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下起了暴雨, 电闪雷鸣,狂风大作。

薛宜宁躺在**睡不着。

骆晋云与她一起回来后又出门去了,夜半也没回, 她一个人睡在**, 少了几分拘束, 却多了几分思虑。

她一向睡得不好,今日见到了皇上和许昭仪, 听到那些话, 自然更难入睡。

从宫中出来的时候,她看到了四方馆。

那是外族使团来访会住宿的地方。

似乎, 裴隽就住在那里。

可这里, 明明就是他的故土, 昔日的平南王府与四方馆也就隔了两条街。

现在的他, 离她这么近, 也听见同一片风雨声。

不知他现在是否睡着了呢?

人人都说,大周剿灭南方朝廷指日可待。

如果真是那样,他的下场会如何?

大凡开国之君,都不是什么仁慈之辈。

周朝立国之时,皇上就曾将叛臣处过极刑。

她不敢将那刑罚往他身上去想, 只好去想别的,但闭上眼, 就能看到他离去时的样子,或是他和她说“我心有他属”的样子。

那时她听闻,金陵唐家有人到了平南王府。

战事未平,幽州节度使已打下半壁江山,叛军渐渐逼近京城,许多订了亲的人家怕夜长梦多, 于是开始着急办婚事。

所以得知唐家人过来,哥哥就说,一定是他们准备完婚了。

母亲得知后想到她的婚事连人选都没有,也开始着急,说要找个可靠的媒人,将她婚事给定下来。

她心里哀愁,却无可奈何。

后来哥哥骑马摔了一跤,伤了腿,他到府上来探望。

独处时,竟主动问起她的婚事,说听闻她在议婚。

她便回说,“烽火连天,家书难递,母亲心急了,想早日安心。”

他于是半天没说话,一会儿欲言又止,一会儿又偏过头去沉默。

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勉强着笑道:“说起来,母样这样着急,还是因为隽哥哥,听说隽哥哥和金陵的唐姑娘要成婚了,母亲想着周围人都在着急这事,这才也急起来。”

裴隽马上回:“我不会和她成婚。”

“因为,我心有他属。”

她到现在还记得当时听见这话,自己心里的紧张。

她看见他一动不动看着自己,那眼神,让她无端有了几分期许。

然后便听他说:“我另有倾慕的女子,是你。”

那大概,是她有生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没过多久,他就在上元之夜去了那什么灯会,当着那么多人,过五关斩六将,夺得魁首,得了个女人的发簪。

那日她正好没在,因母亲染风寒,她陪在一旁。半夜他登门,将发簪送给了她,等到第二日她才知道他竟在城中闹出了那么大动静。

全城人都在猜裴世子将发簪送给了谁。

而她心里,又是窃喜,又是得意,又是紧张。

……

想着想着,又忍不住流泪,她强行打断回忆,起身拿手帕擦了眼泪,重新睡下。

后来,终于在杂乱的思绪中睡着。

可是,她又在梦里看到他离去。

幽州兵进城后,他将在平南王旧部护送下离开,那时她父亲已投诚,他送信来告诉她。

她几乎是立刻就决定和他一起走。

那晚,她让松月扮成她,自己扮成松月,拿着金银钱财出府去,与他碰面。

他们在城外南下之路上僵持了很久。

他自知此去前途漫漫,再无归路,要她留下。

她却不愿,和他说,与他同生共死,与大越同生共死,她死而无憾。

他终于同意带她走,可父亲却追来了。

父亲拿过身边护院的马鞭,一鞭抽在她身上。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父亲的模样。

后来他将她带回来,说道:“我已给你择好了夫婿,幽州节度使麾下的骆将军,你若嫁,裴隽可活,你若不嫁,为父便交出裴隽立功,二者皆可保全薛家。”

可是裴隽是为了等她才延误了时间,要不然此时他早已远离京城,更不会被父亲发现行踪。

她其实没有选择,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向父亲妥协。

至少要让他活着。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绝望的夜晚,国破家亡,父亲变成了她不认识的样子,他要走了,她则要嫁给别人了。

她痛不欲生,心像要撕裂一样,放声悲嚎,却哭不出声,随后骤然醒来,意识到是一场梦。

可她仍沉浸在梦境的悲痛里,整个人都在发抖。

一双臂膀在此时环住她,将她揽进胸膛里。

那胸膛宽大,温暖,安稳。

她迅速在黑暗中镇定下来。

风雨声还在继续。

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她伏在这怀里,夜半的惊梦很快过去,不知何时,她再次睡着。

翌日醒来,已是天明,**只有她一人。

仔细想了想,昨夜的梦,被梦惊醒后那片刻的悲痛与温暖也抵入脑中。

抱她的人当然是骆晋云,大概是她在梦里哭醒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在睡梦中是怎样的失态,也不知自己哭喊了什么。

想起梦中情形,心中一时怅然。

一切都恍如昨日,可是,竟然都过去三年了。

两日后,外面传来消息,南北停战协议终于拟定,和谈结束,裴隽要离京了。

薛宜宁突然悲从中来,拿起自己放在桌上的那本手抄的诗集,去院中挖了个坑埋起来。

这一刻她意识到,这辈子,他们就算离得太近,也就是这样了。

同在京城,彼此知道,却没有见面的机会。

她眼睁睁看着他来,眼睁睁看着他走。

薛家那一面,已是他冒着极大的危险,做的最任性的一件事。

除此之外,他们什么都不能做。

骆晋雪告诉她,老夫人病了。

老人家一向不爱请大夫,这一次连续多日的心慌气短,头晕目眩,终于怕了,赶紧请了大夫。

大夫诊断,是心绪激动,郁结难解引起的脑疾,务必好好休养,不可生怒。

那终究是婆婆,也是骆晋云的母亲,薛宜宁自觉受了骆晋云的恩,于是前去请安探病。

老夫人躺在**,面色发暗,一脸病容。

薛宜宁问:“我母亲身旁有个嬷嬷,会按头,我也学过一点,母亲若是头晕头疼,不如我替母亲按一会儿试试?”

老夫人看她一眼,叹气,最后冷冷道:“受不起。”

薛宜宁没再开口。

老夫人说道:“难怪你会说出和离的话,原来你已经把我儿抓在了手里,只要他依你,你便什么都不怕了。”

听老夫人这样说,薛宜宁就知道金采大概是把骆晋云的话和老夫人说了。

金采和骆晋云说完话,哭着回来,老夫人当然要问结果,金采便告诉她,骆晋云现在换了人喜欢。

喜欢谁呢?喜欢现在的妻子。

老夫人语带讽刺道:“我是没办法了,只求求你,你夫君这般为你,你可别让他断了后。”

说完,扭过脸去,一副不想理她的样子。

薛宜宁垂眸半晌,终究是说道:“母亲好好安歇,静心养病,儿媳先回去了。”

老夫人自然不回,她退下,离开福禄堂。

骆晋云说,和离的事,让她再想想。

那一刻,她确实想,要不然,就这样过下去。

可是她却忘了,自己没孩子。

凭心而论,与骆晋云夫妻一场,骆晋云对她仁至义尽,但她却有亏欠。

就算撇开裴隽的事不谈,当初那药,也是她自己要喝的。

她似乎真的耽误了骆晋云。

回金福院,才进院,玉溪就急着朝她跑来。

她开口道:“别慌慌张张的。”

玉溪勉强缓了一口气,朝她小声道:“夫人,我们抓了个内贼!”

薛宜宁一惊。

这院子里的人都是她觉得本分的,莫非还有人偷东西?

玉溪带她进屋去,就见子清守着陈妈妈,满面怒容,陈妈妈则扭头站在一旁,脸上带着几分傲气和不屑。

在她们站着的旁边小桌上,则放着一本书,薛宜宁走近,发现竟是她那本手抄的诗集。

早上的时候,她将它埋在了院子里。

此时那诗集上还带着泥土。

薛宜宁一见那诗集就怔了一下,问子清:“怎么回事?”

子清说道:“我和玉溪早就觉得这陈妈妈不对劲,好几次夫人在屋子里和人说话,她都在外面鬼鬼祟祟,像偷听似的,可惜没证据。这次总算被我们抓到了,夫人将这书埋在了院子里,她趁午后没人,偷偷去挖,被我们逮个正着!”

薛宜宁看向陈妈妈。

陈妈妈不是她从薛家带过来的陪嫁,是骆家的人,在院子里管着花木,器具之类,倒确实常在院内屋里走动。

薛宜宁缓缓在堂前椅子上坐下,问她:“陈妈妈为何这样?”

陈妈妈不说话。

薛宜宁说道:“这书是我埋的,埋的时候身边只有子清,再无旁人,你却能轻易挖到,证明在附近躲着看到了,所以,你是在盯着我?”

她说话温和,却思路清晰,直指要害,随后问:“盯着我做什么?谁让你盯的?”

问话时,薛宜宁想到了老夫人和黄翠玉。

府上只有这两人有理由做这件事。

只是她从来没想过,这两人竟有这样缜密而可怕的心思,买通她院里的人来盯着她。

陈妈妈仍站着,也没跪下,也没受惊吓,只是不说话,看上去指使她的人不像是黄翠玉。

黄翠玉只是她弟媳,又不管家,不可能给陈妈妈这样大的底气。

莫非是老夫人?

可老夫人真有这样的心机么?

见陈妈妈仍不开口,她说道:“不说就算了,我便先发卖了你,回头随便查一查谁和你偷偷见过面,就知道你背后的主子是谁了。”

说完就朝玉溪子清吩咐:“带下去吧。”

陈妈妈一听说要发卖自己,才慌了起来。

她背后是将军,她当然不怕,可眼下将军却不在府中,等将军回来,她都已经被赶出去了,将军怎么可能专程去把她接回来?

于是陈妈妈立刻道:“是将军让我盯着夫人的,亲口说的,夫人没权力发卖我!”

“将军?”玉溪不相信道:“将军怎么会吩咐你做这种事?”

陈妈妈立刻道:“是将军亲自找的我,要不然我一个下人,哪有那么大胆子来盯夫人?从夫人行巫蛊术开始,到夫人悄悄喝药,私自夜出,我都会如实禀报给将军,夫人若不信……”

“行了,我知道了,既然是将军吩咐你做的事,我自然罚不了你,你先下去吧。”薛宜宁颓然道。

老妈妈觉得她的样子太过平静,看看她,又看看子清,最后心知这儿不宜久待,立刻就转身出去了。

子清担心薛宜宁,轻声道:“夫人别太伤心,要不然……等将军回来,问清楚再说。”

薛宜宁沉默不语。

她不想问。

也不想说更多,裴隽如今也要走了,和谈结束,骆晋云似乎也要回边关了,她觉得,该是她给出答案的时候了。

该办的事,拖下去也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