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宿变故,几乎折腾到后半夜。

没有人想到事情会发生得这么突然,稳重冷静如杜山阑,几乎在瞬间被击倒。

但他毕竟是杜山阑,十几秒的静默后,抬手搂住时涵的肩膀:“乖,不哭了。”

见到他这样,时涵越发忍不住流泪的冲动。

他紧紧贴住,拼命憋住哭声,热泪无声往杜山阑衣服里流,杜山阑按住他的后背后脑,从没有哪次把他抱得这样紧过。

他抬头望天,星光在几光年外蔓延,高空有民航飞机的灯光闪烁,沉闷的马达轰鸣声如冬雷降落,花园里那片金黄向日葵全部变成熄灭的太阳,他感受到世界的浩大以及他的空虚,在这样冰冷的宇宙中,他竟拥有怀里热乎乎的小孩。

也是他的爱人,是昔日一念同情,换来的宝贝。

情何所起,炙热珍贵。

他缓缓回过些神来,低头轻抚,嘴里吐出一声幽叹。

他转头吩咐,语气低沉镇静:“通知家里,准备接丧,葬礼事宜,让林玦安排。”

管家悲痛地点头。

杜山阑拍拍时涵的背,“来,不哭了,哥哥送你去睡觉。”

时涵含着热泪抬头,死咬住嘴唇,“好……”

他怎么可能睡得着觉,但他选择乖乖听话。

杜山阑把他送到收拾整洁的客房,看着他躺上床,抚了抚他的头发,无言俯身,烙下一吻,然后关灯离去,一切显得平静,平静中透出巨大悲伤。

时涵闭上眼,断断续续睡着了几次,每次都被噩梦惊醒,惊醒后他趴到床边,偷偷推开一点缝隙,外面的嘈杂声传进来,整个院子灯火通明。

他只好重新闭上眼,猜测杜山阑可能正在忙什么,他不是第一次经历葬礼,父亲去世时他在灵堂守了整整一夜,那时他感觉自己坚强无比,得体地处理好了一切,只有大人才能做到的事情,他全做了,他也过早地逼迫自己成为大人,当身边同学忙着谈恋爱打游戏,和爸妈哭诉争吵,他觉自己站在更遥远的另个世界。

而此时,隔着一扇发光的窗子,所有人在外面忙碌,他是唯一被藏起来的孩子,他的杜先生让他睡觉,什么都别管。

时涵低头浅笑,笑着,眼眶泛起热意。

不知多久过去,逐渐的,外面安静了,他判断席茵苒被送走了,灯也一盏一盏灭掉。

手机铃声响起来,把他吓到一跳,他忙翻出来,是个未知号码。

他谨慎接通,电话里传来熟悉女人的声音:“骆希涵吗?”

时涵意外:“蒋容?”

骆星遥的经纪人,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

电话里的女声悲恸地颤了颤,“嗯对,我是蒋容,你现在能过来一趟吗?”

时涵皱眉:“我在曼谷,出什么事儿了?”

那头传来抽泣声,蒋容极力控制语气,“你、你哥……星、星遥他,在监狱里自杀了!”

好像遥远地方飘来一股寒气,缓慢温柔地刺入五脏六腑,等时涵觉察,胸口闷着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蒋容彻底哭泣起来,“前阵子我带律师去见他,他还问了你的情况……律师答应会尽全力想办法,演艺圈虽然把他封杀了,可他还有剩下的财产,以后出来了,找个僻静地方成家过日子,也能、也能好好的……可是,可是刚才警官给我打电话……我、我怎么也没想到……他才二十多岁,还有大把的年华,他怎么、怎么会这么想不开……”

时涵呆滞地听着,窗口的月光忽然变得模糊起来,仿佛掉进一场梦里,可耳边的哭声那般真切。

蒋容忍无可忍地哭了一会儿,总算控制住情绪:“抱、抱歉,我知道,你可能并不想知道他的事情,但你是他唯一的直系亲属,他有写遗书,留了套房子给你,其他的捐赠了,有空回来,找律师接收一下吧,这么晚,打扰你了。”

半晌,时涵的手滑下来, 轻轻垂在床单上。

骆星遥最讨厌父亲,骆星遥走了和父亲一样的路。

他心疼杜山阑抱着巨大遗憾面对母亲的死亡,转眼间同样戏码来到自己身上。

寂静的夜里,有脚步声出现在门口,杜山阑轻轻推门进来,“还没睡?”

时涵呆呆扭头,有那么几秒钟,完全记不起怎样说话。

杜山阑轻轻皱眉,“怎么了?”

他总是那么敏锐,总能在第一时间发现他的不对。

时涵艰难张嘴:“哥哥……”

杜山阑不开灯,拖着步伐朝他走来,沉重地坐到床边,“不是让你睡觉吗?杨笠每天叮嘱你好好保养,还敢熬夜?”

屋里没有开灯,院里的灯也灭了,月亮照进玻璃窗,像一副未及落墨的挽联,悲伤地铺叠在床被上。

时涵掀开一角棉被,挽联飘到手腕上,他颤抖着往前伸,拼命抓住杜山阑的手:

“刚刚骆星遥经纪人给我打电话,说是,他在监狱里自杀了。”

他说的那么平静,眼睛也那么平静,与杜山阑如出一辙。

杜山阑手上一愣,而后垂下眼沉默。

沉默,是沉入水底的磐石,水有多深,它沉多深,并非坠落,而是回到出生的地方,回到地球的子宫,再不睁眼看尘世的纷扰。

许久,杜山阑往前揽臂,把他拉入怀中:“难过吗?”

时涵支使出全身力气,在他胸口无力摇头,“就算他不死,就算改邪归正,他也永远不可能成为我希望中的哥哥。”

却不知道为何,听完这句话,杜山阑觉得更加心疼。

对骆星遥,时涵从来没有心慈和手软,难以释怀的,只是深藏心中的那份遗憾罢了。

就像他遗憾席茵苒,明明可以好好做享福的妈妈,非要和自己斗争大半生,最后临死说一句再也不想养孩子。

要知道,世上没有观音,多得是深陷泥潭无从救赎的人们,他们因为遇到彼此,成了仅占少数的幸运儿,仅此而已。

他冷了眼,轻拍时涵的背,“他也算有骨气,这就是他的选择。”

时涵费劲苦笑,“是啊,尊重他的选择,只不过以后,我就真的举目无亲了。”

杜山阑说:“你有我。”

就像我有你。

平静普通的口气,透出无比坚实的力量。

时涵深埋进他胸口,嗅着熟悉的味道,听着熟悉的心跳,好像这些东西,已成为他拥有的全部。

今夜注定难熬。

时涵无言发了会儿呆,深深吸一口气,露出浅淡笑意:“你呢?事情都处理完了?”

杜山阑颔首说:“嗯,之后的事林玦会办好。”

时涵:“你不生他气了?”

杜山阑不说话,算是默认。

时涵心想,他可能也需要听些安慰的话,但他又好像在分秒间独自吞下了这巨大的遗憾,无须多言,多言反而伤口撒盐。

他稍稍挤唇,试图转换话题:“累一天了,快睡觉吧。”

杜山阑却坐着不动,不是平日里生气时的冷脸,只是因为疲惫,或者遭受创伤后的反应迟钝。

时涵抓紧了他的手掌,又讲,“那,陪你出去抽根烟?”

杜山阑摇头,“现在不抽烟。”

感谢有过吸烟的经历,时涵深有体会,心情低落到极点时,反而不会想让尼古丁麻痹自己的大脑,他此时需要的,仅仅是一份宁静。

有件残酷的事实是,他的母亲,到死也没有跟他解开误会。

杜山阑自己也开始思考,他到底继承母亲的性格多一点,还是父亲?他的父亲温文尔雅,拥有常人难以比肩的睿智,在他自己身上看不到半点父亲的影子,所以,还是继承了母亲多一点。

倘若父亲在世的时间久一点,对他的教导多一点,也许他真能体味到几分那份善待人情世故的大温柔,他忽地记起祁叔叔说过的话,记起自己年纪轻轻已是一家之主,然而这个家,分崩离析至此,再无修复可能。

杜氏的荣光,恐怕都终结在他手上了。

他呼出一口冷气,手掌翻转,将乖巧安抚着他的小手拉到身前,“以后有什么打算?”

时涵满脸茫然,沉重地摇头。

杜山阑冷淡扫过来,“现在想。”

时涵向来听他的话,还真仔细思索一番,然后缓缓道来:“我原本打算,只要能和骆星遥解除合同,有自己的路可以走就行了,现在想要的大都实现了,只要能陪着你,我就很开心。”

杜山阑很不明显地笑了笑,“一点没想过做我的夫人?”

时涵倏地愣住。

他当然想过,立马放弃了而已。

杜山阑夫人的位置,对他来说如星星一样遥远,他怎么会不理智到去幻想徒手摘星辰的事情?

看他呆愣,杜山阑伸手过来,捏住脸蛋一掐,“勾引我的时候那么会想会算,这种好事情却没想过?”

时涵脸颊一烫,倒是难为情起来:“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你是哥哥!”

现在知道了,他哪里还肯对杜山阑动那些小算计?他只希望杜山阑一切都好。

杜山阑松开他,“算了,等你大点再说。”

哪有十八岁的小孩子把成家立业的事挂在心头,就算他想,孩子没到年龄呢。

时涵呆呆的,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在问他想不想结婚?

“哥哥!”他急切地抓住杜山阑,“你、你是说——”

话到嘴边,吐不完整。

他怎么又说不出口了!

杜山阑任他抓着,眼底闪过丝丝戏谑:“急了?”

时涵撇嘴,把脑袋埋下去,“你是一家之主,我可没法给你生孩子,到时候继承人怎么办?”

杜山阑抬起眼皮,“这不想得挺远的么?”他在时涵头顶用力一揉,“用不着你操心,我们家孩子多了去了,你认识的梓乐,不认识的一堆,干嘛要我来做牺牲?”

时涵不敢置信地眨眼睛,“那你的意思是,我可以一直陪着你?”

杜山阑略感无奈。

原来在孩子心里,从没觉得可以陪他一直走下去,明明站在他身旁,躺在他身侧,却时刻做好着被替代的准备。

他得多无能,才连这份安全感都给不到?

杜山阑眯起眼眸,“你也可以不陪,到时我会吃了你。”

时涵又觉得鼻头酸涩,“哥哥,我会一直陪着你!”

眼睑泛起的红,刺进杜山阑心里。

经历了死别的夜晚,扛下了所有酸楚的现在,杜山阑看着他,何其感慨,他能遇到这么好的希涵。

他张开臂膀,把人紧紧搂住,“记住自己说过的话,要是食言,别怪我把你关起来。”

时涵把脑袋挣脱出来,眼角含了漂亮泪花:“知道了,我发誓,除非你不要我,否则绝不离开。”

杜山阑从不信海誓山盟。

可这句话从时涵嘴里出来,含有千斤重的分量。

他也是把众叛亲离生离死别经历遍了的人,他背负一万道伤疤,却肯将最郑重的承诺交给自己。

一股剧烈的冲动窜上来,杜山阑忽地松开他,往大衣口袋里摸索,从左边到右边,却没找到想找的东西。

时涵奇怪,“怎么了?”

杜山阑顿住动作,唇角抿得冷硬。

一瞬间的冲动,他想把圣诞夜忍住没有送出的戒指拿出来,亲自戴到时涵手上。

记忆中,他怕被时涵翻到,一直带在身上,却被老天戏弄,不知什么时候丢到了哪里。

杜山阑冷冷眯眼,按捺不住烦躁:

“没什么。”

时涵看在眼里,精明如他,到底没有料到杜山阑会给他买戒指。

他只是轻声问:“有东西丢了吗?”

杜山阑重新捉住他的手,“不打紧,比起这个,刚才说的话,不准食言。”

没有料到杜山阑会买戒指的他,也料不到杜山阑会如此看重一句承诺。

他轻笑着勾起杜山阑的手指,“你不信,那我们来拉钩好了,要是骗你,我变小狗!”

柔软的小指头勾上来,杜山阑眼前闪过不知什么时候的回忆,软软糯糯的小团子从地上垫脚,伸出肉乎乎的小指头:“哥哥,我们拉钩……”

回忆一晃,回到现实,眼前是他珍爱的少年。

他曲了手指,轻轻勾住,用力往翘起的大拇指盖上去:

“好啊,要是敢骗我,罚你一辈子做我的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