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路上,杜山阑一语不发。

时涵沉默着陪伴他,拿不定他心里到底怎么想,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说。

这对母子大概是要永生不相见了,如果没有这突如其来的噩耗。

家里没有灯,圣诞树上的小彩灯坚强发出微光,杜山阑解下围巾外套,沉默着走进客厅,往沙发里坐下。

香烟火星亮起来,一颗小小的焰色,落寞地烧亮,又落寞地暗沉。

时涵拾过乱扔在衣帽柜的围巾外套,稍稍整理过后放回去,动身往他身边来:

“哥哥,你还好吗?”

杜山阑吐了烟雾,长臂伸展开,朝他说:“过来。”

时涵乖乖过去,坐到他身边,任由他揽进怀里,双手穿过去,紧紧搂住他。

有力的心跳声在耳边起伏,他把脸贴过去,静静地靠着。

时间沉默地流逝,杜山阑手里的烟星子熄了又着,不知觉功夫,新买的香烟见了底。

时涵轻轻按住他,小声张口:“别一次性抽这么多,伤身体。”

拿烟的手顿住,收了回来。

杜山阑抓住他的肩膀,下巴低下来,抵住他的头顶,“上回你为什么会那么做?”

时涵乖乖给他撑着,老实交代说:“因为她是你妈妈,虽然她算不上特别好,但你身边没剩几个亲人了。”

杜山阑沉着眼:“她那么对你,你不怪她?”

时涵低低地说:“还好,她其实也没对我做什么,人心是很复杂的,我只是想到,她应该不算无可救药,如果那时让她留下来,事情的发展或许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他会让那个女人接受自己,剩下大把的时光,都可以用来修复关系。

可惜没有可惜,他到最后也没机会知道席茵苒心里到底怎么想,那个女人的心肠,和杜山阑一样硬。

杜山阑没回他话,闭了眼睛,在他发丝间蹭了蹭。

时涵想起林玦绕山绕水跑来告诉他的话,这很可能是最后一面。

他问:“哥哥,你恨她是不是?”

杜山阑还是没有回话。

沉默也是回答,他恨,怎么可能不恨?

可他也同样恨着自己。

许久过去,他哂笑开口:“曾经我和父亲,给了她最大的信任和耐心,你知道吗,有天我不小心偷听到她和林谦荣的对话,她对那个男人始终狠不下心,结果被人利用,反而把我父亲害死了,而那之后,她干脆把林谦荣养在身边,霸占杜家的所有。”

时涵抬起头,“可她是为了守住家产,最后不全都给你做了嫁衣?”

他们母子间从没友好相处过,席茵苒绝不会温柔笑着把权柄放手,杜山阑也绝不可能感恩戴德将一切收下,他们是战斗家的灵魂,喜欢用强硬血腥的手段争夺战利品,可事实就是这样,不管批了多少层皮,席茵苒从未不认他是自己的儿子,她用自己的方式,把杜山阑推上王座。

杜山阑与他冷然相视,“可她控制我,也是真的。”

时涵哑口无声。

他感到巨大的无力,这份控制,实实在在,从过去到现在,从未改过。

仔细一想,他们的矛盾也是从这儿开始,席茵苒希望他学钢琴,他砸了钢琴,所以被罚站,席茵苒要他全科优异,他逃学打架,被赶出家门(在杜山阑看来,那是离家出走),再后来席茵苒一无所有了,精心策划一场骗局,想重新上位,也是为了让杜山阑重新回到她的控制之下。

她拥有多少女人羡慕不来的一生,却毁在疯魔的控制欲。

时涵垂下脑袋,“去看看吧,听林玦的意思,她似乎没多少时日了,我们是小辈,都这种时候了,让着她一点。”

杜山阑给的答复,又是一片长久沉默。

时涵不再多说了,重新把头抵向他,做他的温暖抱枕。

杜山阑还是把烟盒抽空了,熬到半夜,时涵昏昏欲睡,他动了动。

时涵睡得浅,一惊动就醒了,他忙问:“累了吗?上去睡觉吧。”

杜山阑摇头,把他松开,“我让林琪准备,明早飞曼谷。”

一瞬间,时涵还以为听错。

手机屏幕亮起来,照出杜山阑脸上一片镇静,他拨通了林琪的电话。

时涵连忙插嘴:“带上我一起吧,让我陪着你。”

杜山阑侧眼看过来,稍许无言后,点了点头。

时涵由衷露出微笑。

本以为这件事会很难,但意外之喜是,经过上回的冷战,杜山阑自己松动了。

行程就这样敲定。

杜山阑很少搭乘班机,他聘请了私人机长,负责所有需要飞行出差的旅途,时涵尤其看重这事儿,早早起床,准备随他去机场。

不过临要出发,近几日来一向很好的天气消失,窗外雨夹雪,气温跌到零下,机场附近更是起了大雾,停机坪里没有一架飞机能顺利起飞。

杜山阑脸色陡然变差,随行一干人吓得夹住脑袋,没一个敢上前。

时涵偷偷抓住他的手,那手一直晾在外面,寒风可劲儿地冻,冻得几个指节僵硬,寻日里太阳一般温暖的指尖,此刻通通成了刺人的冰碴,冰得时涵心里低沉。

他把那手捞起来,贴到自己热乎乎的脸上,“你别急,林玦都有时间回来,不会因为这一会儿功夫出什么变故的。”

杜山阑手指微动,眼神柔和了几分:“冷不冷?”

时涵想摇头,忽而转念,朝他靠过去,“冷。”

杜山阑把他捂进大衣里面。

其实他不冷,也不是很怕冷,但是他想抱抱杜山阑,就这样让抱着他,是他唯一能给的陪伴。

等了两个多小时,两人重新出发,司机送他们过去,路上无法避免地耽搁了些时间,等漫长航行结束,降落在亚洲地图最南面的半岛上,天色已经全黑。

知道杜山阑过来,伺候席茵苒的管家派了司机来接,时涵从没来过堪称旅游胜地的曼谷,却连车窗外的风景也顾不上欣赏。

管家神色很差,极其隐晦地提示,做好心理准备。

席茵苒住在称得上偏僻的一片别墅区,时涵没法形容那里的风景,只觉得像极了杜家那大片宅子,不过没有那么大,家里的佣人也没有那么多。

管家匆匆在前赶路,领着他们走入一间卧室。

林玦在这里,这不奇怪,让时涵意外的是,林宛也在,坐在离病床最近的椅子上。

自从那次把她丢下离开,时涵再没见过她,也没听到多的消息,万万不曾想到在这里遇见。

见到杜山阑进门,她腾地站起身,手足无措的样子:

“那、那我先出去。”

没人理她,她夹起脑袋离开,林玦抬步跟上,路过时浅浅朝他们颔首,算是招呼。

时涵稍稍侧身,让他们出去。

屋子里死气沉沉,医生的箱子已经关好了,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水晶灯只打开一半,导致一股似有似无的昏暗,很难说清楚那种感觉,明明眼前一切都明亮,却很难看清楚**的人,好像有谁往空气里撒了一大把沙子,时涵一眯眼,睫毛湿漉漉的。

一道阴影打身前经过,杜山阑走了过去,停在床边。

时涵轻声跟过去,终于看清楚席茵苒的模样。

若不是提前告诉过,他决计不敢相认,躺在这里的枯槁女人,是不日前还将自己打扮得雍容华贵的席茵苒。

她毫无生气地闭着眼,管家凑到跟前,摇晃耳语了好半天,她才颤颤巍巍抬开眼皮。

灯光到不了她的眼底,那里浑浊一片。

她朝杜山阑看来,看了半晌,艰难出声,“瀚、瀚约?”

管家吓得一抖,时涵把心提到嗓子眼。

然而,杜山阑只是拧紧眉头,侧头质问:“让你们照顾她,你们把她照顾成这样了?”

管家连忙低下头,“杜先生,夫人病了有些日子了,她不肯我们告诉家里,医生都紧着好的请来,但是人人来了都摇头,这里不适合养病,把她接回去吧,兴许能好转……”

说着,时涵出声提醒,“哥哥,她好像有话说。”

杜山阑这才回过头来,席茵苒病得连转头的力气都使不出,却能从被子里伸出手,一颤一抖地往杜山阑伸:“瀚约,你来接我了,结果到死,还是你来接我了……”

时涵不忍心看她,扭开了头。

枯槁的手,去除了所有饰品,如同干涸河床里翻起的枯木,孤零零地支在半空。

杜山阑终究伸手,抓住了她。

一股热泪从席茵苒眼里流出,那眼睛根本没在看杜山阑,而是没焦距地盯着天花板。

她的嗓子开始浑浊,要凑很近才能听清楚:“你、你知道吗,山阑他,他恨死我了,这下他终于高兴了,我也高兴了,我不打扰他,他有人陪……瀚约啊,只有你明白我……”

杜山阑不断皱眉。

谁能想到,临死弥留之际,他赶到了,却被当成已过世的父亲。

席茵苒越说越没力气:“我也算对得起你们杜家了,但是到了底下,公婆肯定不待见我,他们去得早,若不是去得早,肯定要因为山阑怪我的,下辈子坚决不养孩子了,我不会养,也不会教……咳——”

她剧烈咳嗽起来。

手从杜山阑掌心滑落,医生冲过来,“先别围着她!”

人群连忙疏散,杜山阑低头站了会儿,大步往门外去。

时涵提脚跟上去。

这里没有下雪,冬天的风也被赤道热流蒸煮过,吹来脸上燥烫的。

时涵深呼了口气,走到旁边劝说:“听管家的话,把她接回去吧。”

杜山阑沉着眼色,不知在想什么。

花园里盛开着金色的花,杜山阑忽然转身,按住他的肩膀。

那双狐狸眼垂向地面,溢出难以言述的复杂情绪,“希涵,我做错了吗?”

时涵摇头,“怎么可能?”

杜山阑极少露出这样的语气:“如果父亲还在,必定对我失望,他对我要求,向来是最高的。”

时涵只能尽量劝道:“她还生你气呢,说的气话,就按管家说的,把她接回去养病,养好了再说,只要有时间,什么误会都能解开的。”

杜山阑缓缓抬头,眼神动摇。

他刚想说好,管家从里面出来,“杜、杜先生……”

两人一齐扭头。

管家眼里纵横起苍老的泪,“夫人她,走了。”

时涵呼吸一滞。

杜山阑猛地松开他,几步冲到房门口,医生挡在床前,只看到一条手臂从床边垂了下来,没有任何动静地垂着。

花园里传来奇异的鸟叫,忽然从哪里窜起一束哭声,有道人影撞开他们进去:“阿姨!席阿姨!”

时涵呆呆扭头,林玦站在庭院正中,手里烧着半根烟。

杜山阑在原地晃了晃,从来站定如松的身子,往旁边歪倒。

“哥哥!”时涵一把扶住。

他整个重量压上来,像一片天塌了下来。

时涵再也忍不住眼泪,紧紧埋进他胸口,双肩剧烈抖动起来。

这一宿的泪,全是替杜山阑流的。

作者有话说:

好像是写文以来 第一次写死亡

虽然是一早设想好的 但还是挺沉重的

席这个人设塑造的稍有遗憾 别骂 我知道 不用担心虐 他们的感情只会越来越深

最近疫情严重 我朋友也阳了还没药 宝子们一定要做好三百分的防疫 能备药就备 加油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