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出来,我的心里很不平静。替黑蛋儿担心、忧虑的心思退居其次,更多的是内心对黑蛋儿由衷地赞赏。我这小兄弟行呢,把个感情看得比天大,相比较之下我却是一个患得患失的人。也许,我需要好好跟他学呢!

有一天我在市政府礼堂参加一个规模很大、和我们局的业务范围毫不相干、白白浪费大家时间和生命的大会,忽然别在裤腰带上的手机震得我肌肉发麻。拿出来一看,显示的号码是黑蛋儿的手机,我悄声说了一句“开会呢”,就给挂断了。开完会回到局里,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告诉我,说有个衣着朴素、看样子像农民工的小伙子来找过我,我想了想大概是黑蛋儿。我在办公室给黑蛋儿打了电话,问他是不是到单位上找过我,有没有啥要紧事。黑蛋儿说电话里三言两语说不清,他要和我面谈,我说“好好好,哥也正想跟你坐一坐”。

下班以后我和黑蛋儿随便吃了一碗“干拌面”,然后找了一家比较安静的茶吧坐下,品茗叙话。

“哥,上一回我说有事情跟你商量,不过那时候我还没想好。这些天我一直在想,现在基本上拿定主意了,想给哥说说。在这儿,哥您是我黑蛋儿唯一的亲人,我说完了不光要哥给拿主意,还要请哥帮忙哩。”

“嗯。你说。”

“想来想去,我决定要和家里的媳妇儿离婚呢。哥我这么说你该不会生气吧?”

“那是你的事,我生啥气呢?再说,你也不是头一回说这事儿,我有思想准备。不过这事情你和我商量没用,关键是你媳妇愿意不愿意跟你离,家里的老人能不能同意。你过年回去没跟你媳妇说?”

“嘿嘿,过年回去在老家呆的时间不长,好几回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这事情真的不好下决心,不过总要面对嘛。”

“还是为了玲玲,为了感情?”

“嗯。”

“玲玲真有那么好?唉,感情这东西,谁他妈的能说清?你媳妇儿也没犯啥错,人家在家里给你伺候老的抚养小的,你怎么能张开口呢?离婚是你的事,这事情本身不好办,我也帮不上你的忙。”

“是,这是我的事,不过我总以为哥你能支持我哩。我不光把你当亲哥,还因为你是城里人。城里人文明,进步,观念新,我嘴上说是为玲玲,其实还是为我自己。为玲玲就是为感情,人不能欺骗自己的感情,我真个喜欢玲玲呢。”

“要离婚的人都说是为了感情。不管为了啥,老家的人肯定会说你丧良心。你不怕媳妇说你是陈世美?再说啦,陈世美是招驸马,你只不过是进城收破烂,你闹离婚老家的人肯定认为你疯了。”

“是的,我知道很难。哥我这么给你说吧,我媳妇确实是个好人,老实人,关键是我和她没感情。订婚结婚那时候不懂得这些,等到有娃娃了,我才有些后悔,不过来不及了,就一直对付着。这段时间遇到玲玲,我才明白自己遇到真感情了,我离不开玲玲,哪怕是火坑都要往进跳了。媳妇那里我也想了,我决不会亏待她。要么我现在着急挣钱哩,要是能挣够十万块钱,我都给媳妇儿,她过日子就不发愁了。她离开我,说不定能遇上个真正喜欢她的,说不定比和我在一起还要幸福呢,这样对两个人都好。对我来说,现在关键的问题是挣钱,挣下钱了我就和媳妇离婚,然后再和玲玲结婚。”

“嗯,黑蛋儿你说的这些哥当然能理解。不过,真的不容易呢,靠你干这营生,挣来十万块钱是那么容易的?还不把你挣死!”

“哥,我也不是说一天两天能挣十万八万。我坚持好好干两、三年总该差不多了吧?要不然我这么着急干啥。哥,我说叫你帮忙,并不是说离婚这件事要你做些啥,只不过想让你给我寻一份活儿干。白天不行,白天我还要收旧家具旧家电,要你帮忙寻一份晚上加班挣钱的活儿。比方说在夜总会、酒吧当个保安、勤杂人员一类。你看行不行?”

“哦。没有啥行不行的,这样的活儿能找上,关键是你太辛苦。酒吧、夜总会一般都会营业到深夜、凌晨,有的还是通宵,你白天晚上连轴转,人吃不消。”

“没事没事。我收废品都是中午单位职工下班之前出去,去得早了人家都上班去了,家里没人,我也没生意。早上一般都能睡懒觉。哥,你给我帮忙寻个干活儿的地方吧。”

“行,这事情好办。我办不到还可以托朋友,托熟人。”

“这事我就拜托哥了。”

我郑重地点点头。

看来黑蛋儿离婚心切,已经到不管不顾的程度了。

“哎,黑蛋儿,我还想问你一个事情呢。上次我去你那里遇见的那个‘黏皮桃’女人凤英呢,你和她算怎么一回事儿?你既然喜欢玲玲,爱得都要谈婚论嫁了,干嘛还要跟别的女人粘糊?何况你老家的媳妇儿还没有离婚,何况那个凤英看上去也不像个正经女人。”

“嘿嘿,哥你说得对。凤英就是个‘黏皮桃’,爱跟男人胡粘糊。哥你上次看见了,我根本没把她当回事儿,可那人脸皮厚,硬赖着说她要搬到我那里,和我一起住呢!嘁,啥人呀,我咋能跟她一起住呢?我就把她给赶走了。”

“你敢说,你和那个‘黏皮桃’再没有别的瓜葛?”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黑蛋儿赶紧矢口否认。

“兄弟,说起来你还像个男人呢。一个**女人主动来粘,你还能把握住自己,这不简单呀!”我夸黑蛋儿说。

“嘿嘿,哥,不瞒你说,我也心软。那个女人没事干,没有生活来源,我也帮过她。你知道我原先收废品骑一俩旧三轮车,就白给了凤英——我买了一辆带动力的,跑起来快,还省劲儿——我叫她蹬三轮卖菜卖水果,人家干了没几天,嫌累,嫌风吹日晒,嫌挣钱少,后来就到戏园子唱戏勾引男人去了。这种人,我再也不会理她。”

“玲玲呢,玲玲再做不做那种事?还把男人带到你那里去?”我其实不愿意这样问,但似乎又不能不问,而且我的脸上挂着不屑和讥讽。

“没有,绝对没有。我不准她再干那种丢人败姓的事情,她哪儿敢再带人到我那里去?”黑蛋儿急急忙忙辩白。

“你敢保证玲玲背过你也不干那种事儿?她的瘫子老公和孩子靠啥生活呢?”

“反正,她生活有困难,我都尽量帮助她呢。”对于玲玲是否洗手不干那种事情,黑蛋儿显然没有十分的把握。

“唉,你呀!”我不由为我这亲兄弟一般的小老乡叹息,“你要帮助玲玲养家糊口,还要给你媳妇儿挣回来十万块钱,岂不是自己给自己套枷锁,你要把自己给累死?”

“没办法呀,哥!”

我于是想起黑蛋褒贬他自己的话。他正如老家人所说的一句俗语:放着自然不自然,逮来蚰蜒咬屁眼。人好像都是这样,许多不自在都是自找的,也包括我。

“黑蛋儿,上次咱们不是商量过,要找律师,申请法律援助,帮助玲玲打官司吗?她老公的问题要是能解决,包工头赔偿一笔钱,玲玲的负担不就减轻了?你不也就没这么大的压力了吗?”

“是的是的。哥,你能给她找个不要钱的律师吗?”

“这个城市太小,许多事情都慢半拍。我也问过,给农民工的法律援助还没有专门的机构来负责。我去问,人家还说,也没见有几个农民工要申请法律援助呀,我们这城市好象没有人侵害农民工权益呀。你听听,这帮人简直官僚主义!这事情我可以继续给她联系,关键是当事人要主动些。”

“哥,你说得对,玲玲自己对打官司好像不积极。我给她说,叫她再主动些。”

第二天,我琢磨着怎样办黑蛋儿托付的事情。我手下有一个科长,他的表哥在本市东部开发区开了一家集餐饮住宿娱乐洗浴为一体的酒店,规模很大,生意也很火爆。我把这位科长叫来,交代说我有个打工的表弟想找一份晚上干的活儿,让他看看那家酒店能不能给安排一下?科长把代理局长找他办事看作是一种恩宠,屁颠屁颠就跑去给办成了。我为了表示感谢送他一条烟,反倒把科长弄得千恩万谢。这件小事再一次证明了权力的美妙。

从此,黑蛋儿除了白天辛辛苦苦收废品,晚上就在这家酒店干勤杂工,主要的任务是烧锅炉,为酒店的客房和洗浴中心供应热水。有一次我出去办公事,在马路上遇到了黑蛋儿,他的机动三轮车突突突冒烟,响动比较大,但车上装了不止一台旧家电,脸上是兴高采烈、很得意的样子。我从小车车窗探出脑袋去大喊大叫,才把黑蛋儿叫住了。等下了车,面对面站着一看,我才发现黑蛋儿一双眼睛熬得红红的,布满血丝,脸上也胡子拉碴的,看上去有几分憔悴。他这样一副尊容肯定和经常熬夜有关系。

“没黑没明地干,人是不是吃不消?”我问黑蛋儿。

“没事儿,我身体好着呢。嘿嘿。”黑蛋儿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你也就是仗着年轻。挣钱要紧,身体也要紧,黑蛋儿你不能把自己累垮了,身体是本钱。”我说他。

“我没事儿。哥你也要保重身体,你比我费脑子,当官也不好当。”黑蛋儿说。我突然发现黑蛋儿变得比以前更会说话了。

“酒店里的人对你好不好?”

“好呢。老板还给管我的人交代,说我是赵局长的亲戚,要好好对待呢。哥,我这是沾你的光哩。”

“这不算沾光。全靠你下苦呢,老板才给你开几个钱!”

“好呢,哥。我上夜班,一个月开八百呢。我听说了,在我前头干的那个锅炉工一个月才开六百。还是哥你有面子,我知足。前几天有这么一回事儿,几个喝醉酒的人闹事,保安治不住,我去帮忙把块头最大、脾气最横的那个小伙子胳膊扭住,弄得服服帖帖,完了老板还送我一条烟。嘿嘿。”

“遇到和人打架的事情你离得远远的,逞啥能呢?省得挨了误伤。”我教训黑蛋儿。我看他有点儿过于满足现状,需要适当地泼点儿冷水,“干活儿也悠着点儿,累病了不见得有人能管你!”

不幸被我言中。过了大约十来天,忽然我接到黑蛋儿的电话,说他在医院躺着呢。他肯定是累病了。

我把手头的事情安排了一下,急忙到医院去看黑蛋儿。正好病房里没有别人,我进去的时候黑蛋儿满脸喜庆,竟然还哼哼唧唧唱秦腔,只是脸色仍然黄里带灰,看上去没有光采,人仍然在病**躺着。

“怎么回事儿?”我问。

“啊呀,哥您来了。不要紧,我在外头吃坏了肚子,不停地拉稀,虚脱了。在这儿打了几针,没事了,我估计明儿就能去上班。嘿嘿,没事没事。”黑蛋儿嘻皮笑脸说。

“我看也没事儿。看你高兴得嘴都咧到腮帮子上去了,有啥喜事儿,躺到病**还这么高兴?”

“嘿嘿,看哥说的,我也没怎么高兴啊。刚才玲玲来过了。”

“我说嘛。玲玲来干嘛?她说啥了叫你这么高兴?”

“嘿嘿,玲玲一有空就来看我。她刚才跟我说,只要我能离婚,她情愿一辈子和我在一起!哥,我心里就是高兴嘛。”

“这有啥值得高兴的?你就没想想这事情有多难?别的人挣钱是为了养家糊口,没见过你这样的,挣钱就是为了离婚!把自己挣得累得躺倒了,你还高兴个屁!”我又给黑蛋儿泼冷水。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黑蛋儿继续傻笑着,他的幸福感并不因为我泼冷水而减退。

“黑蛋儿,哥给你说真的,离婚再婚这样的事情一定要慎重。你想拿钱解决,可是挣十万块钱就那么容易?我看你趁早改弦易辙吧,该干啥干啥去。”

“不,哥你这么说我不同意。您知道我本来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啥都不在乎,可这段时间我真的不行了,一天不见玲玲就想得不行,这辈子看来真的离不开她了。哥,你说我有啥办法?挣十万块钱,离婚,跟玲玲过,我选定了这条路,就一定要走下去。哥,你再甭拦我了,谁都拦不住。”看黑蛋儿一副义无反顾的样子,我只好闭嘴。

从医院出来,我的心里很不平静。替黑蛋儿担心、忧虑的心思退居其次,更多的是对黑蛋儿由衷地赞赏。我这小兄弟行呢,把个感情看得比天大,相比较之下我却是一个患得患失的人。也许,我倒需要好好跟他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