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越和谈使臣离京前夕, 皇上在宫中举办宫宴。

骆晋云因为伤未痊愈,不能饮酒,裴隽自称不擅酒, 只是浅酌几杯。

两人在宴会中正好对坐,时不时目光交会, 却极少有言谈。

到夜半, 宫宴才结束。

自宫中离开时,夜已深,明月高悬, 四寂无人。

骆晋云骑马在前,没一会儿,只听后面传来车辙声, 然后一人徐徐道:“骆大将军,请留步。”

骆晋云听了出来, 这是裴隽的声音。

他说话和薛宜宁一样, 总是带着一种世家大族的闲适与温润,似乎声音语调也是他们的身份一样,从不大声,也不急躁。

骆晋云回过头,便见裴隽自马车上下来。

他身旁下人给他披上了件披风。

骆晋云有些意外。

他看看天边, 今夜确实有微风,却并不算寒凉。

裴隽走向他, 站在马下朝他拱手道:“不巧碰到, 想与大将军说几句话。”

骆晋云从马上下来, 回道:“裴大人请。”

裴隽往前走几步, 与仆从拉开了距离, 然后说道:“早就听闻骆大将军威名, 此次一见,果然英武非凡,卓尔不群。大将军应知,裴氏一族,本为武将出身,不成想我却没有将才,只做了一名文弱书生。所以对将军这样的武将难免心中倾佩。”

骆晋云知道,裴隽是清高的,是傲气的,绝不会轻易夸人,特别是他。

当日大周军队与平南王军队死战,便是他最终取了平南王性命。

虽是战场对阵,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但他总归是裴隽的仇人。

有些意外,他竟会特意来和自己说这番话。

他回道:“我也曾听过裴世子美名。”

裴隽说道:“不过是些写诗作画的虚名。”

说完,缓声道:“我与骆夫人,的确曾因父辈关系而相熟,也因年少,生出几分儿女心思,但骆夫人出身名门,白璧无暇,最是守礼的人,我们虽有爱慕之情,却从未有逾越之举。

“她还年少,行事难免冲动,大将军雅量豁达,莫要放在心上。女子生而不易,唯有夫君体谅,才能好过一些。连周与越两姓王朝都能坐下和谈,又有什么前尘往事不能过去?”

听他这话,骆晋云不由自主,紧紧收住手掌。

他终于明白,裴隽是为薛宜宁而来。

那天,裴隽听到了锁儿的话,兴许,也隐约听见骆家要娶平妻的消息。

他断定薛宜宁在骆家过得艰辛,而这艰辛,很有可能是因为那天晚上,薛宜宁救他。

所以在谈判桌上那样强硬的人,宁愿主动来找他,和他说,大将军雅量豁达,莫要放在心上。

裴隽是要和他说,不要怪薛宜宁,从而存心折磨。

他回道:“裴大人多虑了,宜宁是我的妻子,我怎会不懂她?所有的前尘往事都会过去,包括让宜宁放不下的。女子生而不易,但我会给她一世安康,夫妻和顺,儿孙满堂。”

裴隽此时不由咳了起来,仓促间,拿出胸前手帕来捂住唇鼻。

骆晋云看见一只玉佩从他胸口落了出来,一只仿佛凤凰模样,却又不甚清楚的碧色玉佩,用红丝线系着,挂在胸前,被他贴身携带。

正是那只比翼鸟玉佩。

裴隽也知道不慎将玉佩带了出来,咳完,不露声色将玉佩连同手帕一起放了回去,随后说道:“大将军气量广大,当世豪杰。”

骆晋云笑道:“只是对妻子宠爱怜惜,本就是该做的事,倒谈不上气量。”

裴隽勉强露了一丝礼貌的笑。

骆晋

云觉得自己这一刻像个尖酸刻薄的小人,有意咬字“妻子”二字,有意在他面前说这些。

似乎宣誓主权一样。

可恰恰是刻意如此,才显得心虚。

偏偏他这刻薄,还确实刺激到了裴隽,裴隽又拿出手帕咳了起来。

两人身份不同寻常,并不好多谈,只这么两句话,便各自离去。

宫宴办得晚,骆晋云回去时金福院已经熄了灯。

子清在值夜,见他进院,连忙起身,被他示意噤声,才无声退下。

他悄声进卧房,里面燃着最后一盏昏弱的烛台,他如军中夜袭般轻轻上床,没弄出一点声响,好不容易才没吵醒她。

她背朝外,侧身躺着,整个人蜷成一团,连睡着都是皱着眉头。

她的确在骆家不开心。

而他,似乎也的确对她不好。

可是,他要怎么对她好呢?带她去凉州,是他能想到的,对她最好的方式,却不知她是不是愿意。

他在烛光下看着她的侧颜,柔白如玉,皎如明月。

想抱住她,却又怕将她弄醒。

很久之后,他才在她身旁睡下。

……

早上,骆晋云竟比薛宜宁醒得还早。

看看天色,卯时还未到,而他却已经没有睡意了。

果然心思多了就难眠。

他叹一口气,转过头看向薛宜宁,此时她已在睡梦中朝他这边转过了身,蜡烛早已燃尽,他只能在朦胧晨色中看她。

才欲伸手碰一碰她,她便醒了。

他收回手,假意闭上眼睡着,只听见她变换姿势仰躺一会儿,然后坐起身来。

他也在这时睁眼,她见了,便说:“将军昨夜回来,我竟不知道。”

“是我刻意不让子清吵醒你的,也没什么事。”说完,他犹豫一会儿,开口道:“昨夜宫宴,今日……南越使臣离京。”

薛宜宁微微垂下头来,稍候说道:“我想好了,与将军一同去凉州。”

她刻意没去回应他的话,好像并不关心一样。

但不关心,又怎会刻意回避?

但骆晋云听了她的话,心中只有欢喜,别的已顾不上,只脸上仍是沉静道:“好。”

“但母亲那里,怕是不愿意。”她说。

“我去说。”骆晋云随口道。

日出时,两人一同去给老夫人请安。

老夫人身体好了一些,此时已不用卧床,早上喝了粥,正坐在榻上休息,和一旁骆晋雪念叨着什么,似乎与婚事有关,骆晋雪听得满面不耐,只是被母亲生生绑在这里而已。

见两人来,骆晋雪自觉得救,整张脸上都是欢喜,老夫人则扭开脸去,以示不屑。

请过安,两人坐下,薛宜宁沉默,骆晋云关心老夫人身体。

终究是儿子,老夫人一开始不愿理睬,后面总算回了话,等到得知骆晋云马上也要回边关,不由又担心起来。

这时骆晋云说道:“母亲,这次离开,我会带宜宁一起走。”

老夫人一惊,不相信道:“带她去做什么?”

骆晋云回道:“是皇命,她要去凉州城办事,至于是什么事,就不能说了,只是与我不远。”

老夫人看看他,又看看薛宜宁,不信道:“什么皇命,皇命还能管到女人身上?她又不是做官的,她走了,这家怎么办,我这老婆子怎么办?”

骆晋云回:“不是还有弟妹么?前段时间,听说她常侍奉母亲左右,母亲很喜欢她,往后就由她多陪陪母亲。”

老夫人脸黑了几分,骆晋雪在旁边忍不住偷笑。

她不知道大哥是真不懂,还是故意的。

比起大嫂来,母亲其实更不喜欢二嫂。

那是当然,二嫂哪里能和大嫂比?

但前段时间,母亲要替大哥娶金采,大嫂自然不高兴,她因为喜欢大嫂,又不愿得罪金采,所以两不沾边,从来不理这事,只有二嫂,欢喜得不得了,天天跟在母亲身边转悠,替母亲出谋划策,那段时间,母亲的确是喜欢二嫂的。

但并不代表,她愿意让二嫂侍奉左右。

二嫂这人最是喜欢躲懒的,怎么可能侍奉人?

骆晋云接着说:“上次弟妹就不服宜宁执掌中馈,说是宜宁损公肥私,母亲若是忙不过来,正好让她试试。”

“让她试,她那个人,眼睛里哪能看到钱?没准几个月,钱就被她揣进自己怀里了!”老夫人怒声道。

骆晋云说道:“她就算藏点钱,也是为您两个孙子藏的,也没什么。”

老夫人更气了,却不好说什么,转眼又看向薛宜宁,憋了半天,不由软下语气道:“就不能不去?”

薛宜宁看向骆晋云,骆晋云说道:“皇上已下令,不能不去。”

老夫人满面不愿意,最后嘀咕:“二房媳妇,能当什么家,心眼小,眼皮子又浅,嘴也不饶人……”

“您的眼里,还是要多看一眼儿媳们的好处。”骆晋云说道。

老夫扭过脸去,生起闷气来。

自福禄堂离开,骆晋雪就与他们两人一同跑出来,然后朝薛宜宁道:“大嫂,你真要去边关那么远的地方?”

薛宜宁点头,然后交待:“你在家中,还是要自己多练琴。”

骆晋雪随意地点头,她更在意另一件事,继续打听道:“为什么要去,是大哥让你去的吗?”

薛宜宁想了想,回答:“算是吧。”

骆晋雪看看她,又看看一旁的骆晋云,目光中露出几分探究来。

等薛宜宁回了金福院,骆晋雪便拉住骆晋云道:“大哥,你和大嫂,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知道大嫂与那裴世子有旧情,而且至今未忘记。

大哥也知道,还亲眼看见那一幕。

可她不知道,如今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骆晋云不愿理睬,只一边往外院走,一边回道:“这不关你的事。”

骆晋雪明知他会这么回,又不甘心,看着他不理不睬的样子,不由喊出心里的猜测:“大哥,你其实是很喜欢大嫂的吧?”

骆晋云转过头来,看她一会儿,最后道:“姑娘家,少想这些情情爱爱的事,我不在也会让人盯着你,若发现你去私会那陶子和,回来定会罚你。”

说完,转身欲走,却又回头道:“在我面前这样说就罢了,若敢去她面前胡说八道,便等着受罚。”

骆晋雪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只觉得他一副老夫子一样讨厌又可怕。

可是,他为什么特地交待不让她去大嫂面前去说?

刚才说话的样子看上去竟像恼羞成怒一样。

……

裴隽的马车出城之时,又有许多人去看。

薛宜宁仍然没有,她一人在房中,只是抬起头,静静望着远方的天空。

城门处,身着披风的年轻公子也回过头,从车帘内看向身后的城池。

这是第三次,他离开这座城。

不知是该怪罪老天爷,让他远离她,远离故土,还是该感谢老天爷,让他在离开后又多回来两次。

他这一生的使命,便是回来。

重回这京城,寻回大越皇朝,寻回她。

翌日,薛宜宁要随同骆晋云离京,远赴凉州。

一早,子清含着泪帮她收拾东西。

可衣服拿了两身,薛宜宁说不用,首

饰拿了几副,也说不用,其他杯盏香炉,文房四宝,早在前一日就说了,全都不带。

子清无奈道:“那么远的路,难不成就只带几身衣裳?”

薛宜宁说道:“将军此去是上战场,一切轻装从简,身边还有其他军士,不可因为我而弄得像游山玩水。”

这时骆晋云进来,说道:“倒也不用太从简,必须的东西也能带一些。”

他之前也看见过,哪怕是回薛家,她也要带一车东西。

薛宜宁说道:“已经带了琴,路途遥远,再带多的东西怕延误了军令,将军放心,少带些东西只是辛苦一些,我能承受的。”

骆晋云不由多看她一眼,温声道:“若收拾好了,那便随时准备走了。”

薛宜宁点点头。

却不知想起什么来,朝梳妆台那儿看了一眼。

骆晋云察觉到她的目光,想起那只比翼鸟玉佩来。

有一日,他在她梳妆台内层,看到了那只比翼鸟玉佩。

莫非,她在犹豫,是不是要随身带着?

“我去找管家交待事,稍候要出行,我让人来叫你。”他说。

薛宜宁点头。

两刻后,丫鬟来叫,薛宜宁便带着玉溪与何妈妈一同去往前院。

既然连东西都带不了多的,仆从自然更不能多带了,子清身子比玉溪柔弱些,所以薛宜宁将她留在了京城。

与骆晋云同行的,有一名校尉,其他全是亲卫护丛,一行十三人,再加上阿贵,薛宜宁和玉溪,何妈妈。

阿贵今日笑得尤其开心,对玉溪尤其殷勤。

骆晋云与其他军士是骑马,阿贵赶马车,何妈妈坐马车前面,薛宜宁则与玉溪一同乘马车。

临行前,只带了佩刀的骆晋云回和正堂拿弓箭。

原本拿了弓箭便能走,却又忍不住绕到金福院,假意进房找东西,趁子清不注意,打开了梳妆台的抽屉。

那里面,果然已经没有那只比翼鸟玉佩了。

她终究是舍不得,将它带在了身旁,就像裴隽一样。

他心中沉沉一堵,好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关上抽屉,从金福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