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澜山地处幽僻、植被茂盛,越是往里面走,越是能感到笼罩而来的一股凉意。

马蹄声逐渐不再密集,在确认了这山里居然不曾有人看守之后,沈娇便和陆清显下了马,一步一步踏上了通往光陈寺的阶梯处,山上云雾缭绕,可远远的,还是能看见一袭闪烁着金光的黑色华服,亦是向他们走来。

“娇娇——”姜姒并不年轻的脸上已然是布满了泪痕,步伐匆忙地前来迎接沈娇,“你总算来接姨母了。”

她眼里闪烁着热切的莹光,一把拉住沈娇的手,不等沈娇答话,便焦声问道:“好孩子,你可是灭了那秦家了?”

沈娇微微一愣,她爬了半天的山,还在大口喘息着,便被姜太后拉着手往庙里走。

陆清显要落后一步,面对沈娇回首时的目光,他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时间还未至正午,夏日清亮着的骄阳并不曾透过云雾,沈娇的裙摆都被山间的雾气所打湿,被姜太后拉着向山上走,叫唤了两声,“姨母,你走慢些。”

数月不见,一向养尊处优的姜太后,手指却似乎不像是往日那般细腻柔软了,拉着沈娇的动作,有一股不曾有过的力道。

光陈寺设在了山腰处,前面是供奉的庙,后面则是三排厢房,共有数十位尼姑与侍女所居住,每日都得从远处的溪流挑水来饮用,食物倒是不曾严苛,每日都有守卫送上来。

将其余人全都留在了院里,姜太后打发走闲杂人等之后便匆匆带沈娇来到了后头的客房,关上了门后便双手抓着她的肩膀,微微眯眼问道:“好娇娇,我打听出来,那秦家居然另立了你为帝王?”

“姨母日盼夜盼……”她浑身都在细微颤动着,“总算是把你盼来了。”

从至尊的皇太后到这破烂寺庙里的阶下囚,不过是秦家的一念之差,居然就能决定了她的处境,姜姒只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姨母。”沈娇无措地拍拍她的手,反过来安慰她,“那时天下大乱,受到林景珩的惑乱之言,皇上已然是不得民心,如果不想拥立林景珩,就势必要推举出新帝。”

而推举出新帝之后,作为皇帝的生母姜太后,这几年的实际掌权者,便不再适合重新回到宫中。

沈娇望着她,“秦家的意思应该只是想让你避避风头,待到局势稳定了,我会把你接回去的。”

这地方也算山清水秀,况且秦家当时有一劳永逸的办法——杀了姜姒。

他们却没有这么做,而是好吃好喝地把太后供养在了这里,倒也算是仁至义尽。

“待到局势稳定?”姜姒高声问了句,难以执行地拂袖甩开沈娇,怒气腾腾地转身坐到了小桌旁,用单手按了按太阳穴,疲累道:“你怎地如此无用,沈青他是秦家唯一的血脉,又对你百依百顺,你也不知道拿住他?眼瞧着,你反而对秦家并无约束之处。”

沈娇一时僵立在了窗边,紧紧抿住了自己的唇。

姜姒叹了一口气,“罢了,你天性良善又容易轻信别人,想不到这些也是有的。”

她的眉头还是紧紧锁着,言语间却已经冷静了下来,“娇娇,姨母教给你一个法子,如今可恶的是那个秦昭然,你派她去剿灭南疆,以天下百姓裹挟她,她不能不从。”

如今南疆的防线固若金汤,已经成了气候。

“那秦昭然和她爹,在你的层层催促下,要么不能建尺寸之功,要么贪功冒进,陨于前线战场上,你甚或可以悄悄派出刺客……”姜氏看了沈娇一眼,语重心长道:“沈青他是依恋你的,只要那对父女两一死,沈青便是秦家军的掌控者,他那么听你的话,你何愁不能够掌权呀!”

沈娇面色低沉地看着自己的脚尖,轻声问道:“那之后呢?”

“之后……?”姜姒迟疑问道,露出来一个鼓励的笑:“之后,那便再也没人敢欺负娇娇和姨母了。”

沈娇点点头,忽而问道:“当日,姨母乐于见得阿青他认回了秦家,可就是想到了这层?”

“不错。”姜姒点点头,又是冷哼了声,“秦家这些年来仗着威望高,一直对哀家不冷不热的,也不肯替哀家真正的办事。哀家当时就想,若是让沈青那孩子掌控了秦家,那往后该有多便捷啊。”

她快步走回了沈娇面前,怜惜着抚着她的发丝,“你心思浅,想不到这些。不过做了帝王,往后就要多多学着,只是有哀家在,谁都不能欺负了我们娇娇。”

沈娇似懂非懂地歪了歪头,“姨母,秦家可有半分对不起百姓家国之处?”

她问得东西太过跳跃,姜氏一时间反而愣住,“你这是何意?”

“宣威将军三十年来纵横沙场,击退外族,保一方百姓。秦昭然自小在军中长大,对边线、对带兵打仗都十分熟稔。”沈娇慢慢的说道,“姨母,你扪心自问,你掌权的这二十年来,朝堂上党派之争乌烟瘴气,武将势微,若是去了秦家,还有谁能保卫边疆百姓呢?”

“你在说什么胡话?”姜姒忽而厉声打断了她,又在顷刻之间放软了语气,“秦家不除,你永远只是被他们架着的帝王,天底下谁肯认你……”

“如今的朝里。君王,秦家,文臣,这三方本就是互相架着的。”沈娇也淡声打断了她,“无论去了哪一方,都要遭殃。”

她这皇帝是做得有些窝囊,可沈娇从来没想过要去弄死谁。

有时犯傻了会遭至疾风骤雨般的猛烈批评,却也让她不至于做出蠢事。

可到时候若是秦家没了,文官也都是些顺着沈娇的奸逆之臣,日子一长,再明厉的君王也会逐渐变得自大自满,迷恋着自己手里的权。

人,是不能够迷失在权力中的。

现今的局面,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文武百官各司其职,不说励精图治,也算得上是令整个国度为之一新。

她窝囊,也值得——秦昭然也是这样想的。

沈娇说得认真,可是姜氏却已经失去了耐性,甚至狠狠推了她一把,恨铁不成钢道:“你当了皇帝,怎地也如此废物?!”

满口冠冕堂皇之言,与三公主真是如出一辙。

“我是废物,骂我好了。”沈娇踉跄着站稳了身子,单手揉了揉肩膀,闷声说道:“太后娘娘,若是真的去了秦家,那么军中必然大乱,你又如何能保证新出的将领不会是第二个、甚至更加忤逆的秦家呢?”

“您就收收心吧。”她轻声嘟囔着,“要那么多权力到底做什么呢?我知道您过得不快,等会儿我就悄悄把您带走,只是不能让你回宫,先回去盛州好不好,那里……”

她忽而小小尖叫了声,双手捂住了唇,难以置信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姜姒。

姜氏的手里,不知何时握了一把刀。

而她的右脸上被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正狼狈地捂着脸,惊恐地向屋外看去。

沈娇提起了裙角,飞快跑到陆清显身边,瘪着嘴牵起他的手,眼泪不过一瞬就掉了下来,低声说道:“她想杀我。”

太后娘娘见她不中用,就想杀了她。

沈娇觉得心脏好像被人用力攥紧,忍不住靠在陆清显的怀里呜呜出声,“还骂我是个废物。”

陆清显拍拍她的背,轻声哄道:“知道了,娇娇受委屈了。”

姜氏还半倒在地上,冷静地辩解道:“我是,一时怒急攻心了,我并没想过要杀害娇娇……”

“你何需提前备了凶器。”陆清显还拥着沈娇,轻描淡写说道:“不过是预备着了。”

如果沈娇不听从她,她就会杀了沈娇,想办法逃往都城,以太后之身另立新君。

重回权力巅峰。

沈娇抽搭着把眼泪蹭到他的衣襟上,闷声骂了姜姒一句,“你不是我姨母,你是个疯子。”

为了达到目的,令自己面目全非。

“不要难过。”陆清显拍拍她的头,“她不值得。”

话虽如此,沈娇还是觉得心里像是被堵住了,她闷闷擦干眼泪,转过身子冷冷望着姜姒,忽然之间气势十足地逼问她:“当年我母亲身上的毒,是不是你下的?!”

母亲虽然性格豪爽,然而性子却谨慎,怎么会中了味道那么大的毒呢?

“娇娇,你胡说些什么?”

姜姒捂着自己被陆清显暗器所划?????伤的左半边脸,哀声泣道:“我与三公主亲密无间,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

沈娇还要继续逼问,陆清显却只是伸手淡淡抵住她的唇,另一只手做了个手势,便有人三四个侍从飞快赶到。

这都是沈娇不曾见过的生面孔。

“我只剩这么些人了,都是跟了我数十年的。此事之后,他们任由你差遣。”陆清显带着沈娇微微后退一步,看着姜姒被这几个人捆起来。

“本来不想要你看到,免得你又对我生了防备。”他语气轻快,含笑望向沈娇,“只是如此也好,落云寨去了、我身边的人亦被你知晓了个清楚、姜姒则是世间最后一位,知晓四皇子血脉之人。”

林景珩是个十足聪慧的人,何况有陆江澜这些年的精密布局,他声称自己是四皇子唯一的血脉,自然就会将陆清显的存在一一抹去。

就连傅明也自缢身亡,而姜姒则是最后一个有可能证明陆清显身世之人。

姜姒不再开口之后,谁也不能再撼动沈娇的位置。

沈娇的心脏剧烈跳动了起来,她不敢回头看陆清显。

她知道,自己亮出了尖锐的凶器,不断叫嚣着要杀死他。而这个人却则解开了所有的束缚,毫不犹豫地选择拥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