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蛋儿兄弟,你叫我说你啥好呢!”我先上去在黑蛋儿胸前捣了一拳,又紧紧拥抱了,右手在他后背用劲儿拍打,“你拿来的这些东西太好了!不过,你要是能给哥拿一瓶柿子醋就更好了。”

“嘿嘿,嘿嘿嘿嘿……”黑蛋儿又傻笑着,“哥,老家的人早就不做柿子醋了……”

过了农历的正月十五,黑蛋儿从老家回来了。他给我带来一些老家的土特产,把我兴奋得几晕过去。我不得不佩服大大咧咧的黑蛋儿竟然是个很有心计的人,能用一些十分不起眼的东西拨动我的心弦。

老家黄土高坡上的玉米每年只种一季,生长时间长,粉碎了做成玉米糁子,黄澄澄的,用小火熬成稀饭味道特别醇厚,玉米面也可以做糊糊烙饼子;荞麦面可以掺上小麦面做面条,还可以压成饸饹面,洗出淀粉来做凉粉也是上上品;还有红薯干儿,也是我儿时最为深刻的记忆,熟悉的食用方法也有若干种。这几种东西都是我对老家美好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我每次回到故乡都必须品尝、必须要带一些回来解馋。这次黑蛋儿都给我带来了,数量不少,简直让我喜出望外。我也弄不清楚他怎么知道我之所爱?大半是猜的,足见黑蛋儿聪明过人。黑蛋儿带来的老家土特产,还有一种东西特别出人意外,比上面所说的几种物品更为特殊,竟然感动得我热泪盈眶!这东西就是“柿皮儿”。

我小时候,老家柿子树比较多(后来大半被砍伐了改种苹果),我印象中柿子是当时最重要的水果。不过柿子绝不仅仅是水果,村里人食用柿子的方式有好多种。食用鲜果要么吃软的,要么吃硬的。柿子在降霜之前从树上采摘下来,虽然已经红了,但依然是硬的,苦涩不堪,只有变软了才能变甜。让硬柿子变成软柿子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经过较长时间自然存放使其变软,另一种方法就是“烘”,即把硬柿子放置到陶罐子里,中间夹杂几个苹果、梨子之类,加盖密封,最好糊上泥巴不让透气,这样要不了两、三天柿子就变成又软又甜的了,而且有苹果梨子的香味。至于这变化过程是物理变化还是化学变化,我也弄不清楚。吃硬柿子就是把从树上采摘回来的柿子放到锅里,加水,然后把水烧到温乎,中间要加柴续火让水保持温度。这样一夜之间,柿子就去涩变甜了,并且保持了硬脆的口感。柿子唯有这种吃法才像一种水果。

除了吃鲜果,大量的柿子被老家人晒成“柿饼”,那就成为一种干果,成为和核桃板栗一样的木本粮食,它最大的特点是味道特别甜,含糖量很高。晒制柿饼的过程大致上分为“晒”和“捂”两个阶段。“晒”的第一道工序就是去掉柿子皮,叫做“旋柿饼”,也就是用割麦子的镰刀上可以拆卸的“刃片刀”转着圈儿把柿子皮旋下来。这一道工序也讲技术,本领高强的人要让削下来的皮保持厚度的匀称,而且不能夭折,最终一个柿子旋下来的皮只能是一条。旋柿饼要将硬硬的“蒂”留下,因为最早最正宗晒柿饼的方式是把旋好的柿饼扎在倒悬于屋檐下树状的皂角刺或者杜梨刺上,红红的成为一树小灯笼,成为农家院落秋冬的一道风景。柿饼能扎到皂角刺上不掉,硬硬的“蒂”起了关键的作用。第二道工序就是晒,包括旋下来的“柿皮儿”也要挂在铁丝上或者摊晾到苇箔上,和柿饼同时晒成半干。晒的过程中也有遇到阴雨连绵的情况,就有可能造成半成品的柿饼霉烂变质,所以,好天气和好太阳是必须的。“晒”好之后必须要“捂”,就是将已经晒透、半干而不是干枯的柿饼装入陶瓷器皿中,最下面一层“柿皮儿”垫底,最上面也用“柿皮儿”掩盖,最后再将陶缸或陶罐加盖密封。经过一月到数月“捂”的过程,柿饼以及“柿皮儿”就生长出一层白色霜状的东西,吃起来特别甜软。我一直认为故乡制作精良的柿饼是农家的绝品果点,不仅纯天然纯绿色,而且口感奇佳无与伦比。不像现在市场上买的所谓“柿饼”,绝大多数没有经过“捂”的程序,粘乎乎的上面撒一层据说是荞麦面粉的粉末状物品冒充真正柿饼上的霜状物。我一直认为这种把半成品拿来卖的做法欺消费者太甚。

在老家,我的母亲每年都要晒柿饼,儿时的我曾在母亲的指导下做“旋柿饼”的工作。以我的聪明才智,再加上母亲的严格要求精心指导,经过长时间实践锻炼,我旋柿饼的技术炉火纯青。技术高超的标志就是旋下来的“柿皮儿”从来不会断,一个柿子一条,而且要厚要薄要宽要窄随心所欲。在这项工作中我后来一直坚持将“柿皮儿”弄得厚一些,宁可让柿饼因此而变小。原因是厚厚的“柿皮儿”经过晒和捂这两道工序,同样会“出霜”,同样软甜可口,比薄一些的“柿皮儿”更好吃。我这样做完全是别出心裁,或多或少有点儿恶作剧的味道,虽经母亲大人批评纠正但仍乐此不疲。

正因为有如此的经历和记忆,所以我对“柿皮儿”有一种很深切很特殊的感情,况来到这城市生活近二十年,假冒伪劣的柿饼每年在市场上还能看到,“柿皮儿”的确久违了!

我看到那东西就流眼泪了。不仅仅因为“柿皮儿”本身久违了,更因为想起了小时候指导我旋柿饼、一年前突然病故的老母亲……

老家人食用柿子还有一种极为重要的方式就是做柿子醋。但凡吃不完晒不完的、乃至成熟得不好甚或破碎的柿子,都可以装进细脖子的陶瓷缸里捂着发酵。等到来年开春,这些柿子就变成可以用来做食用醋的“酸酸醋”。做醋的时候,给这些“酸酸醋”加上干净的短麦草搅拌,然后再发酵,最后加水,从最下面有一小眼、插着砸成碎片状的竹棍儿控制流量的“淋醋缸”里淋出,就成了颜色橙黄、味道酸而醇香的食用柿子醋。这种家做的柿子醋是故乡庄稼人一年到头除了食盐以外最重要的调味品。我经常能想起每年春天做醋的那几天,我家放置闲杂物品的一间空房里时常传出嘀嘀嗒嗒淋醋的声音,而且醋香四溢。母亲不时去看看,搅拌搅拌,动一动碎片状的竹棍儿控制淋醋的速度,而且脸上洋溢着劳动创造的幸福感。做好的醋按照头遍、二遍、三遍分开,装在不同的醋缸里。头遍醋最酸、最好,也最耐贮存……

“黑蛋儿兄弟,你叫我说你啥好呢!”我先上去在黑蛋儿胸前捣了一拳,又紧紧拥抱了,右手在他后背用劲儿拍打,“你拿来的这些东西太好了!不过,你要是能给哥拿一瓶柿子醋就更好了。”

“嘿嘿,嘿嘿嘿嘿……”黑蛋儿又傻笑着,“哥,老家的人早就不做柿子醋了。这几年柿子少了,不够吃,还要晒柿饼。前几年烂苹果多,就用苹果做醋呢,这两年落果、不上等级的果子都叫做果汁的收购了,苹果醋也没有了,吃麸皮做的醋呢。”

“没有柿子醋也罢。你拿来这些好东西都把我高兴死了。”

我留黑蛋儿在家里吃饭。我给他喝了茅台酒,抽的中华烟。我认为他从老家带来的东西比茅台酒中华烟更有价值。

“哥,我一个收破烂的,喝好几百块钱一瓶的酒,抽五、六十块钱一盒的烟,把好东西都糟蹋了。”黑蛋儿说。

“这是哪里的话!收破烂的跟当官的、有钱的都长着同样的一张嘴,好烟好酒到了谁嘴里都是一样的味道。谁喝不是喝,谁抽不是抽?我这儿的好烟好酒能叫黑蛋儿兄弟享受享受,那是最好不过的了。你以后到哥这儿来,咱都喝最好的酒,抽最好的烟。”我说。

“我心里一算账,还是觉得心疼。那么贵!”

“看你这点儿出息!”

时隔不久,有一天晚饭我们局有公家的应酬。好不容易遇到一次不贪酒的客人,饭局比较早地结束了。回家途中我让司机小詹把我送到黑蛋儿的小院儿门口,然后打发车子走了。我想进去看看黑蛋儿,然后步行回家去,散步捎带消食。

黑蛋儿院子和房子的两道门都虚掩着,我径直推开门就闯进去了。

黑蛋儿看见我一愣:“哥,你怎么来了?”

“咋啦,我来的又不是时候?”我的口气中就有了讥讽的意思,原因是黑蛋儿的沙发上又坐着个对我来说是陌生的、一眼看上去有股狐媚气的女人。莫名其妙的女人黑夜来访,让我对黑蛋儿私生活的严肃性产生了新的怀疑。

“哪里的话,哥啥时候来都好嘛。哥你来了我多高兴呀!你坐你坐哥你赶紧坐。”黑蛋儿赶紧满脸堆笑拉我入座。

“她是谁?”我毫不客气地问,语气中不无责难。

“她说她也是咱老乡,她说她叫凤英。凤英你还不赶紧走?我哥来了,你咋这么没眼色?赶紧去去去,以后再也不要到我这儿来了!”黑蛋儿转而驱赶那个名叫凤英的女人,口气挺冲。

“哎呀黑蛋儿,你咋翻脸不认人呢?再怎么说咱也是老乡嘛,我到你这儿串个门儿不行?你叫刚来的这个哥评评理,都是你的客人,哥一来你就撵我走,我在你这儿待遇咋这差哩?”凤英一看就不是个温良恭俭让的女人,不仅嘴皮子利索,还要拉我当她的同盟军。

“我又没请你,谁叫你到我这儿串门来了?我发现你咋是个‘黏皮桃’,把人粘住还不放手了?你赶紧走走走!”

“哎,黑蛋儿,你要是这么撵我,我还偏偏不走了!你好赖也是个大男人,咱不管交情有多深,总是熟人吧?总是老乡吧?你咋这么对待我一个弱女子呢?你还够不够个男人?”凤英说着说着也厉害起来了,“哥来了你就撵我走,刚才哥没有来你咋跟我谝得那么热乎?哥来了你装啥假正经哩?哥要是没来说不定你这会儿把我压到**了!”

“这个狗日的婆娘!你咋胡说呢?你这么说,叫我哥一听,好像我见了女人就耍流氓呢。我才没你那么没脸没皮,你裤子脱了把自己晾到那儿,兴许我连看一眼都不想看呢!”

“黑蛋儿,越说越不像话了。你俩再这么斗嘴我走了,我走了你俩爱干啥干啥。”我抬起屁股做出要走的样子。

“哥,你甭走你甭走。”黑蛋儿赶紧拦我。

“哥,我头一回见你,你要是这么走了,我以后还有啥脸再见你?您说不定会咋想呢!黑蛋儿把您叫哥,你也就是我哥。哥,你坐下你坐下。”凤英还真是个“黏皮桃”、见面熟,她也上来拉拉扯扯不让我走,一时间好像他俩又成了统一战线。不知怎的,我忽然就有了探究这个女人的好奇心,于是半推半就坐了下来。

“这是我哥。一个村的,本家,在这离乡背井的地方,他比我亲哥还亲。”黑蛋儿只好给凤英介绍了我,口气仍然很生硬。

“哥,我叫个凤英,跟你俩是一个县的。前几天从东边往这儿走,在火车上跟黑蛋儿面对面坐着,就认得了。我看黑蛋儿是个老实人,好人,我就爱到他这儿来串门儿。哥你看,你兄弟对我这么不客气的,我一点儿面子都没有。哥你以后要向着我呢,咱是老乡,你还是我哥——我以后也把您当亲哥呢。”凤英颇会套近乎。

“好好好,认不认你是妹子,我起码得认你这个老乡——听你的口音,确实是老家那一带人——都是出门在外的人嘛。”我也是个情面软的人,就抹稀泥缓和气氛。本来这屋里气氛变得僵硬和我的到来有直接关系。

“你看你看你看,还是哥好。”凤英说着斜了黑蛋儿一眼,又让我窥见了她妖媚的一面。

“黑蛋儿,你给哥倒一杯茶。我刚才喝了点儿酒,心里发烧,嘴里味道也不好。你俩继续谝,我喝口茶歇一会儿就走。”我吩咐黑蛋儿说。

“哥,我给你倒茶去。黑蛋儿,你的茶叶在哪儿?”“黏皮桃”凤英一点儿不生分,热情似火。

“这儿有你啥事?”黑蛋儿斥责凤英说。

“怎么没我的事儿?哥都认我是老乡呢。”凤英说罢自己翻箱倒柜找茶叶去了。

“哥,我跟她有啥谝的?叫这个‘黏皮桃’女人走,咱哥俩好好坐一会儿,我有一堆心里话要给哥说呢。凤英你赶紧走!”

“哥您喝茶。”凤英根本没有理会黑蛋儿的驱赶,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摆放在我面前,然后大大方方挨着我坐下了。

“你看看,这种人,死皮赖脸的。”黑蛋儿很无奈。

“嘿嘿,嘿嘿嘿嘿,哥,我给你讲个故事,不知道你爱听不爱听?”看来凤英是一个爱说话的女人,表现欲很强。

我未置可否。

“哥,那我就讲了。上回我从老家回这儿来——不是碰见黑蛋儿的这一回,是去年大学生毕业那一阵儿的事情——我在省城没买上当天的火车票,就住了一晚上旅馆。我不是一人住的,是跟一个刚刚毕业到省城找工作的大学生在一间屋子住的,他是个男的。”

“你看看,还好意思说。你也不知道羞!”黑蛋儿很适时地插话攻击凤英。

“你知道个啥!没见过世面。”凤英反驳黑蛋儿一句,继续说:“我又没钱,就在火车站附近寻便宜些的小旅馆。那个大学生也是寻旅馆住的,我俩在同一家旅馆问完价钱,都嫌贵,出了门他就问我说,姐姐咱俩一起开间房行不行?他说他觉得这里的小旅馆挺可怕,一个人不敢住。”

“你就答应啦?”黑蛋儿问。他开始被这女人的故事吸引住了。

“起先我也吓了一跳,心想我知道你是不是好人呀,年轻的小流氓也不是没有。那小伙儿看我不信任他,赶忙解释说:姐姐我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来这儿找工作的。你要是不信我给你看我的毕业证,还有学位证书。咱开一间房,都穿着衣服睡觉,怕啥的?两个人互相是个伴儿,互相保护,还能说说话。我听他说得蛮有道理,再一看他还挺老实,是个胡子都没长出来的小男孩,也就不怕了,就答应他了。”

“那,你俩果真住到一起了?一晚上能没有故事?”黑蛋儿好奇心倒是挺强。

“你甭急,听我慢慢说唦,你看哥就不急。我俩又进了一家门面还算正规的旅店,管登记的是个男人,他一边给我俩办手续,一边不怀好意地问了一句:你俩是啥关系呀?没等我回答,大学生就说:我俩啥关系用得着你管吗?警察来了我们都有证件呢。她是我姐不行吗?管登记的男人一看很没趣,就不吭声了。我俩拿着行李要上楼梯了,我听那男人在后面小声嘟囔:长成大男人了,跟姐一起住也不害羞?两个小气鬼,就为了省钱!他还真把我们当姐弟了。”

“后来呢?你们咋睡的?那房间一张床还是两张床?”黑蛋儿又耐不住性子追问。

“两张床。那男娃娃半夜睡不着,吭吃吭吃的,可能心里起窍了。后来他小声叫我,说姐,我想跟你睡一张床。我说,滚球子的,姐都能管住自己,你不能?你要敢过来,我把你的脸抠得稀烂,明儿去面试,再没有单位要你!结果就把他吓住了。”

“哼!把你说得正经的。”黑蛋儿表示不信。

“可不是咋的。不过,后来那男娃娃睡着了,我一晚上没睡着。跟前睡个年轻小伙子,人心里痒痒的。嘻嘻嘻……”凤英的笑有点儿轻佻。

“我说嘛,你也不是啥正经人!”黑蛋儿很不屑的语气,“你讲这故事啥意思嘛,无聊。”

“我是说,现在的年轻人,大学生,人家咋就那么开放呢?把男人女人之间那点儿事儿根本不当一回事!”

“讲完了?”我略微抬起眼皮问讲故事的女人。

“完了。哥,让您见笑了。嘻嘻。”

“讲完了你就走。我跟黑蛋儿兄弟真有事情要商量呢。”我毫不客气赶凤英走,我忽然间对这女人心生厌恶。

“那,我走了。哥,不好意思。我以后有啥事情了,说不定还会找您帮忙呢。哥再见。”这女人还算知趣。

女人一走,我说黑蛋儿:“你怎么净交往些**女人?”

黑蛋儿赶忙申辩说:“哥你冤枉我。你也看见了,这就是个‘黏皮桃’嘛,我赶都赶不走。”

“你爱跟女人粘糊那是你的事,我才懒得管呢。”

“哥,我真有事情想跟你商量呢。不过今儿太迟了,改天再说吧。”

“爱说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