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景珩单手拽起了沈娇,生生将她拖出了两丈之远,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随我走。”

那盏油灯在风中摇曳,一时弱,一时却极强,照亮了沈娇厌恶的眼神,“滚。”

她甚至都懒得看林景珩一眼,焦灼而担忧的目光只是腻在了陆清显身上,若不是被林景珩抓着,就一定又会不管不顾地去看他。

陆清显已经听不见呼吸声了,却还是半睁着眼睛,淡淡地望着沈娇。

似乎无论是谁,都不能够斩断他们之间的关联。

“好一个郎情妾意。”林景珩忽而笑了一声,他记起来,这满含嫉恨与尖酸的语调……上一世的沈娇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他那时觉得沈娇不懂事,觉得她在仗着自己的喜欢便任性胡闹。

“沈娇,”林景珩俯下.身子,语气森然而冷漠,“你知道吗,陆清显之所以会中毒,全是因为你母亲。当年先皇身死,她为了帮姜太后,就勒令宫人封锁消息。以至于二皇子占了一线先机,他会由王子之身沦落至民间,他会被灌下寂寥红……这全都拜你母亲所赐。”

这些事情,在上一世,成为了沈娇的死因。

她闭了闭眼睛,手腕处忽而在此刻传来一阵剧痛,忍不住闷哼了声。

林景珩浑然不觉,他还在继续大力握着沈娇的手骨,发出声声冷笑,“你以为陆清显不恨你吗?他为什么要把解药给你却不告诉你,他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可以帮你母亲脱罪,却任由着你沦落至此!?”

沈娇的口吻却十足冷静,她看着林景珩,一字一顿对他说着:“上辈子我沦落至此,全都拜你所赐。”

“你只知道怨我……”林景珩痛苦地半跪在地,连带着声音也染上了丝丝怨毒:“你可知道,上一世那新皇原本是傅明的骨肉,陆清显以皇位诱他……让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又处处提防我,令我不得不暂时舍了你!”

“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若不是他从中作梗,我们本该恩爱到老,我们本该携手至白头。”

林景珩又拖着沈娇回去,他指着陆清显的鼻尖,尖声道:“都怪他——”他说着又忽而高兴了起来,“陆清显恨你的母亲,故意让你跌入千夫所指的境地……他明知道你中了毒,他明明有解药,还假模假样送给了你,不过是想让你死得更讽刺罢了。他知道你我真心相爱,却又埋下一颗颗种子,横亘于我们其中,他就是这样恶毒,就是这样喜欢作弄旁人……他故意的!”

陆江澜死于林景珩之手,傅明死于新帝之手。

他真是爱极了这样的人伦惨剧,他真是喜欢极了充当旁人的审判者,不过轻轻巧巧地拨弄几下,便让君子变成小人,一生都愧于惶惶之中。

林景珩不屑地望着沈娇,露出一个阴冷的笑:“你以为他喜欢你?错啦娇娇,他不过是想看到你被我抛弃。想看到你逐步堕入疯魔……你不过也只是这个人手掌心里的玩物罢了。”

“来。”他忽而凑近,抓着沈娇软绵绵的手,塞给她一只匕首,轻声哄道:“杀了他,我们远走高飞,从此以后恩恩爱爱,携手至白头。”

那原来是陆清显赠送给她的东西,那天让林景珩夺走之后,就没再还给沈娇。

沈娇牙齿都在打着颤,分不清是因为疼痛还是恐惧,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

却始终不肯动手。

林景珩在逼她,暴躁而急迫地辱骂她,最后几乎濒临崩溃,“贱人……”

他咬牙切齿地咒骂着,“你对我就是百般怨恨,可他才是主谋……你为什么只肯恨我?!你对我不公平,你这个无耻……”

微弱地灯光下,陆清显无悲无喜地看着沈娇的脸,他的表情太过平静,太过温和。

几乎不像个凡人。

“我没有喜欢过他。”

“但是我爱过你。”沈娇回头,她的唇角被牙齿咬破了,只是倔强地看着林景珩,“你们怎么能一样?”

她那时候,如此全心全意地依赖着他。

结果得到的是灭顶之灾。

陆清显于她不过是个路人,也许是存着家仇的陌生人。

如果真是他要报复,沈娇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她也许会受到伤害,会想着报复回去,却并不会因此产生半分扭曲的怨憎。

林景珩一怔,接着不可置信地后退两步,又困惑着看向自己的胸膛。

那上面,静静地插着一柄短刃。

这把由陆清显亲自打造,赠予沈娇的凶器,终于如他所愿一般,被沈娇亲手送入了林大人的心脏里。

“再说一遍。”林景珩口角溢出了血,他颓然地倒在了地上,还是跌跌撞撞地要向沈娇的方向靠近,喃喃道:“你……再说一遍。”

沈娇左手握住了自己破碎的右手腕,再用力的捏紧。

借由疼痛带来的一丝清明,沈娇低低说道:“我喜欢过你的。林大人。”

尘土被躯体所震得纷纷扬起,飘舞在了半空中,在油灯的光晕里浮动。

陆清显还是静静地看着她,大概是因为困倦,那一片漆黑的瞳孔也显得如此清透而淡漠。

像是在观赏着一出并不热闹、甚至有些烂俗的戏曲。

沈娇咬牙撑住了地面,她的手臂不自然垂落下来,疼得她浑身颤抖:“这是你想看到的吗?”

林景珩这么偏执着要她,却被她亲手杀死。

上一世,沈娇是如此喜欢林大人,却只得到了他不得已的欺辱。

这就是陆清显想看到的吗。

陆清显一根手指似乎颤了颤,下意识想要替沈娇抹去眼泪,可是身体里却再也挤不出半分力量。

他弯了弯眼睛,表达着自己的赞赏。

“把解药送至我身边,让我守着解药而毒发……”

“作弄我和林景珩,让我们互相折磨。”

沈娇后退两步,她的脊背靠在冰凉而凹凸不平的石壁上,喘了两口粗气。

她的身.体是如此疼痛混乱,可是神台却是从所未有过的清明,在瞬间了悟:“你以为,你可以掌控别人的命运,为所欲为。”

爱人者,遭人背叛。

富贵者,零落成泥。

忠诚者,为利背主。

……

他玩弄着每一个人,他让每一个人都无比痛苦,让所有人都陪着他堕入无尽的炼狱之中。

陆清显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能感觉到沈娇此刻如同遭烈火焚烧般的痛苦,并为此难过不已,眼角滚过阵阵温热,舌尖轻柔划过了齿列,声音却是温柔至极,“听起来……是这样的呢。”

他所痴迷着的,命运般的悲剧。

每日重复上演,从不谢幕。

沈娇咬了咬牙。

她飞快用腰带将自己的右手腕胡乱地缠起来,随后吸着冷气,来到了林景珩的身前。

林景珩静静闭上眼睛,他的嘴角微微扬起,仿佛再也没有任何时候像此时一般,如此的满足又幸福。

沈娇并没有看向他,只是冷静地用力拔.出那只匕首。

陆清显的目光随着她而移动?????,忽略掉愈发苍白的脸色,他此刻甚至有些慵懒,微眯着眼睛看凝视着沈娇提刀靠近他,逐渐露出一个愉悦的笑意。

地道里空气并不流通,浓烈的血腥味充斥在这里,侵入沈娇的脑海,令她几乎不能保持清醒。

她看着陆清显微笑着阖上了眼睛,瞥见那几乎透明的眼皮上,纵横爬过的青色血管。

她用力地抬起手——狠狠劈下。

传国玉玺应声,被摔得四分五裂。

沈娇又用匕首剔开了中间那最大的一块,单手取出了里面一粒褐色药丸。

“解药一共有三颗,一颗被我母亲服用,一颗在常嬷嬷那里,最后一粒,让我母亲藏在了这玉玺之中。”她吹了吹玉屑,若有所思道:“怪不得,这上面会有一道裂痕。”

母亲中过寂寥红,即使服用了解药,身子骨却还是衰败了下去,自然知道这是多么霸道的毒。

她害怕自己的骨血也会受到寂寥红的影响,就破开玉玺将解药藏在这里面,又将玉玺令她好好保管。

陆清显的呼吸弱得几乎听不见了,可是心跳却逐渐变得有力、铿锵着跳动。

他骤然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沈娇,甚至极轻地皱起了眉头。

“你听好了。”沈娇将解药一股脑塞进了他的嘴里,“以后我再看见你,我就会想法子杀了你。”

二十年不曾有过的陌生情感,逐渐在陆清显的心里化开。

他此时此刻,甚至没什么多余的情感,只是……有些许好奇。

“少用这种表情来看我。”

沈娇跌跌撞撞着撑着站起来,她俯身望向陆清显,舔了舔干涩的唇。

“……我觉得你很可怜。”她慢慢说道,“你虽然很可恶,但是也很可怜。我中过这种毒,知道它会怎么样扭曲掉一个人,你听好了,你吃了解药以后——”

偏头想了想,沈娇咬牙说出:“就去堂堂正正地做个人吧!”

这些话,她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个人,是不仅仅只能拥有怨恨和不甘心的。”

“我知道你过得很苦,有人给你下毒,有人把你当成牺牲品……可是,也有人是真心喜欢你,想为你好的。”

她越说越快,甚至来不及擦干净掉下去的眼泪,“不要活得像个厉鬼一样,不要把自己彻底变成了炼狱里的东西!”

她中过寂寥红,知道这东西是怎么样把一个人变成了鬼的。

“好起来吧。”沈娇轻声说道,“变成一个真正的……活着的人。”

作者有话说:

小狗没那么坏哈,他上辈子确实是个混乱邪恶,但对娇娇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