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娇不是会给自己添堵的人,那天林景珩被她刺走之后,她便开始正常吃东西、睡觉,每日还会在活动范围以内闲逛着,那两个被拨过来的丫头总是心惊胆战地跟着她,反而要沈娇回过头来安慰她们。

“放心吧,我没有要逃走的心思,也没那本事。”她蹲在水池边看锦鲤游来游去,又煞有介事地说道,“林景珩最近忙什么呢,去把他请过来。”

丫鬟只是赔着笑:“朝廷上太忙,林大人他最近几日都抽不开身子。”

沈娇‘噢’了一声。

她继续蹲在池边,看上去倒是没什么不快的,等那丫头松了一口气,她却头朝下直直栽了下去——

正值冬与春的交替之际,残雪尚未化干净。料峭的风与刺骨的寒让沈娇在水里尖叫出声,两个丫鬟手忙脚乱的将她拉起来,又大呼小叫着送她回房,待泡过了温水澡、又捂在被子里之后,她便发了场虚汗,整个人也昏昏沉沉着。

再醒来时,沈娇如愿望见了林景珩。

林大人正坐在她的床边,眼眶略有凹陷,小半个月不见,他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

“怎么这么不小心。”他替沈娇掖了掖被角,“幸而拿池子不深。”

沈娇的脸立刻垮了下来:“怎么老是怪我。”

林景珩一怔。

“以前也是,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总是第一时间责备我。”沈娇说着还打了个喷嚏,伸手揉了下自己的鼻尖,“我不喜欢你这样,再说是那池子边太滑了,回头让人擦一下就好。”

房内的碳炉尚未撤走,沈娇抱怨的念叨声点缀着炭火噼啪声,一时间像是堕入了?????梦境。

“……好。”林景珩扯了扯嘴角,“只是,那池子已经被我令人填起来了。”

沈娇皱眉看了他一眼,嘀咕了句,“真是有病……”

“你若是喜欢,我择日让人挖一个更大的水池。”林景珩凑近了一下,望着沈娇还有些泛红的额头,低声道:“你喜欢就好,”

沈娇也望向了他,眼底涌现出一些狡黠,故意问道:“我喜欢什么都可以?”

她与从前很不相同。

上一世的沈娇,身中剧毒,逐渐被磨灭了本性与心志,每日不是怨怼憎恨,便只剩了无生趣,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

这次……好歹她不再折磨自己。

至于对他的那些别扭心思,大概也总会想开的。

她是个高兴的、善良的姑娘。

林景珩顺从地点点头,“只要不是离开我。”

沈娇手肘支起了身子,慢慢靠在了床头,扬着下巴问他:“那要是我想皇帝呢?”

大楚的历史上,不是没有出过女皇帝。

林景珩淡淡地笑了下,“自我登基以后,你便是皇后。”

“哦。”沈娇垂下眼睛,“那我就当皇后好了。”

她转变得如此之快,让林景珩的心里反而涌现出一丝警惕。

伸手捻了捻沈娇的发尾,林大人温声问道:“你想做些什么?”

沈娇张了张口,话涌到了嘴边,又让林景珩轻轻遮住了嘴唇。

他摇了摇头,“没关系。”

大概有许多年,他不曾这么发自真心地高兴过,微笑道:“你还愿意蒙骗我,这也很好了。”

无论是权宜之计、还是她的突发奇想,总之……林景珩很是高兴。

匆匆起身,他自然而然地俯身,唇面若有似无地贴了沈娇的侧脸,没有触碰到,便极快地抽身离去。

脸颊涌现出了一片绯红,林景珩羞赧地撂下一句:“我……去忙了。”

房门又被吱呀一声关了起来,外头那几个魁梧的身影再度警惕着守在这房子里的几个出口上。

沈娇慢慢地掏出手绢擦拭着自己的脸颊,随后打了个哈欠,一阵困意袭来,索性直接睡去。

她是被一声熟悉的“姑娘”给叫醒来的。

是茜玉。

“看见姑娘能吃能睡,我就放心了。”茜玉要哭不哭地望着她,又俯身凝视着沈娇的脸,连连叹道:“哎,不愧是我家姑娘,这么多天过去了,倒是一点也没瘦啊。”

沈娇眨了下眼睛。

她才睡醒,脑子里难免有些迷糊,但见了茜玉总是高兴的,蹭过去搂住了她的腰,“你怎么来了。”

一个月前她被林景珩带走,此后就没再看见过茜玉和襄金。

“是林大人放我出来的,他让我好好伺候姑娘,给姑娘说说话,免得你太闷了。”

襄金摸着她的头发,慢慢说道:“只是我也没见到襄金,襄金她一向是个胸有成算的,估计林大人不会放她出来。”

沈娇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对对,襄金主意多,他怕襄金想出好办法,所以就只放了你来。”

“眼下哪里还有好办法呢。”茜玉弯腰悄悄说道,“林景珩居然勾结了金佪人,纵然他是当年四皇子的血脉……唉,楚国上下,谁不恨他?”

可却是谁都拿他没法子。

“他是个屁。”沈娇小声说道,“他骗人呢。”

屋子里没旁人,沈娇磨了磨牙:“等我……等我抓住机会,我就弄死他!”

她被茜玉捂了下嘴唇,怏怏闭了嘴。

那丫头悄声问她:“那姑娘可是有主意了?”

总之,姑娘起码想了法子,让她们主仆得以相见了。

沈娇趴在她腿上打了个哈欠,反而另起了个话头,“你记不记得,以前我娘老是骂我蠢,我爹爹就总是护着我,替我辩解?”

茜玉想了想,“……记得呀,三公主也是恨铁不成钢,姑娘你别恼。”

“我没生气,她骂就骂了,骂得反正也没错。”沈娇的声音里十足精神,“但我爹也没错,他说我虽不聪明,但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

“嗯……”茜玉回忆着,“他说姑娘自有一股勇气与直觉,只要改了轻信别人的毛病,就总是能化险为夷的。”

提起在盛州的事情,二人的眼前都好像有了那时回忆的画面,鲜活又艳丽。

“是啊,我爹是世上最聪明的人,他说得准没错。”沈娇深吸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嗯?”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了,那旁人也猜不出吧。”她说得理直气壮,偏偏语气还有些得意,“反正我不如他们聪明,想什么都想不过他们,那就不如不想了呗。”

爹爹不会骗人。

只凭着直觉与勇气,她定能化险为夷。

茜玉哭笑不得,“好吧。”

外头已经擦黑了,沈娇却是才起床,她把沈娇慢慢扶起来穿好衣裳,接着又像是忽而想到了什么,“对了,林大人还让我带来一件礼物。”

外面是个方方正正的盒子,提在手上沉甸甸的,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沈娇穿好衣服便下了床,快步来到了桌前,敲了敲这盒子,“送的什么?”

此刻确然是有些好奇,毕竟身外之物对于现在的沈娇只是无关紧要的东西,林景珩送她的礼物,应该不是寻常之物。

说着,沈娇便拔掉那插销,动作利落地打开了那黑漆木盒,只不过是看了一眼,便又面色平常地飞快将盒子关上。

茜玉还在跋步床后面替她整理床铺,听见那一声重重的声响,颇有些好奇地抬起头来,“里头是什么?”

她走了过来,却让沈娇往外面推了推,“别看了,里头是赵澜儿。”

“什么?!”

那方方正正的盒子里,是妙龄女郎的一颗头颅。

鲜活如初,像是还在活着。

被送过来,当成讨好沈娇的礼物。

“林景珩是真的疯了。”沈娇静静地坐下,凝望着那散发出淡淡血腥味的盒子,自言自语道:“比我那时候还要疯。”

她当年决然地纵火自焚,临终之际,似乎是听见了林景珩呼喊她的名字。

也不知这人之后是怎么活得,这辈子记起来那些事儿之后,便完全变成了这幅模样。

沈娇点点头,重复了一遍,“疯了。”

她的指尖正在轻轻颤抖,被茜玉温柔而坚定地握住,“不要怕,咱们都会好起来的。”

第一声春雷响起的时候,天边泛出了一线鱼肚白。

一个月过去了。

沈青骑在高高的马背上,眺望着那座威武高昂的城池,直到被细雨淋了一身,整个人还是宛若雕塑一般挺立着。

连绵的雨下了两日,都城里终于有了动静。

“都城里射了信下来。”

阵前的将士们将信送了过来,姜太后不安地伸手去拿,秦昭然却没看见,也不顾现在人多眼杂,直接轻声念道:“喔,林景珩要称帝了,威胁着说要宣威将军速速交出太后娘娘。”

信里说得不客气,直指这些年来的姜太后祸乱朝政,在当年协助着二皇子弑父杀弟,又妖言惑众,占了本该是四皇子的皇位。

眼下,则是偿还的日子了。

姜太后抿唇,随后冷冷哼了一声,“一派胡言,皇帝还没死呢,他做得什么千秋大梦。”

秦阳朔只是立于她身前,瞧着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秦昭然似笑非笑地收起了信,“太后娘娘息怒。”

她给姜氏倒了一盏茶,不咸不淡说道:“他也只能这么自说自话了。”

姜氏此时不渴,却仍是矜持着饮了半口,叹了口气,温言道:“宣威将军和秦队正忠君报国,这些哀家都看在眼里。”

她宽厚地拍拍秦昭然的手掌,“待到事毕,哀家和皇帝,定是重重有赏。”

“谢太后娘娘。”秦昭然龇牙笑了笑,憨厚问道:“只是这皇上不见了踪迹,可要派人去找?”

“皇上不见踪迹,那有什么要紧的?”姜氏反而一笑,“谢氏这么多年来,宗族里的孩子多了去。”

她眼角泛起了温和的皱纹,热切道:“择一个年幼的孩子登基,再让将军和队正辅国,那时岂不更好?”

“辅国的,难道不是齐国公吗?”秦昭然挠了下头,“这老奸巨猾的,他能答应?”

“那就要看将军的意思了。”姜太后挑起眉梢,显出几分凌厉,“老东西这些年来大权在握,净干一些与哀家作对的事情,如今落入了林景珩的手里……难不成还指望哀家再去救他?”

“娘娘的意思是——?”

“林景珩杀不了那么多人!”姜氏索性挑了明,“将军切勿再行犹豫,都城里那些食君之禄却只知揽财的废物东西,留着他们作甚?不如直接杀入城中,捉拿林景珩,赶走那该死的金佪人,届时你们父女二人,便可垂名千古啊!”

“娘娘甚有决断呐!”秦昭然叹服着,只是片刻后却又面露难色,“其余人确实是与我们不太相干,但那沈娇……她不是一向最得娘娘宠爱?她也在林景珩的手里啊。”

沈娇?????。

她是三公主的血脉。

姜氏不言,只是撑着桌子站了起来,走向了帐篷的窗户处,眺望着都城的方向。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她慢慢说道,“娇娇是个好孩子,会明白的。”

久久不曾有回音,姜太后略有烦躁地回头去看,却忽而一愣,随后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

秦昭然笑着拍拍沈青的肩膀,将他从门口拉进来,随意道:“外头情况如何?”

居然都不曾拜见太后,这姐弟两旁若无人地说起了话。

“南疆那边,又四五个氏族结成了联盟,屡次进犯,只怕是要抵挡不住。”沈青淡淡说道,“北漠倒是不曾有消息。”

秦阳朔自然而然地点着头,“三十万大军驻守在都城里,边疆却一时无人,此计不能长久。”

总不能就这么耗下去,这个国家换个主人不大要紧,可是长久的没有主人,却是不行。

姜太后听出了这意思,她还欲再说些什么,便被秦阳朔客气而坚决地请回去休息了。

帐篷内,只剩了他们三人。

太后一走,宣威将军沉重的目光便落在了秦昭然的头上,不大赞成地摇摇头,“你今日,把她得罪透了。”

秦昭然只是耸了耸肩,“姜氏必定是回不去了,还在我这充什么老大呢。”

今时不同往日,太后娘娘分明已是走投无路,却还想着来拿捏他们。

她才不给面子。

“逆臣之心不可有。”秦阳朔淡淡说了句,又看向沈青,指尖在桌前点了点,“你待如何?”

“不大对劲。”沈青的下巴上冒出了点点胡茬,比起在都城里,他似是成长了不少,也不再是以往那样喜怒之情都容易挂在脸上。

哪怕是心里正燃着冷冷怒火,说出的话也十分稳重,“北漠金佪一族的精锐被林景珩引进了都城,他们原以为杀了太后与皇帝,便能立即拥护林景珩上位。”

而后带着林景珩承诺的奖励,满载而归,顺势一举吞并其余的北漠人。

但先是小皇帝毫无踪迹,太后娘娘亦被羽林卫拼死救出,这前后已经耽搁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趁着金佪人还在都城里出不来,其余那些北漠人,居然也是毫无动静。

秦阳朔赞赏地点点头,“这个事情,我也是十分好奇。”

没有事情,便是最大的事情。

“爹是问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秦昭然不耐烦地趴在桌子上,“咱们若是杀入都城,那林景珩不会放过沈娇,但若是拥护林景珩为帝……”

沈娇的处境也不会太好。

沈青只是平静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迎着两道探寻的目光,沈青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

无解。

“这不是咱们能做主的事情。”宣威将军走上来拍拍他后背,他沉吟了片刻,才郑重说道:“但求问心无愧。”

沈青还没开口,秦昭然首先拍着桌子嚷了起来:“无什么愧?老头子你少讲这些废话。”

她‘腾’的一下站起来,犹嫌不够,三两步又蹦到了桌子上,挺立着胸膛,居高临下望着这对父子,又铿锵有力道:“如今局势大乱,天下于我——唾手可得!”

混乱之中,新王诞生。

姜太后算什么东西,那林景珩又算什么东西?

整天忙着琢磨那点你来我往的心机和算计,可是不要忘了,如今的兵权,却是握在谁的手里。

*

林景珩的登基大典,在齐国公等一众再三膝行跪求下,提至了三天之后。

这三天里,因为暂时没有名正言顺的帝王,礼部便请示着先罢朝。

毕竟不是以前悬而未决之事,既然确定了新帝,此事便得按照规矩来。

下了朝以后,林景珩很是高兴,换了身寻常的衣裳,就来看望沈娇,有些害羞似的,声音也有一点低沉,“登基仪式过后,我便着手准备封后大典,你想挑哪个日子?明日我让礼部的人来和你商议。”

沈娇趴在栏杆上,百无聊赖地看着湖边已经抽芽的那垂柳,敷衍道:“我懒得去。”

春日复苏,微风和煦,今天是个难得的晴朗天气。

挥挥手让茜玉退下,这小亭子里便就剩下了他们两人。

林景珩坐得近了一些,凝视着沈娇微微眯起的眼角,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这不是能够任性的时候。”

何为名正言顺?皇权天赐,便要通过这些漫长而琐碎的典礼来获得名望,昭告天下。

“何况。”林景珩突然俯身,嘴唇碰了下她被微风吹起的发丝,“往后我只有你一人,你更要做出贤良淑德的表率。”

沈娇皱了皱眉。

林景珩已经退开了,同她保持着克制的距离,温声说道:“这几日总是不开心,难道是茜玉伺候得不好了?”

“你在威胁我。”沈娇只是静静说道:“我是不是得时时刻刻对你卖笑,才能活得轻松一些?”

林景珩温和答道:“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任何让你不开心的东西,我都会扫除它。”

“茜玉。”他回头轻轻叫了一声,“过来跪下,跟你主子仔细说说,你的罪过。”

“行了!”沈娇忽然推了林景珩一把,冲他瞪大了眼睛,“跟茜玉没关系,这宅子我住得不高兴了,我要回家住。”

林景珩只是点头,“原来是这样。”

沈府倒也不是不能回去,但毕竟那是沈娇熟悉的地方,林景珩不能够放心。

“是哪里不喜欢了?”他不紧不慢问道,“你说,我让人改了。”

“哪儿都不开心,总想起以前的事情。”沈娇嘀咕道:“我就是不想住在这里。”

她就是要任性,那有什么办法。

林景珩反而笑了笑,语气难得宽慰,“那就不住了,横竖再过几日,你便要当了皇后,我们去宫里罢。”

本来想等登基的那天再顺势入主皇城,但既然如此,林景珩也不介意再提前几天。

她高兴就好。

坤宁宫内空置了数年,终于再次迎来了她的主人。

沈娇搬进宫里的时候,正是正午时日光最盛的时候,行李装了十几辆,浩浩****地跟在了他们身后。

她和林景珩已经用上了象征着帝王的御辇,规格隆重、处处尊贵,沈娇难免觉得新鲜,搬家的路上,一直凑在那车窗上看。

一个多月不曾出门,沈娇虽然预想过外面的场景,却也没料到会如此萧索——分明是青天白日,可是大街上空无一人,来来往往肆无忌惮地都是身着异族服饰的凶悍男子。

他们毫无避讳地破开那些紧闭着的店门,大呼小叫着让人招待他们。

有甚者,甚至会当街鞭打、砍伤楚人。

沈娇趴在窗户上看,表情逐渐偏向木然,“你把他们放了进来。”

林景珩贴着她的后背,将她笼在怀里,也随着一同去看那街上的场景。

他倒是坦然,“我迟迟不能兑现承诺,便也不好太过紧密的约束。”

沈娇勾出了一个冷笑。

“可是娇娇,如果当日陆清显不曾带走了皇帝,如果你弟弟不曾救走太后——我不会拖延至此。”他的声音很是冷静,偏头打量着沈娇的神色,嘴唇也逐渐抿紧,“你却只知道怪我。”

她对他,并不公平。

沈娇手指攥紧了窗木。

“你不喜欢陆清显。”林景珩却笑了笑,又轻快地放开她,转身靠在了车壁上,漫声说道:“他分明能够带你走,却还是选择了那小皇帝。你若是喜欢他,绝不会对此事无动于衷。”

她只有在对着林大人的时候,才会任性不已,才会释放出所有浓烈的爱恨。

沈娇没有回答,她的目光似乎被外头的行人所吸引住了。

轿撵来到了六平路,这条路的两侧住了七八户高门官吏家,平日里一向是不大热闹,如今却在上演着一处闹剧。

有女子凄厉的哭嚎和咒骂,她几乎是两个金佪人拖了出来,又哭又闹着,“……晁商哥哥救我啊!”

沈娇怔了一下:

这是吴若霖。

昔日尊贵又傲气的县主,如今被人拖行在大街上,几乎是衣冠不整,头发散乱地披在了脸上,绝望地向前面那个男人伸手:“……夫君。”

晁商却只是弯着腰,讨好地冲那几个金佪人笑笑,“能将她孝敬给措耳达将军,是我的福气。”

金佪人嘿嘿一笑,用力将吴若霖拖向了一旁脏哄哄的牛车上,浑然不顾她的挣扎,交头接耳着打量她。

“晁商你不得好死!”吴若霖尖声叫骂着:“你……你居然拿我来讨好金佪人,你等着,我爹娘不会放过你,你个贱人,你不得……”

她被晁商冲上来恶狠狠打了一巴掌,晦气道:“当□□着我害死了昭平,这笔账,我可总算是跟你算了罢。还你爹娘,大楚都要完啦!待到林大人登基,你爹你娘连个马粪都不如。”

沈娇骤然坐了回去。

她的脸色很不好看,林景珩只是默默望着她,随后叹了口气,喊车夫停了下来。

吩咐着侍卫去救回吴若霖以后,他才?????回来,“你还是太心善了。”

以往在学堂里,她被这女子刁难过,眼下见吴若霖受了报应,却又反而失魂落魄起来。

沈娇还是默然不语着,随后疲累地摇了摇头,“我不是心疼吴若霖。”

话说回来,这吴若霖可算是因为自己的愚蠢和恶毒付出了代价,自食恶果,她也没什么好心疼的。

只是一时觉得茫然。

她闷闷望着林景珩,忽而提了个要求,“杀了这个晁商!”

林景珩定定地望着她,似是不大意外,随后便神色自若地点点头,“好。”

杀了这个人,沈娇还是不痛快。

轿撵内氛围为之一沉,林景珩若无其事地开口问道:“可觉得开心了?”

沈娇忽而厌倦地闭上了眼睛,“我想睡一会儿。”

她的逃避反让林景珩发出一声轻笑,“娇娇,你不是这样的人。”

杀了她讨厌的人,这纵然可以办到,沈娇却不会因此得到半点快乐。

她不是这种依靠报复别人来获得满足的人,世人都说沈娇为人蛮横又脾气暴躁,只有林景珩知道,她的内心是多么单纯而柔软。

因为还爱着林大人,却又无法正视这份情,只好来折磨他。

但……都会过去的。

她会重新变成那个满心满眼,只有林大人的沈娇。

这三天里,每一天都有信矢射出都城,再送入宣威将军的帐篷内。

姜太后焦灼不已,再三要求秦阳朔出兵攻城,而林景珩的信里则是命令他杀了姜氏,归顺新帝。

同时,还有他将立沈娇为皇后的消息,林景珩承诺得十分真诚:此后只会有沈娇一个皇后、一个女人存在,只要宣威将军不再受奸太后蒙蔽,他便会给沈青、给秦家开国功勋的尊荣。

秦阳朔却只是按兵不动。

在所有人都不安**着的时候,北漠那边却又传出了消息——金佪族灭。

金佪一族原本是北漠十六族里的领头角色,此次同林景珩结盟,秘密潜入都城,倾尽了全族的力量,来助林景珩称帝。

不想自己老家却被人灭了,并且,这个灭了金佪一族的人,居然是消失已久的小皇帝。

皇帝本人,亦是战死在那场恶战里。

消息传来的时候,林景珩他正预备著称帝。

已经戴上了皇冠,他听见太监不安又小声的汇报,他只是平和地睨了一眼身旁那尚不知晓的金佪族的大王爷。

“杀了传回消息的探子。”他这样吩咐着:“仪式照常举行,再给宣威将军送信,我已称帝,若是他杀了太后,便放他进城——尽数斩杀城内这群异族蛮夷,给他勤王之功。”

成败在此一举,纵然是这样生死存亡之刻,林景珩的表情上还是半分都看不出来,甚至闲闲地问了一句,“娇娇她人呢?”

他要沈娇亲眼看着他登基。

“皇后娘娘还没起来。”宫女低眉顺眼道:“要去喊她吗?”

皇后娘娘贪吃好玩还喜睡,这是短短三天内,宫人们都迅速传开的事情。

她虽是貌若天仙,可是脾气并不好——骂人是常有的事。

皇帝却又如此的纵容她,以至于日上三竿了,也没人敢去叫她起来。

想起沈娇赖床的样子,林景珩忍俊不禁,“去喊她起来吧,记得动作轻一些,不要让她生气了。”

宫女低眉顺眼道:“是。”

礼部官员冗长而肃穆的吟诵之声,拉开了登基仪式的序幕。

林景珩身着龙袍,静静地立于天梯之下。

他要一步一步踏过这长长的阶梯,由此奠定他九五至尊的地位。

即将开始的时候,林大人却又皱了皱眉,转身询问着:“皇后呢?”

怎么不曾过来。

那被问道的宫女转瞬之间已是冷汗淋漓,小声而畏惧地回应,“皇后娘娘不见了……奴婢们找遍了坤宁宫也不曾见到她,想来她可能是去别处玩耍了。”

年轻的君王表情森然,只是点了点头,“知道了。”

“办事不力,仗杀。”林景珩低头拂了拂衣角上的褶皱,他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仪式先暂停吧,你们分头去找,等皇后娘娘过来,再接着举行。”

金佪人不满他又在拖延,叽哩咕噜的在他耳朵边念叨着什么东西,让林景珩烦躁不已。

娇娇,因为你的任性,又去了一条人命。

正午炙阳洒在每一个人的脸上,逐渐逼出了些许不安。

半个时辰过去了,皇后也不曾找到,林景珩却还是在等。

金佪人快要按捺不住。

宫门处忽而打马飞出一个探子:“报——”

他急迫跪在林景珩身前,惶急道:“宣威将军攻城了!还、还说金佪族灭了!那守城门的金佪人,此刻全数叛变,竟给他开了城门!”

“什么?!”金佪王爷怒不可遏的起身,他一时间理不清楚这消息,此刻怒目圆睁,直直冲着林景珩过来,“你给我——”

一支利剑穿破了他的喉咙。

宫内瞬间哗变。

在场的金佪士兵们几乎纷纷被当场格杀,可是宫外的消息却又一个一个的传来:

“宣威将军带兵围住了武定门——”

“沈青即将攻破皇城的北门,请陛下早日定夺!”

林景珩身着龙袍,他并不在意这些消息,反而继续温和而固执地问道:“娇娇呢?”

到底去了哪里,宫里不太平了,她不能够乱跑。

可是已经没人再回答他了。

所有的官员和宫人几乎都在慌张地跑着,有人为自己做打算,有人生怕被卷入无眼的刀剑里,就连他直属着的守备军,此刻也是躁动不安地打量着林景珩。

林景珩抬眼看了看太阳,忽而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我知道了。”

他自言自语着转过了身子,露出一个轻快的微笑,“我知道你去了哪里。”

守备军默默给他让开了道路。

他们已经纷纷放下了武器,等待着宣威将军破开宫门,此时望着萧索离去的林大人,皆是一言不发。

成败只在一瞬,无论多么周全又严密的计划,林景珩他始终是败了。

沈娇只知道宫里似乎忽而不太平了起来。

她拼了命的寻找,回忆起那天陆清显带着她走过的路,却总是找不到,更何况这藏书亭之前被烧了个干净,眼下是重新修整过的屋子,布局和装潢都变了。

这地方一向是宫里较为偏僻之处,但外头却是嘈杂不堪,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沈娇疑心是林景珩派了军队来找自己,更是焦虑地跑来跑去,喃喃自语道:“哪儿去了?”

而且当时,陆清显似乎是抬手按了按什么东西,他们两个人便掉进了密道。

沈娇低着头,她仔仔细细地寻找着,时不时的拿脚踢一下,逐渐失去了耐心,忍不住烦闷着重重踹了下一旁的书架。

香囊里的玉玺却忽而掉了出来,滚在了地上。

她并没有计划过什么时候偷跑出去,倒是留了个心眼,整天将传国玉玺带在身上。

林景珩一直在翻找着沈府,还派了人去盛州那边寻找,他竟然不知道,沈娇会把玉玺堂而皇之地收在身上。

不过一个巴掌大的物件,藏进了她的香囊里,神不知鬼不觉的。

沈娇叹着气,飞快弯腰去捡起这玉玺,拍拍上面的灰,颇有些怨声载道的:“我怎么就找不到呢。”

好不容易趁着林景珩他松懈了,奇迹般地逃出了坤宁宫,避开路上的重重危险,来到这藏书亭内。

虽然暂时不知道出宫后要怎么逃出都城,但……管他的,先出去再说。

谁知道死在了这一步。

她闷闷不乐收好了玉玺,眼角处忽而瞥见那书架的木脚上,有一块颜色不大对劲的凸起之处。

她此时听见了大门被人推开的沉重闷响,便也来不及多想,直接伸手按了一下,随后整个人便忽而失了重,尖叫着堕入了地下。

成了!

和上次差不多的体验,一落下来,底下是松软的垫子,旁边是软软的人……

“啊啊——”

沈娇飞快地爬走,额头处却又撞着了墙壁,疼的她骂了句脏话。

黑暗里,有一声低沉的闷笑。

“说脏话,是要被打手心的。”陆清显慢条斯理着说道:“小娇娇。”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十分轻柔又舒缓,无论身处怎样危险的境地,无论前途多么黯淡无光,陆清显总是这样气度从容,似乎什么都不曾放在心上。

就如此刻,沈娇浓重的呼吸声似乎带了点泣音,他却只是转身,摸索着将油灯点上,而后回头笑吟吟地望着她,“小花猫逃出来了。”

沈娇下意识抹了下脸颊,招致对方更加愉悦的一声笑,“怎么这么委屈呀。”

她噘起了嘴,索性坐在了地上,借由那昏暗的灯光,静静看着陆清显。

林景珩有一点说错了,她并不是不喜欢陆清显。

之前听了虽然在当下并没什么反应,可是如今见到这个若无其事、还能笑得出声的陆清显,沈娇的心头忽而涌上了一阵恼意。

陆清显只是任由她看,还舒舒?????服服地靠在了墙上半躺着,眼皮子越来越沉,最后索性闭上了眼睛,漫声说道:“来陪我……睡一会儿吧。”

撑不住一样,他慢慢往下滑落,听见了沈娇闷闷的声音,“这些日子,你跑哪里去了。”

“……了趟边城,又去了趟北漠。”

“你去那里干什么?”

陆清显露出一个笑,“杀人呀。”

他杀了许多的人,挑起了许多的事情。

“哦。”

沈娇离他近了些,打量着他苍白的脸色,忽而默默问了声,“你有没有想我?”

那盏油灯在此刻忽而被风吹了一下,霎那间照亮了沈娇的脸。

她坐在地上,微微歪着头看他,执着地说,“我很想你的。”

“有啊。”陆清显已经躺了下去,又自然而然地握住了沈娇的手。

他的声音很轻,也很亲切,给出沈娇想要的答案,“快死的时候,想一想娇娇,便能多撑一会儿了。”

沈娇点点头,她还是挺满意这个回答的。

“你是故意的吗?”沈娇默默问道,“你是不是猜到林景珩会这么做,然后故意把我留在了都城里啊?”

那只手握得很紧,稳稳地,不曾松开。

他微笑着答道:“是啊。”

沈娇垂着眼睛问他:“为什么呢?”

黑暗里,另一道声音回答了她:“为了利用你扰乱我的心智,让我迟迟不能做出决断,让沈青受制于都城里被胁迫着的沈娇……以此,为他争取时间。”

“娇娇。”林景珩的脚步声很轻,他似乎是叹了一口气,“我跟你说过,他不是什么好人,为何总是不听呢。”

原来方才的那道风,是他弄出来的。

沈娇木着脸,她悄悄拽了陆清显,却只让男人发出一声闷哼,有气无力道:“别闹了……”

“他要死了。”林景珩站立着,俯视着闭上眼睛的陆清显,面无表情道:“最后一粒解药早被我毁了,你费尽心机,却也是无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