯弯,唇上泛着点润润的光。

晏少昰把到嘴边的一句“怎么才来”憋回去,古怪地瞧了唐荼荼两眼,略一点头,转过身,率先打马走了。

大约是昨儿回去睡久了,他脑子犯了懵,眼下浮出来的头一句话竟是“女为悦己者容”。

后头的马蹄声渐近,晏少昰双手握缰,直挺着背,不自在了一路,总觉得背后有一道视线始终黏在他身上。

临到哨所,下马前他回头望去,才见跟在自己马后头的一直是叁鹰——这孩子不高,在男儿里边分量不算重,马蹄铁声便轻,他不系蹀躞带也没叮呤当啷的动静,跟唐荼荼一样。

叁鹰被主子陡然变了温度的目光,盯得一脸迷惑:“殿下,怎么了?”

“无事。”

叁鹰悚然一惊:无事什么无事!殿下连嘴角都捺下来了!

左思右想没想出来自己哪儿犯了忌讳,只好先躲得远远的,一扭头瞧见唐姑娘下马不稳当,又拎了个脚凳送过去了。

昨天拉弓久了,唐荼荼两臂酸沉,今儿成了半个废人,端着茶水瓜子零嘴点心爬上了哨楼,看撵山子和射手们围猎。

“撵山子”是训猎犬的人,二殿下这儿的猎狗是细犬,就是那种身子细条、四腿很长的土生猎犬品种。这个品种的狗大都尖嘴猴腮、瘦骨嶙峋的,一动起来,胸骨处都能看到明显的肋排线条,瞧着吹口儿风就能倒。

可一跑起来,唐荼荼站在高处看,都觉得头皮发麻。

——太莽了。

十几条狗各个两腿腱子肉,挟风带雷似的蹿过去就扑,见鹿扑鹿,见猞猁扑猞猁,还有长相憨厚的羚牛……再大的动物也敢扑上去咬。

那么瘦的狗,被狂奔的鹿群来回地撞,被踢一脚会骨碌出老远,打个滚儿,又不知疼地狠冲上去。

就算是个猴儿,细犬也要扒着树干往高处跳,咬着猴尾巴狠狠地拽下来,仿佛要弄死视线内的一切活物。

没有恐惧,不知疼痛,只全神听着主子的呼哨走。

可惜它们长了这瘦条身板,要是再壮实些,连老虎都敢斗一斗的。

唐荼荼看出一身白毛汗,问:“这狗也是殿下府上训出来的么?”

晏少昰:“我不养这东西,养狗图作伴儿,猎犬活不长。南苑有专门训狗的猎官,借来使使——你想要?想要我给你要一条。”

唐荼荼摇摇头:“这么莽的狗,叫我养两天就养废了。”

林间的山风呼呼地吹,滚过一片野草地,又随坡势涌上来,吹得哨楼顶上的令旗猎猎作响,将天上的云也吹成浩渺的烟丝。

哨楼上并不宽敞,长宽五步到头,是砖泥结构的,形状像个粗高的烟囱,中间石桌上还摆了一把硕大的床弩,占去了一半地方。

不知建了多少年,窄梯上的砖头都松动了,唐荼荼挺怕这楼冷不丁塌了,她连边上一圈石栏都不敢挨。

南苑里皇上驻跸的地方修得最精美,这种没有贵人来的小处就敷衍了事了。影卫们本事通天,把这巴掌的一方楼顶布置得方便落脚。

方圆二里地内总共六座哨楼,都有校尉挥着旗,指挥底下士兵猎鹿。上百头鹿在林中左奔右闯,陷阱重重,杀机重重。

这就是围猎了。内林在山脚下,地方窄促,围猎的阵仗大不起来,主要就是围鹿,几百名士兵拉扯阵型,将上百头鹿团团围死,再分而杀之,满地踏烂的碎草和灰土**起半丈高。

山林中热闹得很,唐荼荼视线不停转换,盯紧了哨楼上的令旗,旗手姿势每变换一下,她立刻去盯林中士兵,靠细致的观察力揣摩旗语。

“看出什么来了?”晏少昰问。

唐荼荼:“东南西北是指示各方位,旗向前,是向前冲的意思;旗竖直,是原地待命;旗下压,是后撤?”

这丫头。

昨日无事发生,晏少昰难得能从天黑一觉睡到天亮,这一笑,脸上焕发出莹莹美玉般的光泽来。

他对聪明人总有无限宽容,声音轻如春风拂柳:“少了,精简的旗语一十六条,要是三军列阵,再加八条,回头让张校尉给你找本旗语册子,抽空背下来。”

唐荼荼虽然不知道自己学旗语有什么用,那张校尉哈腰对她笑的时候,她还是客客气气谢过了人家。

她看着底下的围猎,却沉不下心思欣赏,渐渐升起另一种焦虑来。唐荼荼撒欢儿玩了三天,还没忘记自己来是干嘛的,武英殿刻书,她得见太子。

掰着指头算算,皇上太子和那些贵人们后天就要回宫了,二殿下还没有带她去见太子的意思,甚至提也没提。

——他是后悔先头答应她了么?

林中陷阱渐渐生效,陷坑和捕网抓了好几头鹿,群鹿受惊,怕得狠了,惨嘶声叫出了濒死的绝望。

一群鹿也没个领头的,在林子间仓皇逃窜,东奔西走,在山林中长大的东西,灵巧的四蹄比马要轻便得多,蹦着跳着往山腰跑去了。

那片地方坡势陡峭,长了一大片酸枣刺林,马踩进去两步被刺疼了,又呼律律退了出来。这一轮围猎就算是失败了,骑射手只能沿着山路绕道去追。

十几条猎犬却狂吠着冲入荆棘林,追上去截住大片鹿群,往山下撵。

射手们各个拉弓引箭,可十箭射出去,只能命中一两头鹿,其余的残箭大头朝下,草似的戳了一地。

唐荼荼把想见太子的念头且搁一边,看得专注起来,渐渐皱起眉。

这命中率跟她想得不太一样。

她这么想着,也就这么问了。

晏少昰:“普通弓兵皆是如此。要不怎么说进山的都是各营选出来的精射手呢?”

唐荼荼:“……普通弓兵,十箭中一两箭?”

晏少昰:“你当能百发百中?呵,话本子看多了,射技分三等——一为站定射死靶,二为站定射活靶,头等射技才是骑射——射死靶十发十中的,在疾驰的马上射活物,也不过就是十中二三的概率。”

唐荼荼不敢置信,又盯着看了几眼:“是因为林中有风么?平时弓箭准头也这么差?!”

这就是纯粹的外行了。晏少昰道:“唐有名将薛仁贵,三箭定天山,连发三箭射死敌方三员阵前将,世人叹为神迹。薛将军的震天弓算是强弓,连发三箭全中,这就是叫突厥人肝胆俱裂、跪地投降的神射手了。”

倘若如此……唐荼荼一颗脑子飞速转了转,命中率低成这样,也难怪南宋被蒙古打得落花流水。

唐朝时打的是突厥,突厥兵和中原打得有来有往,突厥战力比铁骑踏遍欧亚的蒙古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马背上的民族最擅骑射,这个时代,中原将士的马匹保有率本来就比蒙古低得多,听队长说,当年蒙古西征打欧洲小国的时候,跨越大洲去作战,都能将骑兵武装到人均三到四匹马。蒙古自己也知道这个逆天的优势,元初时,几乎把马政放到比国政还重要的地位。

骑兵差人家一档,弓兵再差一档,力士再差一档……简直要命。

她唯恐天塌,表情越来越凝重,晏少昰看出来了。

“不是咱们的将士骑射不精,是‘骑射’的准头一直如此,寻常弓兵比的不是精准,而是对阵的气势——不论两军对垒,还是攻城守墙,军械齐全的一方,都会先以漫天箭雨扰乱敌军阵型,杀其锐气。”

把敌人吓得肝胆欲裂,气势碾压?

唐荼荼崇尚数据为王,很是较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给了另一种假设。

“如果说,测好当天的风速、风向,再由有经验的弓箭手算好射距,统一弓兵展弓的力度和仰角,能不能提高命中率?”

晏少昰叹笑:“临阵不过三矢,哪有工夫够你细细调度?”

唐荼荼的文言文水平不足以让她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晏少昰看出来了,解释道:“弓兵的射距为百步到一百二十步上下,武将需得射一百六十步,阵前副将都是力士出身,拉七力硬弓射距不得低于一百八十步。”

“弓兵最擅长克制敌方骑兵冲阵——两军对阵,待战鼓擂响,敌人往往先以骑兵来冲破阵型,满地丢盔弃甲,步兵再上前冲杀——临阵三矢,其意是敌人的骑兵从骑着马进入射程到冲到近前,只够每个弓兵放三箭,这三箭如若不能将敌人的骑兵击溃,己方阵型必散,这一战就难打了。”

古代以左右脚各迈一下为“一步”,百步的射距,大概是150米。如有力气大的神将,射距能达到270米,骑兵三个呼吸间就能冲过这一射之地。

唐荼荼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她隐约觉得计算射距和仰角还是有一定用处的,一时却想不到合适的办法避开“临阵三矢”的麻烦,把这个一闪而过的灵感记在了本子上。

她眉毛画弯了,眉峰不见了,一张脸仿佛被磨平,只剩下圆润和柔婉,做出任何表情来都有点怪。晏少昰多瞧了两眼:“好端端的,傅什么粉?”

唐荼荼:“啊呀,是不是花了?”

她身上从不装镜子,掏出块帕子便擦,把一张脸抹出了不匀称的浮白,洒脱地揩了一把汗,瞧不见一丝半点儿在人前丢了脸的羞恼。

晏少昰沉默地把那点子“女为悦己者容”的猜疑,甩出了脑子。

这群校场兵在二殿下眼里就是一群杂伍,山高皇帝远的,兵与小将都是民夫出身,练兵能练出个令行禁止的规矩来就不错了。

是以影卫猎了十几头鹿扛回来的时候,二殿下也没露出个笑模样,只当稀松平常。

唐荼荼倒是很惊喜,蹲在一排死不瞑目的鹿尸前细看,研究影卫射箭的位置、角度。叁鹰和几个影卫又当起了夫子,席地坐了一圈,给她讲各种箭头造成的伤口形状、深浅区别。

讲了好一盼。

叁鹰:“便是如此。”

唐荼荼:“鹰大哥果然厉害!”

叁鹰嘿嘿挠头:“当不得当不得,唐姑娘一点就透。”

唐荼荼:“还是鹰大哥教得好。”

晏少昰轻哼,没出息,瞧见什么都一惊一乍的。

唐荼荼有见人就喊大哥的毛病,末世里,豪爽地喊一声“大哥”,能破开心防,快速和异性建立交情,还能掐断所有可能存在的暧昧苗头,全拢入战友兄弟情谊里。

叁鹰听着主子这声哼,蓦地打了个寒噤,记起了最近府里边的那些有鼻子有眼的传闻。他噌地往后一挪屁股,坐得离唐荼荼远了一丈。

唐荼荼:“怎么了?”

影卫们都笑起来。

这些往时不苟言笑的影卫,其实还都是一群少年,叁字辈是先帝平叛之后才开始训的,六七岁上头择好苗子开始训,眼下都是十七八岁。最年长的廿一比他们早一辈,也才二十七八,眉眼中已见老成。

影卫们笑闹着,转变只在一瞬间,他们所有人都警觉地收了笑,直身盯向了西边。

“怎么……”唐荼荼才刚开口,她也听着了动静。

那是一道尖利的哨声,离得远,好像是半山腰上传来的。

入林的人都会戴这么个马哨,常常是呼喝同伴用的,可这哨声接连响了四五声,一声比一声更疾,却倏地戛然中止,透着不详。

有两丈高的烽燧墙隔着,什么也瞧不着,可这一声哨似给别人提了醒,呼吸间,山林中几十道哨声不分先后地响起来,调子刺耳,鹿群痛呦声、人的惨叫声、兽吼声杂乱,那片密林中鸟雀惊飞,黑沉沉的脏了一小片天。

断续的哨声很快成调,廿一瞳孔遽缩,听出来了:“是求救号!殿下……”

晏少昰一挥手,几个影卫飞身到哨楼和密林高处张望,很快看清楚了,惊呼道:“殿下,南边的烽燧墙破了!破了丈宽的口!鹿群奔涌而出,林中有大批野兽冲过来了!”

“点人!去救人!”几个校尉大惊失色,顾不得奏报,也顾不上听二殿下指令,扑上马就冲进去了。

这道烽燧墙不光隔开内林和外林,还是挡在南苑前的最牢靠的一道屏障,墙不厚,可扎扎实实两丈高,畜牲哪里会翻|墙?几十年了,从来没出过岔子。

墙破了,不光内林里玩耍的贵人们遭殃,要是叫什么畜牲窜进南苑去,惊扰了圣驾,九族都不够诛的!

“殿下,咱们先行离开。”

山坡面阳,密林茂盛得只能依稀瞧见人影,晏少昰心头不安愈重:“点两个人带姑娘走,剩下的跟我去救人。”

唐荼荼惊疑不定地听着墙那边的兽吼,什么也看不着,不知是她错觉还是怎么,野兽咆哮声越来越多,越来越近了。

她口干得厉害,撑开唇缝:“殿下小心……”

话未落,烽燧墙北面墙洞的门竟霍然洞开!

前脚刚进去外林的校尉与十几名骑奴仓皇回来,洞门窄小,马蹄踩踏,撞了个人仰马翻,跑得快的骑奴屁滚尿流地滚进内林来,惨叫着:“狼!狼……”

后半句惊恐的声音变了调,分明有几条黑影扑上去,利齿扼死了他的喉咙。

离得太近,头狼体型硕大,扑在人身上能从头覆到脚,狰狞的森牙赫然是一口刚刀。

晏少昰怒喝一声:“愣着做什么!带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