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用了血精,病情果然很快见好转,脸色不再如开始那般难看。白素贞在一旁守着,迷迷糊糊有了些睡意,突然听到小青嘴里嚅嗫着似乎在说什么。

白素贞凑近小青嘴边,只听她断断续续地说:“黑霾……毒化人……巨人……”

知道小青是在说梦话,白素贞放下心,看来这孩子再躺几个晚上应该能清醒过来。她站起来,拔下头上的发簪,将灯芯拨小,让灯光变暗许多。她最近都没有好好睡过,即便身为千年蛇精,也觉得体力有些不支了。

白素贞悄悄走出卧房,带上门,法海念经的声音越发清楚。对于这个和尚,白素贞并不恨他,他只是太过耿直,本性并不坏,所以她才没有和他打斗,任他捉了。现在天色已然很晚,窗外黑漆漆一片,万籁俱寂,唯有知了还在“知了知了”地叫着,似乎在应和法海念经。

许仙是深恨法海捉去他娘子,是以即便法海救了小青回来,他也不肯搭理他。法海一定要等小青醒来才肯走,坐在大厅里不肯去,许仙当时气哼哼的撂下句话:“他爱呆就呆着,反正咱们家没食物没茶水伺候这秃驴,他想睡就睡地板。”

话是那么说,许仙耍性子,白素贞可做不出这样的事。她之前送了一壶茶、四个酥皮素馅馒头,放在法海旁边桌子上,这才回去卧房。

“天色都那么晚了,夜里大堂还是凉的很,总不能真让和尚睡地板。”

想到这里,白素贞收拾出一套被褥还有凉席,抱着来到大堂。只见大厅里没有点灯,只是靠着大堂的几扇天窗,将月光引进屋里。借着月光,白素贞看到法海将洒鞋脱了,盘腿坐在凳子上,手里拿着串一百零八颗念珠的珠串,正拨着念珠在念经,看样子他是打算这样坐禅到早上。

白素贞眼尖,扫到桌面干干净净的空盘子,忍不住莞尔一笑,原来再怎么得道高僧,也还是凡人,肚子总会饿。看来是忍着趁着等她都走了,才把点心吃光的,这和尚极是爱面子,当着白素贞他断断不会吃。

她也不去问法海,将褥子铺在地上,凉席、枕头都摆好了,拍拍膝盖上的灰尘,站起来自言自语说:“褥子铺好了,困了就自己睡,桌子上的茶水新续好一壶,晚上渴了自己喝。”

说完,白素贞就起身上楼了。保安堂的木制楼梯相当狭窄,上下楼都要扶着墙,踩上去很容易弄出响动。她故意“蹬蹬蹬”的将上楼梯声音弄得很响,上到二楼站在楼梯口侧耳倾听,法海的诵经声果然停止了。白素贞忍不住用袖子遮住嘴,差点笑出来。

翌日,许仙夹着一大卷用朱笔圈好的临安城地下水脉水井全图,兴冲冲地出门了,他的目标是临安府衙。现在临安城的毒化疫情控制还算有效,但如果水脉被病毒感染,后果不堪设想。好在他在扩大前发现了这个可怕的水感染危机,只要控制及时,他相信临安城的灾难应该能够到此为止。

到了临安府衙,许仙才发现自己来早了,此时天才蒙蒙亮,衙门口的朱漆黄铜钉大门还紧闭着,两个衙役懒洋洋的守再大门前。看来离府尹大人上工还要过好久,他这时发现自己的肚子也在咕噜噜直叫,兴奋让他忘记还没吃早饭。

府衙门口有的是做早餐的小摊贩,他们架上油锅,摆上桌椅板凳招揽生意。许仙找一家坐下,要了豆浆和油条,看着油条在锅里“刺啦刺啦”翻滚,从白色变成焦黄色,心情无比激动。他整整一晚上都激动地没睡不着,想必府尹大人看到这张图大概和他的心情也会是一样的。

“客官,您的油条。”

早餐摊的老板用油纸包着热腾腾的油条,摆在他面前。许仙伸出三根手指将油条提起来,用嘴吹着朝嘴里递过去。就在酥脆的油条即将进口的瞬间,他突然呆住了。

一匹青骢骡子,驮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他背后还有七八个汉子,驮着两口箱子,朝着衙门口走过来。

青骢骡子健硕异常,走起路来翻蹄亮掌,发出“咔嗒咔嗒”的清脆声音。骑在骡子上的人他认识,正是前几天来过他家送礼,被他扫地出门的仙草社大管家。他身后紧随的几名随从扛得箱子上,都印着里面写有仙字的桃子花纹。

许仙放下油条,他突然没有食欲了,这些人的出现,给他带来非常不好的预感。

果然,仙草社管家到了衙门口翻身下骡子,门口站岗的两名衙役见了他点头哈腰。管家腆胸叠肚,递上名刺,又从怀里摸出些什么交给两名衙役,想必是门包银子。衙役拿了银子,满面堆笑,然后其中一人推开旁门进去了,想必是去给府尹大人通报。

不多时,那个报信的衙役出来,接引管家和几个抬箱子的随从进去。

许仙伸着脖子看,后来又站到凳子上,管家进校门绕了过道门就没了踪影,想必是转去后宅。他觉得心里异常忐忑,但又没办法,只好坐回凳子,脑子里乱糟糟的,理不出个头绪来。

过不多时,仙草社管家和几名随从空着手出来,想必是把东西都留在后宅里。几个人跨过门槛出了旁门,说说笑笑的去解自己拴在们拴马桩上的青骢骡子。最后从门里出来的人一身黑,大约是衙门里接待的书吏,这人同管家说着什么,送管家上骡子走出几步,这才回衙门。

许仙认出这书吏的脸,原来是王押司。

见是熟人,许仙连忙掏出几个大钱扔给老板结账,夹着图纸大声叫着:“王押司留步!”朝府衙大门跑过去。

王押司正要关上旁门,却听到有人叫他。回身一看,原来是许仙。他寻思刚刚送仙草社管家的事必然被看到了,又怕许仙又要找去秘档库抄什么资料,便想假装没听到,赶紧关门了事。

许仙脚快,没等王押司关门,伸手插进门缝挡住,说道:“王押司,是小侄啊,莫要关门,小侄有话说。”

王押司见躲不过,只好打开旁门,脸上带着笑说:“哎呀,这不是许贤侄?方才我没听到,原来是你在叫我。这大清早的,有什么事吗?”

“王押司!”许仙拉住对方衣袖,说:“借一步说话,小侄有几句话想向王押司讨教。”

王押司本想找个借口就走,不料许仙紧紧拉着自己袖子,想跑是跑不得,无奈唯有跟着许仙去府门口的石狮子旁站了和他说话。

许仙说:“王押司,我看到刚刚你送出的那人,甚为眼熟,可是钱塘南极仙草社的大管家?”

“嘿嘿……贤侄好眼力,”王押司说:“那人正是仙草社大管家。”

“他这大早晨的,来府衙是何事?而且我看从旁门进了府衙,我也是来见府尹大人,这等了半晌也没见开门,他怎么可以随便进入?”

“贤侄啊,你也是做生意人,怎么这点机关还看不出?人家抬着礼物来的,便是半夜三更来,也能叫开门。”王押司怕被衙门里的同事听到,压低了声音说:“南极仙翁手眼通天,连府尹大人也敬他五六分。当初他治好了夫人的宿疾,府尹大人对他甚是感激,着南极仙翁又极会来事,逢年过节都要派人送礼,府里人没个不喜欢他的。”

王押司说到这里停下,他看到有和他一般的押司来上班,等他们走进衙门才继续说:“这位管家来府衙也百来趟,府门的门槛快被他踏破了,这前衙后宅如履平地。每次他来都是替南极仙翁给夫人送礼,什么苏州的彩绸,西域的珠宝,各种稀罕吃食,选得都是夫人爱的,夫人去年认了他做螟蛉义子。今日他又是给夫人礼物,夫人连头都没梳就慌忙见他,可知关系有多硬。”

许仙听罢面色阴沉,问道:“他今日急匆匆送礼又是为何?”

“嗨……”王押司的口气里颇有点不耐烦,他被许仙拖着说了半天,这傻小子还是冥顽不灵模样,只好引导着说:“你说,南极仙翁最近手边最大的财路是哪一笔?你不知道?”

“你是说……毒化瘟疫?”许仙看到距离衙门口不远的疫病集中区,这里集中收治着上千名毒化病人,他们的治疗药品都是钱塘南极仙草社一手包办。南极仙翁靠着这里赚了临安府官库不少银子。

“可不是,”王押司可见许仙有点开窍,便说:“南极仙翁好不容易叼到临安府这块大肥肉,你说能松嘴?可不是忙着走夫人路线?府尹大人最是听夫人的话,他们给夫人送礼摸顺毛,府尹大人听了枕边风,还不是对他南极仙翁百依百顺?”

“哦……”许仙点点头,他总算搞明白,南极仙翁为何在府尹大人眼中地位和活神仙一样,原来是府尹夫人在其中起的作用。

“贤侄啊,我和你舅舅是挚友,比你痴长一辈,也算是你叔辈人物。”王押司看到许仙手里拿着的图纸卷,知道他必然是拿着临安地下水脉水井全图来劝说府尹大人,就想劝他:“府尹大人现在只听南极仙翁说话,南极仙翁一句话顶你一万句,您莫要自讨没趣啊!现在府尹大人认为毒化瘟疫的事到这里也该翻篇了,你家娘子又放回家了,你们就好好过日子,别再为瘟疫的事来聒噪。你要是不晓高低上下,惹恼府尹大人,只怕没你好果子吃。”

“王押司这话甚是没有道理,这毒化瘟疫只是暂时被压制,哪里就算翻篇了?如今看着毒化瘟疫已无大碍,可我这不时发现新的情况?若是不早早处理,只怕还有大灾在后面。”

“贤侄啊,你不在官府,哪里知道官府里的事?府尹大人一言九鼎,他说毒化瘟疫了结,那就是了结。你去和他讲还有大灾,岂不是打了府尹大人的面皮?做官的人最讲究面皮,你让他没面皮,他又如何能听你的?只怕要恼羞成怒。”

王押司见许仙说得坚决,怕他惹事,连忙劝说,只是许仙横下一条心,任凭他左说右劝,就是不肯回去,也不肯放他走。

看看快要日上三竿,许仙还是千求万求,王押司拗不过他,只好答应替他拿着图去和府尹大人说话,许仙这才悻悻地放开他。

“我附近转转,中午请王押司吃饭,届时务必告诉我消息,可不敢耽搁啊!”

对于许仙的期待,王押司哼哼唧唧的虚虚答应几声,扭身便走。他现在只想快点摆脱这位纠察不清的贤侄,且先答应下,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临安府是大政府,办公人员极多,光抄事房的大小押司就有十一二个。抄事房的摆着二十来张桌子,都是两两相对,押司、抄事们对面工作。抄事房平时主要工作是抄写文件,比如府尹大人发下新告示原本,这里要照着抄写出一两百份,然后张贴去全城的告示栏。王押司,在这里算是管事大押司,自己单独背靠窗有张桌子,能够监视所有办事人员工作。

他是不用亲自抄写的,下面做事的人多得很,他只要动动嘴皮子自然有人做事。可今天,大家发现王押司铺开张宣纸,拿着毛笔不知在写些什么。

其实,王押司什么也没写,他只是用毛笔在上面无聊的乱画。许仙交给他的图纸,他是断断不敢交给府尹大人的,那可不光是吃白眼那么简单,剥了府尹大人面皮,他多年来提心吊胆、提着裤子过桥给上官留下的良好印象,搞不好要留下瑕疵。对于他这种在官场有着敏锐政治嗅觉的人来讲,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绝不能做,这是他为人做吏的原则。

许仙辛辛苦苦画的临安城地下水脉水井全图在桌面上放着,该怎么处理呢?中午许仙要来找自己,要如何搪塞?

正想着,有后堂管家来说:“府尹大人唤王押司去后堂,说是早上起来逗八哥,八哥不说话也不吃食儿,也不知是不是病了。”

“啧!”王押司心里“咯噔”一跳,连忙起身。他才要走,忽然又看到桌上烦人的临安城地下水脉水井全图,顺手打开抽屉。抽屉里满满搁着几层亮得闪眼睛的银子,他从怀里掏出早上仙草社管家给他的五两雪花银子扔进去,将图纸也放进去,关上抽屉,这才跟着管家去见府尹。

中午时分,抄事房里有家室的小押司去水房取了家里带来的饭盒吃午饭,王押司这种孤独一人的,和几个同样没家室的小押司一同出府衙找地方吃饭。

他才跨出府衙门口,见到许仙早在门外背着手张望。他这才想起许仙和他约了中午见面,说图纸的事。王押司没把图纸呈给府尹,见许仙在门口死等他,心中打鼓不知该如何回应,便打开折扇遮住脸,想跟着小押司们混出去。

不料,那许贤侄眼睛毒得很,一眼就认出他,在门外玩命挥手叫:“王押司,我是许仙!”

见混不过去,王押司只要收了折扇,挤出笑容说道:“贤侄来得好快,我正要派小押司去找你。”

许仙等王押司出来了,拉住他的袖子忙问:“王押司,请问那图可呈给府尹大人了?他如何讲?可有说要见我问个详细?填井乃是极大事,一刻也耽误不得,一天功夫不知道又有多少人会得病感染。”

王押司被许仙急吼吼的连珠发问,问得回不上话,嘴里“啊啊”的答应着,心里飞快旋转,想该怎么回答。

脑筋一转,王押司计上心来,等口沫横飞的许仙问完了,这才不紧不慢地回道:“贤侄你的事,我怎么会耽搁?那图纸你交到我手里,我就带着去见府尹大人了。届时他正在梳头,没空看文书,我就将图纸和其他文书放在一起,还特地将图放在最上面。府尹大人日理万机忙得很,想必很快可以看到。”

王押司想得很好,府尹大人每天要处理的公事何止几十间,要看的文书何止几百份,就算他真的把图纸放在文书堆里,府尹大人也未必能翻到。他就说送去了府尹书桌上,此事也查无实证,许仙是无从知晓,自己也算把事办了。过几天这位许贤侄见没消息,想必也就死心了。

听说王押司将图纸已然交到府尹大人手中,许仙的脸色缓和许多,他又问:“照王押司所说,府尹大人下午可能出来决断?”

“这个吧……”王押司被问住,只好模模糊糊地讲:“想必可以吧……只是府尹大人贵体微恙,也不知能不能出来决断,我看等等吧,看情形再说。”

许仙对这个回答是不满的,只是王押司话说在这里,他也没办法。总不能闹着让王押司督着府尹大人快点看,那也太不给王押司面子,府尹大人方面只怕也会适得其反。

想到这里,许仙叹口气,方才的气势萎下不少。

见许仙不催问了,王押司定下心来,招呼几个小押司过来,和他们介绍许仙说:“这位乃是顾大捕头的内侄,乃是临安城大大的名医,诸位看在我和顾捕头面上,都要多多照顾。”

几位小押司见许仙有来头,纷纷和他见礼,众人簇拥着许仙找家二荤铺坐了,点下四五个菜,大家喝了一回。最后,王押司大方的让店主将账记在自己头上,派两个府中杂役送醉醺醺的许仙回家。

许仙原本酒量不济,被王押司灌这一通,直醉到下午才醒,起来床又急匆匆赶去衙门口找王押司问话。谁知到衙门口打听,看门的衙役说王押司有公事下乡了,也不知几时回得来。

没料到被王押司使了金蝉脱壳,许仙气得不得了,想来昨天不过是为轰自己早些走。衙门口前有面登闻鼓,百姓人等若是有冤情,可以敲这面鼓向府尹大人喊冤。许仙从鼓架子上摘下鼓锤,“咚咚咚”地敲起来。

威——武——

敲不多下,只听衙门里众衙役喊起堂威。

衙门里走出个年轻门子,喝道:“什么人敲鼓?有冤报来,若是胡乱敲的,拉下去打四十板子。”

门子是府尹大人身边人,和看门衙役差上多少级,吓得看门衙役赶紧回禀:“大哥,是顾捕头的外甥敲鼓,有要事启禀老爷。”

那门子前日在公堂对质见过许仙,识得他相貌,又知是顾捕头外甥,也算半个衙门里人,脸色和缓许多。他问道:“许仙,我且问你,因为何事敲鼓?要知道,擅敲登闻鼓,是要四十下板子的。”

许仙说:“小哥,我要报的是毒化瘟疫的事,你说大不大?再不赶紧救治,只怕你我都活不得。”

门子听了顿时显现出难色来,他放低声音说:“这事府尹大人已有决断,病人也由钱塘南极仙草社收治,算是过去了。你如何又来说此事?府尹大人说到此事脸色就难看,衙门里人也都提心吊胆不敢提,你如何又来找不自在?我看你快去了,我看在顾捕头面上,板子也不用打了,我自去给你周旋。”

许仙正憋着一肚子气,听门子这么一讲,顿时三尸神暴跳,气冲牛斗。他大着嗓门喊道:“怎么没事?是塌天大的祸事,临安城百万人性命都在这祸事上!”他故意大声喊,就是想让公堂上的府尹大爷也能听到。

门子见许仙无形无状大叫,吓得面如土色,连连摆手说:“衙门重地,莫要大声喊叫,我带你去,我带你去。”

许仙跟着门子进了公堂,两边衙役多认得他,今天当班的又是杨捕头,都替他捏着把汗。府尹大人升堂坐在桌案后,早听到许仙大喊大叫,见门子带上来的果真是许仙,心中猜到了七八分,颇有些不悦。

许仙隔着不远跪了,向上叩一个头,喊一声:“小人许仙拜见大人。”

府尹大人问道:“许仙啊,前日人妖之辩已然完结,老爷我当堂公断,判你妻子无罪,着你领回,不在家安生度日,为何今日又来?莫不是当日老爷我断案不公?你心生不忿,所以来大堂前吵闹?”

许仙说:“承府尹大人美意,使得小人夫妻团圆,小人感激涕零。然而,小人乃是医生,天职所在,针石济世,是小人本分。前日小人又诊得一户人家有早期毒化迹象,但病人身体完好,并无被啃咬痕迹。小人给他开了药回去将养,眼下已是无大碍。但是由此小人判定,只怕毒化传染疫情并非仅有被啃咬一途。”

“许仙啊,你既然给病人开了药,眼下也见好,那就是说没有问题了。”府尹说:“说是没有啃咬伤痕,或者只是你体察不细没有看到?你看,如今临安城千余毒化病人都被集中诊治,近几日城里也听说发生毒化人咬人事件,可知南极仙翁的法子还是有用的,本老爷的处置也尚不失得当,你又何必节外生枝?听说你和南极仙翁有些不和,可是故意诬告?”

见府尹大人怀疑自己是挟私报复南极仙翁,许仙有些急了,说:“小人自来做人坦**,怎么会夸大病情去陷害南极仙翁?小人一心治病救人,不会和他们纠缠。如今疫情又有新的发展,小人判断传染方式已从人与人的啃咬,发展成井水传播,如果不及时措施,只怕悔之晚矣!”

“哼!大胆许仙,怎敢危言耸听!”府尹大人有些按捺不住,口气也不似开始克制,他拿起桌子上的茶盏说:“你说井水也能传染,本老爷这盏茶也是用府里茶水泡的,你看老爷我的脸有没有绿?”

府尹大人说得有些失态,衙役们在下面听着,都忍不住偷偷笑起来。府尹大人也知道自己言语有失,将茶盏放下不再说话。

许仙并不管府尹大人脸色,接口说道:“大人明鉴,临安府地下水脉纵横,本就不可能一脉染毒,条条水脉都被感染,只有染毒水脉沿途水井才有毒化效果。更糟糕的是,毒水经井水稀释,并不如毒化人直接啃咬毒性来得猛烈,饮用者是在不知不觉中染毒,受感染者数量也难以计数,毒性潜伏期不可知,也许会在某日同时爆发。”

听许仙说得有理,知府大人气消了些,问道:“既然你说井水也有感染的可能,你说该如何救治?”

许仙回道:“填埋水井!只有找到这些水井加以填埋,建立隔离区,筛查附近居户,如有感染统一收治。只有让全城百姓都动员起来,才能让这次毒化疫情真的被扑灭。”

“你可知道为了这次毒化疫情,临安府已然花了多少银子?如果按照你的意思,还要花多少银子?更何况,若是照你的方法,不但劳民伤财,还会让全城百姓惶惶不可终日。这几日官府四处寻访,也没见城里有什么新情况。就算乡间有,也在官府可控范围内。什么填埋井水都是无稽之谈,谁知道哪个井水感染了?难道要老爷派人去一口井一口井的尝水不成?”

做官的人最是怕麻烦,怕自己任内出事情影响官运。自疫情出现以来,府尹大人都是秉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心态,事情能盖着,他都不乐意张扬。找到钱塘南极仙草社来办这防疫的事,在府尹大人看来是在最小影响范围内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如今,许仙提出要搞那么大阵仗,惊动全城打一场人民防疫运动,府尹大人光是想想已然头疼腰疼腿肚子疼。这还不用说临安府为毒化疫情花了太多的钱,如果按照许仙的办法,光是安置费和填埋水井的善后费用,就是笔天文数字。

“小人有图!”许仙见府尹大人露出烦躁的表情,立即说道:“小人化了张临安城中水脉水井图,用朱砂笔将可能感染的水井水脉都标注出来。如果只是填埋这些井,临安府不会花太多钱。此图早上小人托王押司送到大人后堂亲览,难道大人还没看?”

“图?什么图?”府尹实在想不起来,悄悄问旁边站着的门子:“王押司今天上午来过后堂?他有留下什么图吗?”

门子回忆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早上王押司确实去了趟后堂,不过是帮府尹大人看生病的八哥。只是王押司日常也会带些文件直接去后堂,门子也吃不准,只好说:“王押司早上确实来过,只是有没有送什么图,小人实在不得而知。”

府尹大人、门子还有许仙哪里知道,那张图现在还好好躺在王押司装银子的抽屉里。现在王押司公干没回来,府尹大人也没处问图的事,许仙热忱地看着自己,他只好含含糊糊回答:“嗯嗯,大概有吧,老爷我今日案牍甚多,改日再看。兹事体大,你先回去等本官传唤……”

“改日!”许仙见府尹打官腔要改日再看,情知疫情紧急耽误不得,33334气得忘记这是在公堂,竟然大声喊起来:“大人案牍甚多,有什么案牍比临安城百万生灵更重要?大人如此漫不经心,玩忽职守,如果疫情真的爆发到不可收拾地步,大人只怕要留下千载骂名,和先相国般遗臭万年……”

“住口!”府尹见许仙越说越没礼数,气得胡子炸起来。他为官多年,爱得就是自己的名声,从来自诩是忠君爱民的贤臣,不屑与先相国为伍。先相国活着时,他自己也曾因弹劾他误国误民,被贬斥异乡,他自己常以那段苦难岁月为荣。如今,眼前的小年轻竟然将自己比作那位陷害忠良、臭名卓著的先相国,正是如同揭了他的逆鳞。

府尹大人也顾不得平日在人们面前的雍容平和姿态,气得两手直哆嗦,把惊堂木拍得“啪啪啪”直响,嘴里说着:“黄口孺子,黄口孺子!你懂什么,你懂什么?我看你说什么水井图,只是为了个人博个直言犯上的好名声,让全临安城的人以为本官是个不懂事理的昏官。好好好……”

说着,府尹大人去抓案头签筒,就要喊“打”。转念一想,此人如果真是来求名的,如果真打了,岂不是更让这小子抓到把柄,可以出去大肆宣扬本官是昏官?

想到这里,府尹大人伸向签筒的手缩回来,对堂下说:“你这孺子太轻浮,不知轻重,官府里的事你懂得什么?本官念你也是好心,就不打你了。杨捕头,顾难得来带他回去严加看管,不要再来滋事了。”

顾难得坐在堆五十斤的团头铁枷上,看着外甥许仙,一阵阵发愁。府尹大人派门子将许仙送到巡捕房,让他严加看管,可许仙方才一席话,却将他说动了。

他亲眼看到毒化人又多可怕,也拿过南极仙翁的金子,知道其中猫腻不少。只可惜,府尹大人很信南极仙翁,希望凭借他的能耐把事情抹平,别人要是说:“这人靠不住,我们还要另想办法。”劈头盖脸一顿骂都是轻的。

只是,许仙说得确实没错,他该怎么办?

本来是府尹相公让顾难得看管许仙不要生事,现在他却快被许仙说服了。

“舅舅,府尹大人不肯听我的,但如果你也不闻不问,只怕临安城马上就要发生大灾变啊!”许仙急切地说着,他绝不甘心被舅舅遣送回家。

“但是……”顾难得踌躇地说:“府尹大人没有下令,我私自调动巡捕房人力去给你填埋水井,不要说你,只怕连我的饭碗也会砸了……”

“舅舅,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要是不动用官方力量,只怕事情就不可收拾了。你的饭碗丢了最多我养你的老,如果这事没人管,到时只怕大家谁也活不成了!”

听到这里,顾难得终于下了决心,他一咬牙,从团头铁枷堆上站起来,对一旁的杨捕头下令:“给我把巡捕房的人都集合起来,带上家伙事儿,咱们自己去填水井。”

“可是……”杨捕头既不敢违抗顾捕头的命令,又怕府尹大人怪罪:“此事若是被府尹大人怪罪下来……”

“我一个人扛着!”顾难得拿眼睛一瞪杨捕头,杨捕头深知这位老上司脾气,不敢再多言,赶紧去召集手下。

笃笃笃——

顾难得拿着许仙按照记忆重绘的临安城地下水脉水井全图按图索骥,敲响第一家住户的门。这家住户是土坯房子,墙倒掉半边,大门也是斑斑驳驳烂了多半扇,关也关不住。

“谁呀谁呀!”

听声音是个青年男子,嗓音里带着七八分慵懒。门“吱呀”的打开,开门的男人歪戴着破头巾,裤子也是破的,敞着怀正伸手在里面挠痒痒。

“是你!许仙?”男子看到在顾难得身边的许仙,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杨安全?”许仙认出来,原来这汉子就是在公堂和自己辩论过的三才会杨安全。“你如何在这里?”

“这是我家,你倒问我?你们这些人来做什么?”杨安全看顾难得后面几十个衙役各自拿着铁铲、镐头,顿时警觉起来:“姓许的,你莫非恨我告你老婆,带着人来打我?我告诉你,杨爷爷可不是吓大的。”

“杨安全,你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今天不找你麻烦,是来填你家水井的……”

许仙自觉胸怀坦**,他话没说完,杨安全脸色大变:“你还说我是小人,你带着那么多人来填我家水井,还说不是来找我麻烦?”

“别管他,进去。”顾难得知道和杨安全这样讲下去只有越讲越糊涂,上来将杨安全挤在一边,就要硬闯进去。

“哎呀,你敢碰我!”

杨安全本是个流氓,哪能吃这亏,随手抄起门后的顶门棍,照着顾难得后脑就是一棍。许仙和众衙役没来得及叫出来,顾难得是个练家子,听到脑后“呜”的风声,早回身抓住朝自己打下来的顶门棍,顺手一夺。杨安全觉得好似有千钧之力将棍子夺走,自己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给我埋!”

顾难得一声令下,众衙役镐头、铲子齐下,石头、土块一股脑往井里推。杨安全见这些人真的填起自家的井,自己又没本事拦着,便跑出门,坐在大街上一把土一把鼻涕地大呼小叫起来:“救命啊!来人啊!衙门捕头替外甥出头,假公济私填埋水井啊!这叫人怎么活,朗朗乾坤,干出那么伤天害理的事来……”

老百姓平日就对衙役敲诈勒索很是不满,今天见衙役们居然成群结伙来填埋民家水井,都义愤填膺,不多时聚集了几百人。附近街坊有不少三才会的会众,他们看到杨安全在地上闹都来问。杨安全见来的人多了更是来劲,添油加醋的哭闹“捕头要填井抓人,我不活了!”说完拿脑袋撞墙角,撞得血流一脸。会众里很多都是地痞无赖,最不怕打架斗殴,各自抄起棍棒石块,堵着杨安全家大门要和官面理论。顾难得自然不肯示弱,带着衙役们拿着铁铲、镐头,便要和三合会的人火并。

“让开让开!”

鲁世开带着一对镇抚军士兵分开围观群众赶到,这场冲突才算没打起来。但是,杨安全不肯了事,吵吵闹闹要去见官,鲁世开无奈,只好压着顾难得、许仙等人去临安府衙。

府尹大人对许仙的冥顽不化本就不喜,现在顾难得不但好好看管许仙,反而好许仙胡闹,搞出偌大事情,搞得他极为愤怒。府尹大人惊堂木一拍,许仙被判监禁三日,顾难得免大捕头职位,在家反省。填埋水井的事,就此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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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两天,白素贞在家里焦急等着许仙的消息。这傻小子既不会做人,也不会说话,不但没能说服府尹大人接纳自己的主张,反而一时冲动惹下牢狱之灾。舅舅顾难得来报告了这消息边摇头叹气走了,他也吃了许仙连累,被停职反省。白素贞想去衙门打听,只是小青还没醒来,法海又住在家里,自己出门多有不便,只好死等许仙回来。

愁眉不展的白素贞来到卧房点上油灯,然后坐在尚且躺在**熟睡的小青身旁守着,为她换湿毛巾,或者拿着团扇给她扇风。她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好无聊地守在床边,盼她快点醒过来。

夜色渐渐低沉,喧嚣的街市完全沉寂,灯光逐次熄灭,黑暗笼罩全城,人们渐入梦乡。白素贞靠着桌子,也觉得有些困乏,单手支着头,瞌睡一波波袭来,好几次都是脑袋差点撞到桌面才醒过来。

“黑霾……毒化人……巨人……”

昏迷中的小青又开始念这几个词。在她昏迷的这两天,只要说话,必定都是这几个词,白素贞早都听习惯了,知道她念几遍肯定又要昏昏睡去。

“黑霾……毒化人……巨人……黑霾……毒化人……巨人……”

来来回回念了几遍,突然,小青睁大双眼,直瞪瞪看着房梁,全身颤抖。白素贞正不知发生什么事,只见躺在**的小青身体平着浮到空中,然后从窗户“噌”的一下飞出。

小青飞到窗外后,直直的向上飞升,保安堂很快变得只有粉盒大小。她一个翻身坐在空中,看着灯火阑珊的临安城,高空的凉风让她的头脑一下子清醒了。临安城到处都升起黑色的烟霾,空气中回**着毒化人的吼叫和人们的悲鸣,她捂住耳朵,想把这声音隔绝开,不让它们进入自己的脑子。

“事情不妙!今天晚上妖气浓度比白天重了十倍!这样的话……这样的话……那些初期感染者会加速变成毒化人。”小青听到旁边是白素贞的声音。

她左右一看,白素贞和法海不知何时也飞到了空中,正惊愕地俯视着临安城的突变。

“看来,我家官人填埋水井的事必定不顺,事情发展太快,必须赶紧告诉府尹大人,立即发动军民隔离疫情爆发地区,下面只怕有大战。事情紧急,可惜我家官人人微言轻,现在又不知在哪里,如果府尹大人还是漫不经心不肯做准备,只怕整个临安城都要遭到荼毒了。”

“我去,贫僧在府尹大人面前还算有几分薄面。”

说罢,法海冲着临安府衙方向快速飞去,留下白素贞和小青呆呆看着急速恶化的临安城。

这天晚上,许仙被提前释放,他从监狱里出来,看到顾难得和鲁世开正在给紧急召集的衙役、镇抚军士兵以及民兵们分发武器,整个临安府衙陷入混乱,手举瞬间变成了大兵营。

哞——哞——哞——

许仙听到四面八方响彻夜空的毒化人鸣叫声,他们现在似乎无处不在,正从临安城各个角落冒出来。他们在某个街口汇聚成人流,由十而百,由百而千,拖着稀稀拉拉的队形,漫无目的朝着沉睡的街区前进。

人与毒化人的战争,由于在许多人有意或无意的不作为,无可避免的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