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一片寂静。

本来是赵澜儿她识大体不予追究,这沈娇倒反过来要来处置她。

谢衷虽说喜爱沈娇的颜色,此刻也觉得看过不眼,轻咳了两声,“沈姑娘,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沈娇。”林景珩叹了口气,“主告赵澜儿她是撤告,而非诬告,此事不可混为一谈。”

“原来是这样啊。”沈娇不阴不阳的刺了一句,“我记得,前些天有人告了赵澜儿,最后要撤告时,林大人可是铁面无私将他治了个诬告罪,怎么现在又变了。”

前些天,有个富家子弟伪造了赵澜儿的卖身契,想把她抬回家做小妾。

林景珩可是查得一丝不苟,最后还了赵澜儿清白不说,还好好收拾了那人一通。

彼时的沈娇只觉得他为人正派,即使面对一个青楼女子也体谅人家的难处,现在看来却未免可笑。

分明因为赵澜儿是被告,他就帮被告,如今赵澜儿是主告,他就偏帮着主告!

她粉面含春,眉眼娇俏,恶狠狠看人时不仅不会让人害怕,反叫人的心头好似被轻轻抓了一下,极轻又极快,却掀起滔天的波澜。

林景珩抿起了唇,静静想着:原来如此。

是因为这件事吃味了,难怪昨天晚上又将那珊瑚屏风抬了回去。

他不合时宜地感到心神畅快,表面上只看着铁面无私,“沈娇,案堂之上不容儿戏,既然赵澜儿准备撤告,那么本官裁决……”

“林大人。”沈青却懒洋洋地打断了他的话。

他半靠着沈娇的肩膀,不大高兴地问他,“你说谁在儿戏?你们方才险些冤枉了我,我阿姐替我讨公道,有何不对?”

凭什么认定了他阿姐在胡闹。

赵澜儿她穿着一袭粉白色长襦,带了一顶轻纱帽遮住了面容,此刻她主动掀开了帽子又向前两步,竟是冲着沈娇欠了欠身子,“沈姑娘、沈公子,一切都是妾的不好,妾向你们赔罪,想来沈公子也绝非故意,妾不该把事情闹得这样大,使得林大人他为难,妾心中实在不安。”

沈娇磨了磨牙。

真是恶心。

“我说你们姐弟差不多也就得了。”谢衷也跳了起来挡在了赵澜儿身前,然而一看着沈娇这倾国倾城的容颜,却又不由自主地放软了语气,“沈姑娘,你弟弟他驾车冲撞了赵姑娘不说,还险些要动手,若不是给我正好看见了,赵姑娘她怕是要吃大亏。”

这沈小公子长得仪表堂堂让人心生好感,背地里却欺负一个弱女子,实在是为人不齿。

谢衷不由得横了沈青一眼,又不耐烦道:“这样吧,本王出钱赔偿你们沈家,此事便也就算了!”

沈娇本来就有气,看着谢衷这副拉偏架的样子更是心烦,她猛地冲过来,不由分说就推了这人模人样的谢衷一把,“我弟弟才不是那样的人呢!”

谢衷不妨被她狠狠推得踉跄几步险些跌倒,人还没反应过来,门外的护卫队便齐齐拔剑要冲沈娇过来,当场被林景珩斥道:“案堂内岂容放肆?五王爷,烦请把你的人管好!”

谢衷:……

他才是那个挨打的人吧。

只是他怎样都提不起怒火,还觉得方才被沈娇推搡的那处骨头都松动了些许,悻悻然地按着自己的肩膀,把火冲着护卫队发:“你们快下去下去,别吓着沈姑娘!”

斥完了谢衷,林景珩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沈娇,此事与你无干。便就是你弟弟他撞着了他人的马车,自己却是毫发无损,你……莫要再胡闹了。”

说到最后,尾音逐渐低了下去,分明是没什么不妥当的,林景珩还是轻咳了一声。

像是要掩盖什么。

三月未见,沈青长高了不少,就在她身后坚定地支撑着沈娇。

这么好的青儿,最后却落得个白白送死的下场,而今天的这一幕与上辈子又何其相似。

都是被林景珩与赵澜儿害死了。

这案子似乎已有定夺,沈娇也不再说话了,她只是在堂下遥遥看着林景珩。

沈娇一向胆大,却知道分寸,以往心悦于林景珩时也不会在众目睽睽下如此直白。被她这样盯着的林景珩倒也淡然,只是耳根子略有些发热,缓了缓语气,“退堂——”

“阿青。”沈娇直接转身,亲密地拍拍沈青的肩膀,一双眼睛里仿若有着璀璨星辰,“是你撞了赵澜儿吗?”

沈青不由挺直了脊背,沉声道:“是那位赵姑娘的马车不受控,冲着我奔来,亏得陈叔他驾马避免了二车相碰,赵姑娘的马车是撞在道旁的树上才散了架子,我本想援助一二,但她的车夫与婢女却是一口咬定、颠倒黑白。”

他话音刚落,谢衷就跳了起来,气急败坏地拿扇子点他,鸽子血扇坠子一摇一摇着,“你你?????你睁眼说胡话,本王亲眼看见你们的人要与赵姑娘为难,赵姑娘的马车都散了架子,你们却毫发无损……”

沈娇冲他瞪了一眼,大声说道:“有人来找茬,我们沈家的人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冤枉我家撞了车,难道我家的人还要好声好气的和这群无赖理论分明?再说,你又不是没坐过马车,难道不知道是冲得越猛越容易被撞散架?!”

她天生不知道退缩两个字怎么写,更别说此刻是自己有理,一番抢白把谢衷说得愣在了原地,张了张口想要辩驳一二,细细思索却又觉得她有道理。

这时一双柔弱无骨地手搭上了谢衷的后背,将他飘远的神思暂且拉了回来。

“五王爷不必如此。沈姑娘,你心中不平,澜儿都知道,澜儿愿磕头谢罪,请沈姑娘莫要再行计较了。”

赵澜儿已经放下了帷帽,虽说众人见不着她那张含羞似怨的脸了,听着那清幽而纤弱的声音仍是心神一漾。

再看向那娇蛮的沈娇时,纵使对方生得再美,也不由起了点埋怨的心思。

赵澜儿说完就要来给沈娇磕头谢罪,而沈娇只是冷冷的看着她。

谢衷平日里虽然混账,却是最看不得美人受苦,连忙拉着她的袖子不让她跪,头大道:“此事倒成了本王的不对了,好好好,都赖本王,本王不该让赵姑娘告官,本王给沈姑娘磕头赔罪成吗!”

赵澜儿赵大家她虽说沦落风尘,却自有一番清高,谢衷一向是她的吹捧者,自是看不得她受委屈。

而沈娇纵然性格娇纵,但……实在是太美,谢衷只要一望向她,喉头就仿佛滚了一杯美酒,又酥又痒,就连挨骂都觉出高兴。

想来想去,谢衷他当仁不让地就要来给沈娇谢罪,又让林景珩怒声而阻,“五王爷!你身为皇族血脉去给沈娇下跪,你难不成想让她背上不敬皇族之罪?”

今日的案子办得荒唐,然而这是林景珩第一次动怒,直把谢衷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连忙后退两步,“是我糊涂了。”

想来,他是被赵姑娘一句话激得,险些给沈娇找了麻烦。

赵澜儿不动声色说道:“五王爷,你莫要冲动……”

“赵大家。”沈娇冷声打断了她,“你少说两句,还能少害我一点。”

这是赵澜儿的惯用伎俩,方才分明就是激得谢衷替她下跪,由此给自己造成罪过。

赵澜儿飞快看了眼堂上的林景珩,而对方却只是紧抿着嘴唇,没有反驳沈娇的话,大约也是赞同沈娇的判断。

她心中一惊,再欲开口时又被沈娇身后那小丫头打断了话头。

说起来,沈娇跟着的这两个丫头穿得居然是南疆那边进贡来的月影纱裙,耳戴红玉坠,发缀绿眼石,看起来还要比寻常的官宦小姐还要气派。

说话的是茜玉,她跟来后便默然不语,此时一开口却直指要害,“是谁冲撞了谁,只需要回去现场,探查一番车辙痕迹便好。”

跑得急的马车印必然会留下相应的痕迹,而今日才下过一场小雨,城外泥土松软,更易通过痕迹来行辨认。

赵澜儿她的马车散了架子,众人都是先入为主的以为她才是受害者,沈青即使是不认,在五王爷的证词与马车面前亦是百口莫辩。

茜玉的话才一落地,沈娇眼前便是一亮,连忙抓住了沈青的手嚷道,“现在就去现场辨认,到底是谁撞了谁,林大人你可要仔细裁决啊。”

最后一句是冲着林景珩说的,语气娇娇俏俏,听起来像是撒娇,然而却是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狠意。

林景珩每月都会去城外的平沛寺,说是为幼帝祈福,实则……

实则是去见赵澜儿。

赵澜儿她此次出城,想必也是为了这件事,只是回去的时候撞了沈青的马车,由此而生出了这件案子。

堂内无人出声,唯有谢衷摸着下巴琢磨着,“这话倒是不假……快走快走。赵姑娘,我们且去还你清白。”

傻货,没见到他家的赵姑娘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呢。

沈娇幸灾乐祸,不容有其他闪失,携着沈青的手就要出门,步伐都透着股轻快,“好呀,既然大家各执一词,不如就让死物来查明真相。”

两方当即要走,林景珩却是皱眉,再拍了惊堂木。

他看得分明,赵澜儿透过轻纱望过来的眼神,带着惊恐与祈求。

只一眼,林景珩心中便有了决断,诧异之余,又觉出了些许为难。

这声响把沈娇吓了一跳,沈青不满地瞪他,“林大人,该不会连个查证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林景珩微微侧头,只是俯视着那微微发抖的女子,语气不起波澜:“赵澜儿,你将事情原原本本说来。”

虽说她是主告,然而来到堂上后却是一言不发,全是五王爷以及身边的婢女车夫在说话。

赵澜儿定了定神,轻声开口道:“回大人,妾当时在马车中不慎睡着了,只觉出一阵颠簸,竟是直接被甩出了车。幸而不曾伤到,回过神后,只听见妾的车夫与沈公子那边的人起了争执,妾心里实在害怕。随后……五王爷路见不平,便来到了堂上。”

说完便垂眸而立,这等回避的意思倒让人看得分明了:此事八成有蹊跷。

襄金冷不丁问道:“敢问林大人,这告状的本人,可是她赵澜儿?”

这会儿倒想撇清楚干系。

赵澜儿略有为难:“是妾身,然而……”

“是本王非要你告官的。”谢衷嘀嘀咕咕道:“但之前本王问你的时候,你怎生不答呢?”

叫他在沈姑娘这里落了面子可多不好啊。

他急忙把赵澜儿的车夫以及婢女立刻喊来,语气终于发狠了一回,“你们这两刁仆,还不快将事情如实道来。”

那两人在堂外听得清清楚楚,眼看事情无可抵赖,俱是涕泪四流冲着林景珩叩首,哀求着林大人饶恕自己。

事已至此,瞎子都能看出真相,谢衷气得上去就要踹他们,被衙役给拦住,堂下一片混乱,哭声与骂声混在一起,而城中令林大人却在此刻却不合时宜地……分了神。

他看见沈娇正光明正大的偷笑,时不时偏头与身边的沈青说些什么,此刻她眉目飞扬,就连垂落在肩头的发丝都好像发着光,如此耀眼而美好,光是看着,便能让心头郁卒一扫而空。

本该如此的。

熙熙攘攘的官中案堂,林景珩面无表情,嘴角却温和地扬了起来,静静想着:沈娇本该是这样快活且肆意,连一丝阴霾都不能浸染。

赵澜儿一直留意着他的眼神,此刻只觉得内心古怪,顾不得多想便跪下朗声说道:“此事都要怪妾身,平日里不曾约束奴仆,致使他们为了脱责而连累了沈公子。也怪妾身,见了沈公子的人咄咄气态便心下害怕,以至犯了糊涂。”

说罢一咬牙,竟是拜服了下去,趴在地上说道:“妾身甘愿下狱,请林大人还妾身一个公道。”

茜玉一贯牙尖嘴利,当场驳了回去:“什么公道不公道的,公道便是赵姑娘诬赖了我们家青哥儿,又作出可怜相来讨巧卖乖。”

赵澜儿楚楚可怜的认罪模样本来已让众人心下不忍,但是被茜玉的一番话说得又立刻清明起来。

连谢衷都摸着下巴不说话,烦躁地在原地转来转去,最后抬头不耐烦地看着林景珩,言语里颇不客气,“林大人,你说怎么办吧!”

“沈青。”林景珩只是淡淡地问他,“念在赵澜儿本人并不知情,本官以为不必动用官刑。但既然此事与你有关,本官问你,你意欲如何了结?”

他问得是沈青,然而却在直视着沈娇的眼睛,温温润润的,好似一块上好的玉。

沈青也拿不定主意,只好来看沈娇,“阿姐,你说呢?”

“我说呀。”沈娇也直视着林景珩的眼睛,然而却是半分情意都不剩,目光与语调都仿佛一柄利剑,赫然刺向了他,“此事可大可小,但我看这赵澜儿不老实,看似在认错,但句句都在给阿青泼脏水,着实让人心烦。”

说罢抿唇一笑,对着林景珩眨了下眼睛,轻轻巧巧说道:“林大人,我想把她打死,可不可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