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晋云回府, 就听阿贵来禀报,陈妈妈在院中等着。

随后阿贵就解释道:“陈妈妈好像是在夫人那儿犯了什么事,被撵出来了, 我问她她也不说, 就说要见您。”

骆晋云这时便心知不好。

他看看阿贵,眉眼一时疏冷下来。

时间太久, 他都忘了有陈妈妈这人了,如今,多半是出事了。

快步走到和正堂,一进院,陈妈妈便迎上来,求救道:“将军——”

“进来说吧。”他说着, 心里已经明白她大概要说什么。

他进屋去, 陈妈妈立刻跟上,等进了屋,就向他说道:“奴婢今日又见到夫人在鬼鬼祟祟埋什么东西, 就悄悄在旁边看, 等中午院里没人了,准备去挖出来看看。结果才挖出来, 玉溪和子清两人就跑了出来, 说奴婢是内贼……”

为了显得自己忠心与无辜, 她特地夸张了许多,薛宜宁鬼鬼祟祟, 然后又继续道:“后来夫人回来,知道奴婢查探她,便生了怒,要将奴婢发卖, 奴婢没办法,就说是将军让奴婢盯着夫人的……”

说到最后,陈妈妈就发觉骆晋云脸色不对。

她心中一慌,怕主子怪自己将他供出来,连忙跪下道:“将军恕罪,奴婢之前也是咬紧牙关没说实情,可夫人竟说要直接发卖了奴婢,奴婢当时一听就慌了,这才一不留神说出了将军……”

“你是怎样说的?”骆晋云问,并不想与她纠结是不是供出他的事。

陈妈妈这会儿不敢瞒骗,努力回想,垂下头,小声将当时的话说出来。

骆晋云沉默。

陈妈妈紧张地等着。

随后他才又问:“她听到后是什么反应,说了什么?”

陈妈妈再次回想,说道:“没什么反应,就说,知道了,就让奴婢出来了。”

“没什么反应?”骆晋云问。

陈妈妈又想,确认自己想清楚了才又小心回答:“反正……没发怒,没生气,就淡淡的,可能苦笑了一下,也可能没有,奴婢记不太清。”

骆晋云沉吟片刻,说道:“好了,你下去吧,这几日不用去夫人那边做事了,先歇着,其余的事再说。”

“那将军,奴婢……”

骆晋云知道她的担忧,回道:“放心,不会发卖你。”

的确是他当初的吩咐,与陈妈妈自然无关。

得了他的保证,陈妈妈这才放下心来,起身退下。

还没离屋,骆晋云又问:“夫人那边今日还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陈妈妈摇头,随后回:“夫人今日去看老夫人了。”

骆晋云点头,让她离开。

他握着坐椅扶手处,沉默无声,手掌慢慢收紧。

阿贵送来茶水,见他脸色不好,也不敢开口多问,只在旁边候着。

没一会儿,如意却过来,说道:“将军,夫人过来了。”

阿贵明显感觉到骆晋云整个人一震。

竟有一种,非常紧张的,无措的,甚至害怕的感觉,这让阿贵想起自己小时候,有时他犯了什么大错,正好被他爹发现,便是这个样子。

阿贵觉得自己一定是感觉错了,将军去见皇上都是气定神闲的,只是听见夫人来,怎么可能会紧张呢?

说话间,薛宜宁已经进了院子,一步一步往里面走来。

她穿着一身湖绿色的大袖衫,裙前垂着环佩,在行步,却又极其端稳,只有裙侧垂着的披帛被风拂起,轻轻飘动。

骆晋云静静看着她,神色沉迷,唯恐露了一刹。

如意已经迎上前去,在院中和她道:“夫人,将军在屋里呢。”

薛宜宁脸上露了一抹笑,点点头,缓步进屋来。

“将军。”她站在他身前,说道:“听闻将军回府,我有一事,想同将军说。”

骆晋云“嗯”了一声,看一眼阿贵。

阿贵很快就退身下去,如意也说道:“我去给夫人上茶。”

薛宜宁开口:“不用了。”

如意便应声退下。

骆晋云一直沉默着,薛宜宁坐到他身侧椅子上,犹豫一会儿,说道:“将军之前说,关于和离的事,让我再想想,如今南越使臣已经要离京,我想我也想好了答案——”

“你可愿意,随我去边关?”骆晋云突然打断了她的话,转头问。

薛宜宁微愣,重复道:“边关?”顿了顿,才说道:“孚……孚良?”

她难以相信,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骆晋云说道:“孚良是边塞,如今大多是驻军。让你去的是与孚良相隔数百公里的凉州城,军中补给都从那儿过,城中也算西境繁华之地。我见你闺房中也有许多《水经》,《山经》,《地理志》,或许,你也愿意出去走一走。”

“可我是女眷,怎能在战时与将军同行?”薛宜宁不解道。

骆晋云说道:“我近日也要返回西境,但军队集结却没这么快,所以我此行并不用急行军。凉州城附近有羌人,曾建西羌国,越朝开国之初,西羌王自知不敌,开城门向越朝投降,从此越朝皇帝则封西羌国主为西羌王,西羌向越朝称臣,每年朝拜。大周开国后,西羌也照例称臣。

“西羌有三万铁骑,此次乌桓入侵,皇上曾派人向西羌求援,西羌却无故推诿,拒不出兵。皇上担心的是,西羌此地毕竟是外族,人心不稳,但大周暂时无暇顾及,若它有一日加入反周阵营,便大为不妙。我可上奏皇上,让你去做说客,说服西羌安心归附大周。”

薛宜宁惊疑道:“我并非能言善辩之人,还是女人,也不会说那羌人的话,那羌人怎么会听我的?”

骆晋云说道:“西羌王早已卧病在床两年,如今的掌权者,是西羌王长女灵武郡主,她是女人,而且,她爱听琴。”

薛宜宁久久不能言。

骆晋云明白她的震惊。

连他自己也震惊。

甚至直到话说出口,他还是犹豫的,他怕薛宜宁真卷入这里面,会有危险。

但他太想把她带在身边了。下一次回京,还不知是什么时候,他怕一切失去掌控,等他下次回来,她真的不在骆家了。

薛宜宁既震惊,又犹豫。

她的确看了许多山川河域的书,也的确幻想过去外面看一看,但一切的幻想,都止步于十八岁,大越灭亡,裴隽远走,她嫁给骆晋云。

从此,骆家就是她的归宿。

甚至,就算和离,也只是从骆家到薛家,或是到个别的什么家。

凉州,她也曾听过胡笳,听过羌笛,读过《凉州词》,有一天,她竟能去?

大越危亡时,她也曾想过若自己是男儿,必然要上阵杀敌,以守国门,如今,骆晋云竟让她去游说西羌郡主?

她要做那千古名臣晏子、苏武之辈所做的事,却是为大周……

骆晋云说道:“此事,你也可以先想想,我离京,大概还有两三日。”

薛宜宁突然问:“可将军,为何要带我去?说服西羌郡主出兵,似乎也不是将军该烦恼的事。”

换言之,他主动请缨让她去劝说西羌郡主,其实是多此一举。

骆晋云没有看她,却能感觉到她的不解与猜疑。

她的确是聪慧的,会考虑这里面的疑点,猜测他的目的。

大概,她也能感觉到他在想尽办法阻止她和离。

他能断定,如果她知道他的心思,一定会不敢相信,匪夷所思,然后立刻离开,再也不会见他一面。

那是他不能接受的。

“因为,我不会放你和离。”骆晋云说。

薛宜宁静静看着他,虽有几分感觉到,但听他说出来仍是意外,她想知道答案。

骆晋云沉眉道:“五年前,我在战场上身中一箭,正好……在紧要位置,大夫说,我此生,只怕难有子嗣。那大夫是军医,于行军途中不慎掉落山崖,所以此事除了我自己,无人知晓,而我也不想让第二个人知晓。”

说完,他看向她:“我要你替我担着无子的罪名,作为交易,我也会保全你,保全薛家。事到如今,你也该知道,我更不会轻易放你离开了。”

因为她知道了他的秘密。

薛宜宁心中的震惊,比之刚才更超出无数倍。

她惊愕地看着他,半晌才说道:“可我……没看到将军有伤……”

骆晋云盯向她,反问:“你有看过么?”

这话问得太突然,薛宜宁竟有些不好意思,垂下头来。

她确实没看过。

虽然她常侍候他穿衣,也有无数次夫妻**,但都是燃着烛火的时候,更何况,她一直都是闭着眼,从未去认真看过他,她连他腹部腿部是不是有伤痕是不是有伤疤有胎记都不知道,更不要说那种地方。

不由自主绞了绞手,她才问:“那,连母亲也不知道?”

“不知道。”骆晋云回,“她藏不住话,我也不想让她伤心。”

薛宜宁仍有些不敢相信。

她记得之前一段时间,他明明频繁求欢,还说过要她看大夫的话,一副想急切要孩子的样子。

原来,那竟是装的?

但这话她没好问出口,只是震惊,这样的事,他竟瞒着所有人,瞒了这么久。

她一直觉得是自己喝了太多避子汤,伤了身,所以难有身孕。

如今才知,不论她是不是伤了身,都不可能有孩子。

他竟然,无法生育。

这时她突然想起来,是不是从一开始,他就因为这件事而没想休她或和离?

他知道她在服避子汤,正好将无子的责任推给她,所以在知道她对他不忠的时候,没有休她。

之后,也因为这事,放弃了娶金采。

如今,则是阻止她和离。

只有她是承担这责任的不二人选,因为她有把柄在他手上。

服避子汤,放走裴隽,都是不能张扬的,不只害了她自己,也会连累薛家,相比起来,承担无子的罪名,比那些好得多。

好半天,她才说道:“我明白了,我答应将军。”

其实从他对她说出真相那一刻起,她就无路可走,必须答应。

若不是留她留定了,他又怎会告诉她真相?

骆晋云暗暗松了口气。

心里却又不由有些气闷,然后说道:“带你去凉州之事,仍作数,是否去凉州,则由你自行定夺。”

薛宜宁想了想才说:“那我两日后给将军答复。”

今天的事,太突然了。

她原本是来和离的,心里只作好了和离的打算,却没想到最后竟是去凉州。

一切都措手不及,她得先缓一缓。

骆晋云同意了,最后说道:“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不可对第二个人提起,无论是我母亲或是别人,特别是晋风。”

他提起骆晋风,薛宜宁再次惊愕,这事竟连他同在军中的亲弟弟都不知道?

也是,他身为大将军,定是无法接受这种隐疾被人知晓,虽是亲弟弟,可弟弟总会告诉弟妹,弟妹说不定告诉娘家人,甚至家中子侄,这让他威严何在?

所以如今她知道,就要守口如瓶,将这事带进棺材,要不然他只怕不会放过自己。

薛宜宁认真回道:“是。”

说完,朝他福身,准备离开。

骆晋云说道:“陈妈妈的事,是我之前对你有所误会,你将她另派去别处做事,院里再安排其他人就好。”

薛宜宁回道:“将军此举确实有必要,事实证明,陈妈妈也真的盯出了不少事。”

说到后面,她苦笑了一下:“我确实不算什么贤良淑德的好妻子。”

骆晋云欲言又止,最后只摩挲着茶盏,一言未发。

她转身离开。

骆晋云看着她远处的背影,脸上神情一会儿放松,一会儿又紧蹙,竟是一副难以言状,十分复杂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