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教她,影卫们摸不准主子心思,各个站得离唐荼荼半丈远,七嘴八舌,连讲带比划。

“宽裆扎马步,气沉至丹田。”

“要先舒展开胸膛和手臂。”

唐荼荼不认识丹田,却大概知道这相当于先来一套舒展运动。周围男人多,她里头的亵衣不是很紧,背过身做了几个扩胸运动,转了转脖子和肩膀。

她歪肩扭脖的,隔了会儿做了个象鼻姿势,不多时又背过手臂到身后抻筋,还有向上伸懒腰的姿势。

影卫们看在眼里觉得怪异,怪异中又品出点奇妙的韵律美,跟他们往常的晨练大有不同。

好奇心重的几个就跟着学,唐荼荼笑盈盈地给他们分解动作,慢腾腾比划了一套清晨舒展操。

舒展完了,影卫又指着前头的靶心说:“姑娘对准了,要肩、肘、手齐平在一条线上。”

唐荼荼左手撑弓,右手拉弦后撤,摆了个架势,问:“眼睛呢?眼睛也要在一条线么?”

“不必,那就太高了——箭头要往上倾。”

这名影卫叫叁鹰,叁字辈的比廿一晚一个辈。

培养影卫一代更比一代严苛,叁字辈的自小学武之余,还要学些鸡零狗碎的技能。叁鹰的长处是学舌,他学人声音如录音机,男女老少都能学,连声调语气都能分毫不差地复刻。

上回在倭人手中救下唐荼荼、后又于城南火场上一同救人的,就是他。当时烟熏火燎的,唐荼荼没记住他长什么样,这会儿瞧着只觉面熟,叁鹰却单方面地生出了一份战友情。

他一手托弓,一手抓着唐荼荼的右肘调整了个角度。

背后一道视线有如实质,盯得叁鹰后背直发毛,他奇怪地回头去瞧,暗忖是自己多心了——主子喝茶喝得眼皮儿也不抬,哪有闲情逸致看他。

边上一群影卫指点着,这个说“姑娘得先练眼力”,要她瞧二十步外扒在树上的那只蝉长什么样。

那个说“要先练手稳”,在弓柄上绑块石头,什么时候悬石而手不抖、弦不颤了,就能开始学射箭了。

“……”唐荼荼默默瞅了二殿下一眼,索性自己去悟。

这些影卫骑射的本事都是打小学的,都是技艺精湛的行家,谁还像初学者一样照本宣科?也没人记得他们小时候,头儿是怎么操练他们的了。

而如今,各自都练出了自己的章法,左手弓、右手弓、平展弓的,三指拉弦、拇指扣弦的,个个开弓即有手感,教不出个名堂来。

唐荼荼观察了几个影卫拉弓的姿势,凭着自己多年做广播体操的能耐,还有以前端枪的姿势,理解了他们所说的“五平三靠”——双肩、双肘、天庭,五点平正;箭羽靠嘴、弓弦贴身、右耳听弦。

叁鹰和别的影卫们还没争出谁讲得对、谁当先生时,唐荼荼已经自己练起来了。

说来也怪,她拿着这弓,竟有得心应手的熟悉感,要是给她一把大刀,唐荼荼未必能挥出样子来,可这沉甸甸的弓拿在手上,拉开的瞬间,双臂间立刻力道充盈。

唐荼荼屏息静气,死盯着目标那个小框。

弓柄弯曲成圆角,上等的鹿脊筋轻轻一跳,箭就离了弦,耳边一声调子从高到低的嗡鸣。

而二十步外的那棵树上,“笃”得一声轻响。

影卫们争论的声音倏地窒住了。

那根箭稳稳地扎在二殿下圈出的方框里。

直到箭翎的颤动停歇,影卫队里才有人骂了一声:“老子练这么多年,不如姑娘半刻钟……”

晏少昰:“……”

唐荼荼哈哈大笑起来,头一眼就朝着二殿下望过去了。

她扬眉吐气,手搭在腰上,笑得颇有点嚣张,心说这不就是个瞄准的事儿么,还只离二十来米远,让他瞧不起人!

晏少昰喜怒不形于色:“不错,再来——借她个扳指。”

他这么说着,却没等影卫摘扳指,从自己右手拇指上褪了个玉扳指下来。

这扳指水头很好,朝外的一面光滑玉润,里侧似嵌了块金片后又敲了许多凹点,摸上去粗粝,有一定的摩擦力。

唐荼荼勤学好问:“这是做什么用的?”

晏少昰:“弓弦磨手,最细的棉线弦弹返时还会咬走皮肉,戴上罢。”

“殿下不用么?”

他摆摆手,意思是不用你操心。

扳指戴他拇指上正正好,戴唐荼荼拇指上竟也正正好,她的小胖指头粗得正好合适,稳稳地戴上了。

刚才,唐荼荼还觉得林里微风徐徐挺清凉呢,这会儿仿佛太阳趴树顶上去了,唐荼荼脸上有点烧,她拉开一弓。

脱靶。

又一箭,脱靶。

再一箭,离了八丈远,还差点射着远处挂天纱的影卫,那影卫闻声辨位,躲得飞快,从树干上摘下箭来,遥遥拱手一笑。

合着刚才中了一箭就是巧合……唐荼荼终于认命,老老实实从头学起来。

几个影卫七嘴八舌,终于讨论出来一套教科书级别的初学者指南,又围成半个圈出声指点她。

叁鹰嘴快,抢在人前:“大拇指内扣,箭夹于其中,箭尾的凹棱嵌入弦线里……”

他正说着,却听唐荼荼问:“我先前见入林的射手们,他们的箭不是这样的——有的箭镞很长,有的很大,箭羽也有区别,我这是小箭么?”

叁鹰叫她问得一愣。

先前精射手们入林,在看台前停留了不过片刻,别人看人看景儿、看皇上、看热闹,姑娘连射手们的箭羽箭镞都观察了。

他正要夸一句“姑娘细致入微”,唐荼荼却已经收拢心神。

嗖——

又一箭,中了!

“……”又有影卫开始感慨“老子练这么多年”了。

头一回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这回连晏少昰都认同她是有点射箭的天赋了,左右这丫头聪明,再多一样也是技多不压身了。

他总算抛下了自己那壶茶,迈开尊贵的腿走过来了,纡尊降贵地来给唐荼荼矫正动作。

“箭头细长的是飞虻箭,粗不过毫厘,却长一尺六,有你手掌长。用这种箭头射猛兽,连狮虎也能射个对穿,只要箭射中兽身,其必死,不用挑要害射,也不必追着受伤的猎物跑。”

“大箭镞么,你说的大约是三叉重箭头,因为箭头沉,出箭后箭羽带不住,受这种箭头飞不远,但劲头足,成年男子拉满弓射出,箭头能射穿铁甲。”

唐荼荼怔怔听着,只觉这位爷给她调整姿势时,碰过的那几处——她的肩膀、手肘,还有她疤痕初褪的手背,都麻酥酥地痒起来了。

痒得她躲了躲,调整了半天的弓一下子偏了位。

二殿下大约察觉到她没用心听,矜贵地收回了手,坐回桌上看邸报了。

他坐在这深山老林里,愣是像坐在自家书房里似的,出门不管走到哪儿都要带着近日的邸报,围绕京畿那一圈省府的邸报,他全要过目。

唐荼荼心里腹诽:一杯茶,一把伞,一张报纸看半天。小小年纪老气横秋的。

一整个下午,唐荼荼都在跟这么一个方框较劲,影卫们瞧腻了,散开各自做事去了。

晏少昰一句“换茶”,没人理,他才从邸报上抬起眼来。

这群奴才不知是眼力见好,专门清了场,还是被廿一撵跑了,方圆半里都瞧不着人了,远处有他们牵着撵山子追猎的声音,调子悠扬,在山林间回**,也似成了曲。

身边没人了,他才放纵目光,往唐荼荼那头瞧。

她做着搭箭、拉弓、瞄准、松弦这么四个动作,不知疲倦似的,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开始时进步神速,慢慢地肩酸腰软,手臂也开始沉了,拉开的弓弦开始抖,唐荼荼也没停下。

她习惯在体能运动里冲击自己的极限值,末世里的异能都是这么练出来的。

等熬过了这一段,肩颈酸涩得麻木了,骨骼血肉中又重新有力气焕发。

直到唐荼荼摸了一手空,低头一瞅,两筒子箭全射完了。她走上前,把散了一地的箭全捡回来。

可二殿下那个靶位取得高,唐荼荼射箭时是仰角,射偏的箭太高了,她够不着。

这树生得笔直,矮处无枝,树皮还锃光,连个瘿子都不长,唐荼荼没个下脚的地方爬不上去,她想尽了办法,最后扯了条藤条上抛,挂在箭竿上,使着巧劲往下薅那十几根箭。

晏少昰手撑着侧颔看着,表情如同后世人在看鲁滨逊。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竟还真叫她薅下来几支箭,唐荼荼累得没力气了,才磨磨蹭蹭蹭回桌边,干笑着坐下:“讨殿下一杯茶喝。”

茶水半温不凉的,不是待客之道,唐荼荼正好解渴,一竖耳朵,听见二殿下又添满水壶坐到了铜炉上。

噢,唐荼荼便知道这半壶凉茶是专门给她留的了。

她心里有点微妙的愉悦浮起,才露了个头,她忙把嘴角抻平,怕人家瞧见似的。

二殿下却冷不丁地问:“你这既然是头回摸弓箭,先头我说‘重箭可破甲’的时候,你脸上不见惊异之色,为何?”

只能是不觉为奇。

“后世用的武器,是什么样的?”他问得缓,字句停顿间,有种字斟句酌的郑重。

唐荼荼一口茶刚沾唇,忘了咽,她含着那口茶,咂摸出了好茶丰富的层次感来,韵底饱满,苦味走遍唇舌每一个角落后,才缓缓回甘。

后世的武器啊。

唐荼荼咽下那口茶,也很是郑重地琢磨了措辞。

“很厉害。不论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千里之外的、隔海相邻的……大到一座城池,小到一只麻雀,精准打击,定点毁灭。只要有钱有资源有人才,就能造出一切敢想的、不敢想的武器,想打什么都能打下来。”

晏少昰:“你细说说。”

他眼底似有滚烫的雄心壮志,要解了锁涌出来。唐荼荼不愿意看,别开眼望向远方山林。

她知道二殿下想问什么——你们武器什么样?比盛朝武器先进在哪里?有哪些能借鉴的经验?有哪些让人惊叹的神器能制造出来?

男人天生是属于战争的,易怒,好斗,反叛,慕强,低位者在法律的捆束下藏起凶残爪牙,至于高位者么……

定国安|邦、开疆扩土,可是大有不同了。

唐荼荼只讲后世武器里最恐怖的,也是离他最远的那些。

“殿下看到那座山了么?如果有一颗我们的武器,在山上炸开了,整个南苑都会化成一摊灰;半个京城,就算六十万百姓吧,都会染上致命疾病,无一人幸免,今后几十年,京城寸草不生。”

晏少昰不说话了,他穷尽想象力,也想不到那是多大的、什么样的武器了,一定要想,就得往“鲲之大几千里|,鹏徙于南冥,水击三千里”这些灵异志怪上头去想了。

唐荼荼望着湛蓝的天,好像也不在意他能不能听得懂了,喃喃自语起来。

“我们生活的时代,是被气象武器毁掉的。”

“这类型的武器可以大范围地改变天气,被霸权主义国家称为‘比较人性化的武器’,能造成一个区域的暴热或极寒天气,造雾、散雾、引动雷暴,牵出海啸和飓风,还有化学雨……慢慢腐蚀掉城市里的一切,房子啦,人啦,动物啦,花草树木,都会受伤。”

“那可真糟。”晏少昰低声道,眼里的炽热慢慢熄了。

两人坐在山林里谈末日武器,仿佛坐在茂竹幽篁里运筹帷幄、谋决天下的隐士,也不知那些臭老道算天算地、拿苍生为棋的时候,怎么能那么洒脱?

唐荼荼一张嘴,都是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