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至尾声,猎犬的吠声渐渐近了,最后在东头的空地停下来。

老远看见叁鹰背着一个大竹篓回来,沉甸甸地摞地上,这大小伙子热出一脑门儿汗,竹篓里头咕咕喳喳一阵鸡叫。

“抓这么多野鸡啊?”唐荼荼凑过去,上手掂了掂,感觉这鸡是毛蓬松,经不得吃,去了骨头大概没一斤肉。

叁鹰笑得明朗:“那边一片野鸡窝,叫我们连鸡带蛋都掏空了,奴才寻思着左右晚上要杀了吃的,不如给姑娘抓活的回来,姑娘射着玩儿。”

他话是跟唐荼荼说的,脸却对着二殿下,叁鹰被自家主子那两条眉毛皱得心慌,忙打起笑脸,拿脚尖撵着一群鸡,往远离殿下的方向赶。

好几个影卫都顶了一身鸡骚味,主动离殿下远远的,看戏似的瞧着唐荼荼拎着那只山鸡翻来覆去地研究公母,弓却立在一边不动。

以为是姑娘心善,舍不得射杀活物,影卫们还劝她:“姑娘别怕,这群鸡夜里都要上餐桌的,早死个把时辰,早解脱……”

话没说完,唐荼荼已经拉开了弓,从肩到腰锢成个标准又冷酷的射姿,一箭就出去了。

不出意料地没射着。

离箭近的几只野鸡扑棱着翅膀飞了,能飞两三米高,又被天纱挡下来。

这群长尾巴鸟儿长得挺好看,要命的是一惊一乍的,分明死站在那儿不动,唐荼荼也射不着一只,它们却还是张着翅膀、满地撒丫子跑,叫声嘶哑,嘎嘎叫得活像下一秒就要断气。

“姑娘射那只!”

“哎,上树了!咕噜噜噜下来!”

影卫们凑一块看热闹,几个人,活像长了一百二十张嘴。

没一会儿,又一队影卫背了一篓兔子回来了,他们没商没量的,竟和叁鹰想到一块去了,捉了几窝活兔子回来给她射着玩。

一时间满天鸡毛飞,满地兔子乱蹿,有天纱挡着,在林子里乱蹦也跑不出去,全成了唐荼荼练手的活靶。

晏少昰深深吐纳了两个来回,把茶壶封好口,手指长在太阳穴,下不来了。

唐荼荼知道自己的本事,也不托大,专挑那些迷迷瞪瞪蹲着不动的兔子射。

竟还真叫她逮着一只,一箭射过去,箭擦着兔子的脑袋过去,那只兔子连丝油皮儿也没破,却被吓傻了,忽的僵直了身子,四蹄朝天,抖抖索索开始装死,让她捡了个正着。

太阳西斜,南苑的暮鼓响起来了,鼓声从东头渐次传进深林,再由哨塔上的号角声呜呜传遍整个内林。

这是鸣金号,放战场上是收兵用的,放南苑,是催促内林玩耍的贵人们该回营了。

唐荼荼意犹未尽,看看箭筒:“还有两根,我射完吧。”

最后一支箭破空之时,野鸡机灵地飞起来了,离得近的兔子被鸡吓一跳,噌得跳开一步——长长的耳朵,巧之又巧地撞在了唐荼荼的箭上,倒地不起了。

“射中啦!”叁鹰叫唤一声,跑过去捡回来,嘴皮子俏:“嘿,姑娘快看还活着呢,只射着了个耳朵梢!正好俩兔儿,好事成双。”

唐荼荼不太待见这只受伤的,拿回去是要给珠珠养的,万一感染了死了,珠珠又得哭鼻子了。

两只黄毛兔子在竹筐子里垂头耷耳、瑟瑟发抖,晏少昰乜了眼,开金口给它留了条命:“带回去吧。今早祭了社的,空手回去不体面。”

唐荼荼没听过这说法:“这是什么讲究?”

晏少昰:“秋狩有所获,来年钱满盈。”

噢,就算讨个吉利彩头也得带回去再杀,唐荼荼立刻把竹筐扣住了,防着它们蹦出来。

她怕二殿下再在自己马背上作乱,回程的路上,骑着马紧紧跟在他后边,碰也没碰那条马鞭。可成了群的马队不用人带,跟着头马飞奔起来。

等习惯了这风驰电掣的速度,就不害怕了。两旁参天古树皆成了虚影,凉风呼呼扑面,吹出古朴厚重的调子来。

唐荼荼被吹得碎发蓬乱,找回了上回华琼带她骑马的畅快劲儿,她真想放开嗓门嚎两声,可惜周围外人多,矜持地忍住了。

到了林子口时,人声渐近,依稀能瞧见营帐了。唐荼荼下了马,把骑了半天的里飞沙还给他们。

她仰着头,像模像样地一拱手:“谢谢殿下,谢谢大哥们,带我玩这么一天!”

她踩着被马蹄踏烂的满地枯草走远了。

金乌西沉,林里的金辉有些灼眼了。怕前后脚出去会招人眼,晏少昰多等了一等。

“快走快走!回头娘又要唠叨了。”后头林子里,不知是谁家的女眷匆匆赶回来。

瞧见这一行侍卫的马各个膘肥体壮,领头的少爷玉冠束发,俊美得出奇,刀削斧劈般硬劲的轮廓,被夕阳磨平了棱角,也显出几分柔软来。

几个姑娘忍不住偷偷觑他,打马走到跟前了,又装作“我们没有在看”的样子,目不斜视地过去了。

走一路,满袖香风扬一路。

晏少昰闻出了脂粉与大食蔷薇水的味儿。

这蔷薇水也叫玫瑰凝露,是大食商人带来的,听说是以为白金为甑、采花瓣蒸成的水,异香能散开数十步,这两年来风靡整个京城。不过是花瓣榨的水,一瓶卖上几十两了。

他分出去一道眼风,不足一呼吸的工夫,吝啬地收回来了。

出来骑射,从人到马不扬灰、不沾土,带着各色儿的轻纱面幂遮了下半张脸,白净净的脑门上那一层薄汗,都出得恰到好处。

他再一回想唐荼荼这一下午的狼狈样儿,那丫头的汗论斤出,鬓角的头发湿得都要结成绺了,天儿一热她就上脸,脸红得能滴血。

晏少昰笑了声,扬鞭回了东头。

唐荼荼踩着夕阳最后一道余晖回了帐篷,唐夫人悬得老高的心可算是能揣回肚子里了,幽幽道:“闺女大了,心野了,一玩一天不见影儿了。”

唐荼荼心情前所未有得好,凑上前,捧着两只兔子哄她:“您看这是什么?”

“这什么东西?”

唐夫人吓一跳,她心善,眼里嫌弃之色还没下去,手却已经摸上来了:“哎哟,怎么一耳朵血?”

唐荼荼:“我猎着的。箭射耳朵上了,叫它侥幸留了条命,殿下说……”

她打了个磕巴,见唐夫人眼里并不起疑,只摩挲着兔子毛,好奇地等着下文:“殿下说什么?”

唐荼荼恍然意识到“公主殿下”也是能称作殿下的,她续上话:“殿下说没事,豁耳兔子也能活。别让它们跑了,脖子上栓根绳,等回家的时候咱们带回去。”

唐夫人啼笑皆非:“长得直眉楞眼的,这丑兔子,越养越肥,可臭了。”

“那就烤着吃了吧。”唐荼荼想也没想,她抱都抱回来了,圆了“来年钱满盈”的吉利,她就不在意兔子去向了。

她看动物,还是末世那一套,不管瞧见什么活物,脑子里先自动按照灭绝、濒危、无危几个物种保护等级分个类。兔子这样一生一窝的,不在她的怜惜范围之内。

“养!姐我要养!娘,我自己养,不用你们操心!”

珠珠抱起来不撒手了,沾了一身脏兮兮的,不知道是土还是粪。胡嬷嬷膈应得直嘬牙花子,打了两盆水给兔儿洗澡去了。

芳草带着仆妇领了膳回来,提溜出去两个食盒,带回来三个。

她细声细气地咬稳措辞:“我回来的路上,遇着了公主殿下身边的女官,说他们今儿打着了猎,送咱们两道菜尝尝稀罕。”

送来的菜是一道烤山鸡,一道小炒兔肉,烤鸡肉片得匀称,饱蘸了浓郁的酱料和蜜香;深盘底下窝了一圈小小的野鸡蛋,是清炖出来的,味儿特别鲜。

不知是今儿有多少倒霉蛋,被灭了满门。

唐夫人夹了一个尝了尝味儿,留出半盘子来,让仆妇给老爷少爷送去了。

她又是感动又是欣慰:“公主当真有心了。荼荼呀,等隔天挑个空当,公主再喊你过去了,你带上娘一起去,我给殿下见个礼,隔着帘子拜一拜也行,方显得咱家知礼。”

“再说吧。”唐荼荼含糊应了声。

芳草摁了摁心口,觉得天都快塌了。

这片内林也叫鹿场,里头的哨所都备有寝具,吃喝盥洗用具一应俱全,方便贵人们留下来暂住,能尝尝夜宿山林的乐趣。

一群公子哥们各带了护卫,进了林子也就是吃吃喝喝,玩玩乐乐。

褚泰安的马背上挂了两只野鸭、一头猞猁,他腰间的蹀躞带上拴了短匕、针简、火石等七事——火石不会用,短匕没开刃,只是一排镶金嵌玉的漂亮装饰品,就这么叮呤当啷地回了哨所。

野鸭和猞猁都是侍卫们打来的,挂他马上,是为了给少爷脸上添点光。

四体不勤的公子哥们都是这做派,一群少爷们心照不宣,带回营地去糊弄傻姑娘们,给自己添几分“英武”的光环。

兵部侍郎家的少爷狄叡,也正好这时候打猎回来了。他获猎颇丰,身旁侍卫的马背上又是青羊,又是羚牛,剖膛清洗得干干净净,死不瞑目地挂在马背上。

褚小公爷脸上笑一僵,知道他肯定要来寻自己晦气。

他坐下的大宛马常年圈养在家中,吃的是黑麦草,配上豆子玉米的精饲,一年到头出来放风的机会少得很。这马没见过世面,乍一出门,连野草都稀罕,垂着脖儿,遍眼瞅着绿草去啃。

褚泰安“啜啜”两声,牵着马缰拽一拽,那马就直起脖子来了,温顺得不得了。

“这什么玩意?养头驴都没这么窝囊。”

狄叡多看一眼都嫌恶,又去瞧他马背上的那头猞猁,戏谑地笑了,这内林除了鸡鸭就是兔儿,难为他能找着这么大一头猫。

狄叡是兵部侍郎家的庶子,其生母是个异域舞娘,早早没了,记到了正室夫人名下养,也算是蹭了个嫡出。

他长了一双丹凤眼,斜眼看人时成了吊梢眼,人就显得阴沉刻薄。

他是为数不多的入过许灼灼雅室的男人,豪掷千金才进得门,进去了,听听琴说说话,从未敢唐突佳人。

每回,狄叡一提起要为许灼灼赎身的事,那雪雕玉砌一样的人儿就湿了眼睛,垂泪涟涟,劝他不要忤逆家里,说“奴家宁愿在火坑里待一辈子,也不愿意看公子和爹娘离心”。

这样好的姑娘……

一想到灼灼被他糟践,狄叡心里就冒火。

“小公爷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胆子指甲盖大,在这小林子里头抓猫儿玩,真有你的。”

褚泰安深吸一口气,掀唇就要骂架。

“叡兄说笑了!”沈乐天忙替他二人打圆场:“是我身子弱,中了暑气,拖累了泰安的脚程——叡兄是想问灼灼姑娘是吧?我也关切着呢,再过两日,泰安就放她出来了,到时候咱们给灼灼办个接风宴……”

——过两日就放出来了?!还不是被他玩弄过了!

狄叡刚从猎林里出来,一身血还是滚烫的,被这一句激得暴怒:“你又是个什么玩意?读遍圣贤书,当得褚家一条好狗!”

火气盘桓心口,横冲直撞地要寻个出处,狄叡一鞭子朝着沈乐天面堂抽来,沈乐天惊骇地瞪直了眼睛。

那条鞭子却没抽到他脸上,狄叡似出手前心里就有数,当空甩了道凌厉的鞭花。饶是如此,也把沈乐天吓得脚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

褚泰安当即蹦了三尺高,他挚友不多,仅存的这几位都是打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伴读伴读,伴着伴着就成了两肋插刀的朋友。

他把沈乐天往自己身后一拉,挺着胸脯骂上去。

“你个父阉母婢的狗趴子,满嘴喷粪!你再动一下鞭子!爷抽你个满地找牙!”

两边侍卫手都扶在了刀上,狄叡阴沉地盯了他一眼,到底怕这混子跑皇帐跟他姑父告御状去。于是一折马鞭,皮笑肉不笑地一拱手,敷衍地道了声“得罪”。

他是将门出身,其祖父为掌管三省军务和粮饷的蓟辽总督,老太爷于去年年初,染了一场风寒后半身偏瘫了。其父是狄家长子,含泪为老太爷乞了骸骨,送回老家安养晚年。

家里的顶梁柱垮了,合该沉寂下来。

可同年四月,他父亲擢升兵部左侍郎,离尚书部首只差一步,妥妥的将来留好的位置,只等着老尚书卸任。

到了年尾,又赶上五皇子出南三所、入国子监,狄叡名义上的幼弟被圣上点作了五皇子的伴读,一时间风头无两,续起了狄家满门的尊荣。

走前,狄叡落下一句:“内林都是娘儿们,你在这儿待着也不嫌臊,是男人就该进山,明儿咱们比猎,如何?”

一群公子哥面面相觑,都是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主,起哄应了好。

沈乐天心一沉,隐隐觉得不妙,他们只打算在内林玩一天,带出来的侍卫不是什么好手,好手都跟着褚家大老爷进山了。

这些人里头属他的父辈官位最低,国公府留他在小公爷身边,免不了有几分要他跟在泰安身边规劝的意思,防着泰安惹是生非。要是闹出大事来,没他好果子吃。

“泰安!不能应他!”他忙扯着褚小公爷,急得出了一头汗。

可这激将法忒好使,褚泰安咬紧牙:“好,进山就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