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威进了大殿,行毕叩见之礼。文帝开门见山地説:“姬威,凡是有关太子的事情,你今天在朕与众大臣面前尽管直言,不必顾忌。”

姬威应道:“遵旨。”接着説:“陛下,太子与臣下共处一起,无时无刻不在表露他的骄横奢侈。他几乎一年到头都在筹划如何建造华丽的楼台宫殿。他曾设想将樊川到大散关一带全部开辟建造成宫苑。太子曾对臣下説:‘当年汉武帝营建上林苑的时候,东方朔出面劝谏,武帝为此赏赐他黄金一百斤,多么软弱可笑。如果是我,可没那么多黄金赏赐给這种人,日后倘若有人劝谏我,我立刻就杀掉他,不用杀到一百人,那些劝谏刺耳的话就会永远止息。’

“前些时候,陛下解除苏孝慈东宫左卫率职务,调任浙州刺史,太子为此气得浑身发抖,怒吼道:‘此仇终生不忘!大丈夫终会有扬眉吐气的一天,到时候,一定要称心快意!’另外,东宫经常向朝中索要许多這样那样的物品,尚书大人恪守规制,往往是拒绝发放,太子也常常因此而发怒,多次对臣下説:‘有朝一日仆射以下的人杀掉几个,让他们知道轻慢太子的厉害!’”

“太子还常常流露出对陛下和皇后的怨恨,説:‘父皇母后总是斥责我宠幸姬妾,生养了许多庶子。齐后主高纬、陈后主陈叔宝皆非正室所生,难道也是庶子吗?真是无稽之谈!’

“太子还请了术士扶乩占卜,他对臣下説:‘皇上的忌期在开皇十八年前后,此期限很快就要到了。’”

其实,姬威所説的這些事早在心里背诵了不知多少遍,説起来自然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不知不觉中,竟连太子占卜得知皇上忌期的事也顺嘴溜出来了,使得他心中一惊,赶忙刹住话头。预卜皇上忌期自然是杨勇一大罪状,但是当着這么多大臣的面説出占卜结果,无论如何也算不上件吉利事情。姬威心里想到了八个字:得意忘形,千虑一失,不免有些胆寒。

然而此时的文帝似乎也顾不上猜忌姬威陈述背后会造成的不利了。听完姬威的诉説,已经是老泪纵横,整个一幅伤心欲绝的样子。

文武群臣也都偷偷地舒了一口气,够了,已经足够了,仅凭姬威説的這些,杨勇的皇太子已经做到了尽头!

文帝举起龙袍的衣袖擦了一把泪水,哀伤地説:“诸位臣卿,你们都听到了,我们谁人不是父母生,父母养?为人儿女者,又怎么会对父母没有半点亲情孝心?谁能想到杨勇竟能凶狠到如此地步,可叹我帝王之家竟出了這等逆子!虽然,朕的德行不足以与尧舜二帝相比,但无论如何,朕也不能将天下社稷托付给品行不端的儿子!前些天,朕又曾阅览《齐书》,读到高欢一意放纵儿子的情景,心中极为震怒。朕是绝不会效法高欢的!今天,朕决意将太子杨勇废黜,使大隋天下永享安宁!”

文帝终于向满朝文武説出了久藏心中的主张。

太子宫被皇宫禁卫军围得严严实实,若没有尚书右仆射杨素大人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出入。文帝命杨素总管追查杨勇谋逆一案,在唐令则被拘捕之后,二十多天里,先后又有左卫大将军元昊等十几个太子朋党被押入大牢,并旋即将太子逆党统统集中于广阳门外斩首示众,其妻妾子孙没入官府为奴。罪名是:“邪臣佞媚,凶党煽惑,致使危及宗社,毒流兆庶!”

该杀的杀了,该没的没了,太子谋反一案搅得朝中人心惶惶,一片恐怖。相比之下,东宫里面却显得很平静。

尽管还没有正式昭告天下,而杨勇也早已知道自己已经不是皇太子了。所以,這时候他的那身庶人装束才名副其实了。

這会儿,杨勇手提一柄斧头,走到庶人村前边那棵大槐树下,举起斧头,“咣当”几下,就把当时自己亲手钉上去的,那块写着“庶人村”三个字的木牌敲了下来。他将木牌拿在手里,端详着自己亲笔写的三个字,觉得有些好笑,心中思忖:挂牌的庶人恰恰不是庶人,真正的庶人根本无需挂牌。這么浅显的道理,当时自己竟没弄懂!

“唉!”杨勇想到這里,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将木牌随手向身后一扔。木牌落地的声音伴随着一个女人的一声尖叫。杨勇转身看去,是云昭训朝自己走来,那木牌正落在她的面前,差一点就砸着她的脚。

云昭训俯身捡起来木牌,走过来説:“写得好好的一块牌子为什么要扔了,难道它有过失?”

“唉!”杨勇看看她,又像自言自语道:“君臣名,功利名,非常名啊!”

云昭训茫然地冲着杨勇点着头説:“那就把這木牌给我好了。”

就在這时,一群兵士在一名校尉带领下急匆匆朝這边走来。他们走到杨勇跟前站定,校尉高声説道:“奉陛下圣旨,解杨勇即刻进宫听诏!”

杨勇一愣,遂扭头问云昭训:“今天是何日?”

云昭训答道:“十月初九。”

“莫非明年的今天是我的祭日?”

文帝身着戎装,率一队禁军威风凛凛地跨进武德殿的时候,大殿两侧已站满了人。站在大殿东侧的是朝中文武百官,站在大殿西侧的是皇室宗亲。大殿之内一片寂静,肃杀无声。

禁卫军将士将杨勇带到殿前的庭院中,文帝命他站在那里,随后传旨内史侍郎薛道衡立于殿前宣读诏书:

太子之位,实为国本,苟非其人,不可虚立。自古储副,或有不才,长恶不悛,仍令守器,皆由情溺宠爱,失于至理,至使宗社倾亡,苍生涂地。由此言之,天下安危,系于上嗣,大业传世,岂不重哉!皇太子勇,地则居长,情所钟爱,初登大位,即建春宫,冀德业日新,隆兹负荷。而性识庸闇,仁孝无闻,昵近小人,委任奸佞,前后衍衅,难以俱纪。但百姓者,朕之百姓,朕当天命,属当安育,虽欲爱子,实畏上灵,岂敢以不肖之子而乱天下。勇及其男女为王、公主者,并可废为庶人。顾惟兆庶,事不获已,兴言及此,良深愧叹!

薛道衡朗读之声铿锵激昂,顿挫有致,字字句句清晰宏亮,碰撞得大殿的廊柱门窗嗡嗡作响,生发出一股威权的震慑力量。

待薛道衡读罢诏书,文帝对杨勇道:“你所犯下的罪恶过失,天地不容,人神共愤,朕不想废黜你也不行了。?地代!你还有什么话可説?”

一声“?地伐”,让杨勇感到自己与父皇之间还悬系着一丝父子之情,或许這正是饶自己不死的关键所在。他“扑咚”一声跪伏在地,凄然哭道:“陛下,依臣子的罪过应该横尸法场,以儆示后人。而今天幸得陛下宽容,免臣子一死,保全了性命,臣子愧无他言,只有感激不尽,谢陛下隆恩!”

説完,杨勇站了起来,泪水已打湿了衣襟。他像喝醉了酒似的,一步三摇地朝宫外走去。

文帝通过大殿的门口望着长子的背影,在上午的阳光里,那个身影如同一幅剪纸,薄弱无力,仿佛经不起风吹似的,似隐似现,很不真实,不一会儿便融化在一片耀眼的光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