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开国以来,朝上就没出现过这么混乱的情况,一群老臣们都是六七十的身子骨,被冲撞得当场摔倒了的就不在少数,那个方才还神气十足辱骂着沈娇的言官,让她恶狠狠踹了一脚之后犹嫌不够,飞快扑过去又踹了好几下,好在被几个太监和侍女拦下了。

一时哀声哉道声四起,唯有过来人姜云锦还算镇定,在混乱之中让沈娇下了朝,又扶着她飞快回去了御书房。

沈娇犹自还在骂骂咧咧,“真当朕害怕嘛?朕做什么都要反对,当了这个破皇帝,半点钱财没捞着不说,还要我倒贴钱……还要我受气!气死我了,真是气死我了。”

她本就是稀里糊涂被推上去的,再加上……确实有那么点私心,想着与其依附别人,那还不如自己掌握权力。

谁知道会天天受气,这段时间来更是一直要她认下之前那个小皇帝为爹,整日要她有帝王威严,要克己复礼,结果这帮大臣们自己倒是娇妻美妾一大堆,欺男霸女的事也没少干。

姜云锦给她奉茶,抿嘴笑道:“陛下,他们不单单对着你一人。自古以来,皆是如此的。”

君王不强势,就会被臣子处处制衡。更何况是沈娇这种半路被推上王位,还是女子之身的傀儡君王。

“我得想个法子。”沈娇头疼不已,“要不然不上朝算了,省得让他们老抓着我的不对来骂我。”

姜云锦动作一顿,接着叹了口气:“……这,万万不可呀,不然史书上怕是要把你写成亡国之君,世世代代都要受后人唾骂。”

上好的雪顶银豪也不能安抚沈娇烦闷的心情,这时候茜玉却又上来给她耳语道:“进不去小澜山,就算有陛下的口谕,秦将军安排下的那些兵卒,却根本连听都不听。”

自从沈娇称了帝,太后娘娘就被送去了八百里外的小澜山,表面上说是她老人家要在庙里修行,替苍生祈福。

实际上,就连沈娇都知道这是秦家人安排的,连沈青都赞成此举,她这些时日来多次想要接回太后,都让秦昭然笑哈哈地打发了。

“小澜山风景秀美,冬暖夏凉,确实合适清修养性。陛下不必太过担忧。”姜云锦替她揉着肩膀,轻声说道,“而且这也是青哥他同意了的,必不会苛待了太后娘娘。”

姜氏事实上已成了太皇太后,她掌控朝政的这些年,唯一培养出的心腹林景珩还是个逆臣,以至于她被秦家送走了,也都没有人替她说说话。

沈娇知道这点,却还是忍不住烦,“太后娘娘对我们那么好,阿青居然舍得送走,而且也不告诉我为什么。”

就好像她才睁眼那时候,心里有一大堆的成算,却无法开口告诉沈青,只能让对方把疑问郁积在胸中,什么都不明白。

现如今,她也算是体会到了这郁闷之处了。

姜云锦又安慰了她一大段话,总算是哄得沈娇稍稍开心了点,眼看着天色不早了,便先行告退。

她如今已是御前女官,沈娇又赏赐了皇城附近的宅邸给她住下,出了宫门,不过再走上一段路程便能回家,每日出门上朝,一向是不坐马车的。

回去的路上,姜云锦有意放慢了脚步,褪下了腕间一根桌子递给了带路的太监,笑着问道:“莫公公,我看陛下今日似是心情不佳,是昨夜那几个侍君不曾伺候好吗?”

这镯子的水头不是很好,却也通透漂亮,莫公公一下便挤出个笑脸,“姜御侍何必这么客气,奴婢呀……”

眼瞧着四处无人,他才凑近了跟姜云锦细细说道:“您吩咐着悄悄送进来的那个陆公子倒是甚得君心,那五王爷送进来的却是不大行,半夜就让陛下给赶出去了。”

他笑吟吟说道:“还得是姜御侍最能知道陛下喜好,往后一应荣华富贵,必少不了姜御侍的。”

姜云锦连称不敢,在武定门出与那公公和气着告别,最后望了眼宫里高高的墙头,眼里情绪不明。

待沈娇情绪平稳了些,内务府的女官便极有眼色的上前,轻声询问着该如何安排三位侍君。

“收拾出了星澜苑、疏寥轩和小江庭,若是无误,便让三位侍君住下了。”

都是些偏僻的小地方,没有正式辟出宫殿来,大约是怕传出去后让百姓议论。

沈娇看了半晌,最后抓了下耳朵,“另外两个就随便安置了他们,陆清显……让他住在我寝殿旁的那个昭月阁里。”

茜玉觑了她一眼,被她敏锐地发觉了,立刻挺起下巴问她,“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之处?”

茜玉抿唇一笑,“没有,您是陛下,您喜欢谁,就可以让谁住?????您身旁。”

她这句喜欢让沈娇仿佛是炸了毛,“我就是觉得这个陆清显太有心计,住得离我近点,我也好看着他不许乱来。”

要是远了,还不知道又得生出什么事情呢。

但是这样似乎又太过明显,沈娇心烦意乱地挥挥手,“算了算了,让他们三个都先挤在昭月阁里吧。”

好在昭月阁不算小,一共有七八间屋子,也够三人用了。

茜玉一脸自然地点点头,又问她:“那陛下今夜召谁侍寝呢?”

“……抓阄好了。”

“哦。”襄金吩咐人去写纸条,殷勤问道:“陛下,这三个纸条上,要不要都写陆清显的名字啊?”

沈娇气鼓鼓地瞪着她,又一把掀了桌子,“我一个人睡好了吧。”

她昨儿夜里几乎是没睡,下午用了午膳后本想去找李如卿商量事情,只是一直犯困,上床本说要歇息半个时辰,不料一睁开眼睛,那外头的天都黑了。

明月高悬,星辰四落。

宫女们都在外头伺候着,沈娇她问明白了时辰,便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伺候她穿好了衣服,宫女轻声问道:“陛下可要用宵夜吗?”

沈娇摇摇头。

“国府家的李如卿写了封信来,陛下要现在看吗?”

“算了,”沈娇却又转了下眼睛,“让厨房做点宵夜,送去陆侍君那里,信也拿过来。”

外头空气清新怡人,襄金和茜玉都已睡下,沈娇她只带了个宫女,出了寝殿后便三两步来到了昭月阁。

恰好厨房里也送了宵夜过来,她混在了里面,一起去敲陆清显的屋门。

陆清显似乎已经睡下了,而这声响似乎惊动了右侧屋子的侍君,高声问道:“什么动静?”

“陛下吩咐给陆侍君送的宵夜。”太监应了声,恰巧此时门开了,沈娇一把拿走了他手里的食盒,抬步进去了。

她关上了房门。

屋子里才点了灯,陆清显人却还在**,困倦着往沈娇身上瞥了一眼,又重新睡下,懒洋洋道:“多谢陛下。”

“起来。”沈娇不太客气地去拽着他的胳膊,严肃道:“我有事情问你。”

他没应声,屋外却传来了一阵模糊的叱骂:

“做出这么柔弱的模样,惹得陛下怜惜,真当自己是朵娇花呐?”

接着是房门打开的声音,孟春雪掐腰站在了院子里,单手指着陆清显的房门尖酸道:“大半夜的,让人这么大阵仗的给你送宵夜,装模作样的东西,存心不让我们睡好觉呢?!”

沈娇噎了下,单手指了指窗外,“这人骂你。”

“是呢。”陆清显终于支起了身子,柔柔地望向沈娇,“陛下可要为臣做主?”

孟春雪越想越气,竟是脱下了脚上的一只鞋,重重砸到了陆清显的窗户上,中气十足地呸了一声,怒气十足骂道:“狐媚子,仔细别让我抓着你,到时候要你好看!”

他这一声语调百转千回的,满含着不屑与刻薄,把沈娇逗得噗嗤笑出了声。

连陆清显都忍不住弯了弯眼角,“好吓人啊。”

沈娇倒觉得他没错,陆清显这人虽说看着高洁又清雅的,然而骨子里确实是有三分狐媚在的,要不然她怎么大半夜的不睡觉,非得来看一眼呢。

孟春雪又骂骂咧咧了好一会儿,这才一瘸一拐地过来捡走了自己的鞋,又不屑地冷哼了声,自此消停下去了。

这屋子里用得不是什么好蜡烛,噼啪声音极为明显,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烟味。

沈娇又回到了小桌旁掀开了食盒,招呼着问道:“吃饭吗。”

陆清显还躺在**,又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臣不饿。”

东西并不油腻,只有一碗芙蓉绘绿汤,一叠子玫瑰红糖馅饼,还有一碗烫菜。

“当了这个皇帝,都没几个好吃的。”沈娇嘀咕道:“哪天我想吃点好的,第二日上朝就会让那帮人说上好几十句。”

“我想回去盛州也不给,说是铺张浪费,我用自己的钱都不让……”

她嘴里塞着东西,极快地咽下去,又偷瞄了陆清显一眼,“当了皇帝以后,我就命苦起来了。”

沈娇倒是想给自己弄几个心腹过来,可是就连姜云锦的这个九品芝麻小官儿,都是她耗了三个多月才能安排上的。

李如卿现今还只能待字闺中,在家相亲呢。

这些絮絮叨叨的抱怨,与烛火燃烧的声音混在了一处,就好像浮在了半空之中,让陆清显的眼皮子愈发昏沉。

沈娇吃完了饭,又用茶水漱了口,默默想了一会儿,这才下定决心走了过去,不大客气地将陆清显的身子翻过来,劈头盖脸问道:“你是不是想当皇帝?”

没道理不想当皇帝的,当年若是四皇子即位了,他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

而且自己这个皇帝当得无比窝囊,根本镇不住地下的大臣,如果换成他来……那会好上很多很多。

毫无踪迹地消失了几个月,如果不是主动,她才找不到陆清显。

那么他这次主动回来,若说是没有图谋,沈娇才不信。

身为帝王,她的这句话可谓是十分危险。

可陆清显的反应却和方才听她那些抱怨时毫无二致,甚至微微笑了下,尾指勾着沈娇的衣领,“那么陛下,可是要斩草除根?”

沈娇被迫向前,直到支撑不住,猛地跌到了**,落入他虚虚的怀抱中。

“我……做不到杀了你。”她磕磕绊绊说道:“但是我也不敢把这个位置给你。”

林景珩说得对,三公主当年害得四皇子一家被灭,害得陆清显隐姓埋名,又让人利用着过了这么多年。

沈娇害怕他会报复。

陆清显口吻温和,“哦。”

他轻轻拍了沈娇的前胸,语气十分不在意,“那就先不杀我,再等一会儿吧,说不准你就能下定决心了。”

沈娇忽然回头看他,又蹬掉了自己脚上的鞋子,与他面对面坐着。

她闷闷说道:“你虽然已经好起来了,可我还是猜不透你的心思。”

只是无论如何,她似乎都没办法对陆清显起什么杀心。

……他有点可怜,沈娇完全能理解这种可怜之处。

陆清显反而笑了笑,漫不经心问道:“谁说的?”

寂寥红是解了,可他却从来不是任由这种毒素驱使着的人。

过往二十年的经历造就了他的性格,那些见不得光的幽暗,在无尽痛苦中锻炼出的心志,并不是一粒解药就可以化解的了。

沈娇瞪大了眼睛,颇为困惑,“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光芒。”陆清显回答她,不知在何时抓住了沈娇的一双手,笑吟吟回道:“在炼狱里待得久了,又难得窥见一束光,我自然要抓着她了。”

那时,沈娇提刀而来,并非报复,而是赠予。

她斩断了他身上的枷锁,替他打开了一扇生路,让他试着看看人间。

要拼命克制住心里的贪恋,才能不叫自己生出不顾一切索取的沉沦邪念。

沈娇听不懂他的话,可是胸膛里心脏却忍不住开始激烈跳动。

她不明白陆清显的意思,却能够看懂他眼里浓得化不开来的爱意,居然下意识躲开了他的眼神。

“……我不是已经和你在一起了嘛。”沈娇垂着眼睛望向那锦被上交织着的图案,低声回答,“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按理来说,两人已经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了,今后他若是一直在宫里,那么他想要的东西,不是顺理成章?

她忽而被陆清显点了下额头,一时不慎,居然直直倒了下去。

陆清显却离她远了些,慢悠悠道:“装傻的小东西。”

她只想睡他,只是贪图美色罢了。

也许还会有些愧疚与同情,能一时心软,施舍一些光给他。

却绝不会付出半点真心。

如此一躺一坐,两人相对静默了好一会儿,沈娇才忽而飞快地爬起来,踩上鞋子后一溜烟的就没影了。

直到回到了自己的寝宫里,她的心脏还是剧烈不已地跳动着,只觉得……害怕。

之前以为他是想来夺走帝王之位的时候,沈娇还没什么太大的感触,可她在方才领悟了陆清显的想法以后,连牙关都有些发酸,立刻招来了茜玉,急声道:“快去把那陆清显送走。”

茜玉瞪大了眼睛,还以为沈娇在说梦话,耷拉着眼皮没大没小回她,“陛下,你还是早点睡吧,上朝之前还能再睡两个时辰。”

沈娇却是跺了跺脚,“死丫头,天一亮,就快点把人送走!”

“……当真?”茜玉反而迷惑,前来劝她,“陛下,这人是姜姑娘送进来的,又是吴叔他亲自领了宫里来的,你可要想好了。”

姜云锦、吴叔。

沈娇瞪大眼睛,呐呐地张了张口,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难道不是秦昭然送进来的吗?

“您不知道?”茜玉也是有些讶然了,不安地坐了过来,此时却有些想不明白,“难道姜御侍没跟您说过,再者……吴叔只听你的话,那?????天我们才让他来的。”

她们都以为,这是沈娇的意思。

不然又怎么会任由陆清显,直接进到陛下的寝宫里去呢?

沈娇揉了下胳膊,怔怔地看着茜玉。

此时忽而有人敲门,那是她宫里当值的宫女,隔着门问道:“陛下,陆侍君差人送了一封信过来,瞧着里面沉甸甸的。”

“进来。”茜玉替她取了信,又迫不及待拆开了递给她。

装在了信封里的,却不是信笺,而是几张盖了官印的奴籍、赎身的契约,还有两人的生平。

十分明晰且简单地阐述了吴叔与姜云锦是如何被安排进了姜家与沈家的经历。

都是潜伏了二十年,谁都不曾发觉不对的棋子。

沈娇才刚有疑虑,他就主动奉上……甚至说,他是故意让沈娇发现的。

“天呐……”茜玉喃喃说道,“吴叔是在咱们老爷才到盛州时,就置办下的家奴。”

二十年来任劳任怨,人也稳重可靠,早被当成自家人了。

谁知道,会在一开始,就是别人埋下的一步暗棋呢。

还有那个姜云锦,按理来说如此聪慧有手段的人,不该在姜家过得那么凄惨,也不能由着自己如此这般寄人篱下……

“难道姜云锦就是故意接近姑娘的?”茜玉一时心急,用了在家时的旧称呼,“她故意给咱们姑娘送糕点,引得侯爵二房不满,又恰好叫咱们撞见了。”

“还有吴叔呢。”沈娇语气十分冷漠,“怪不得那天,要带着我往尾花巷里走。”

她只当是凑巧,爬墙看到了陆清显毒发。

却不想,原来这一切是早就安排好的,陆清显当时知道了自己不能再用清梦散来压制毒药,索性就赌一把沈娇。

她以为的那些选择、巧合。

冥冥之中,原来都被陆清显这样巧妙地安排着、引导着。

这一整个世界对他来说大概也只是个无趣的舞台,而他牵引着这些人物,一个一个……走向他满意的结局。

“……这也太吓人了。”茜玉不安地抓住了沈娇的手,她此时受了不小的惊吓,慌乱之中言语也失了分寸,“陛下,此人太过可怕,您斗不过他,还是趁早杀了他为妙。”

说完又皱了皱眉,看向那封信,怀疑道:“他这是想要挟姑娘?来跟你示威吗。”

“不是。”沈娇没精打采地把那信封收回去,抿了抿唇,“他反而是在……示好。”

他主动让沈娇发现这些,并不是无聊的示威。

这大概是一种缴械投降的举动,因为沈娇今日怀疑他有所图谋,他便主动奉上了自己的底牌,甚至让自己处于任人宰割的位置。

沈娇难耐地捂住了脑袋,发出一声泄气的呻.吟。

“他要为什么不要皇位呢!”沈娇忽而发了脾气,“反而要什么真心……这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