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景珩行事不喜张扬,他那三进院的府邸是前两个月沈娇强买强卖般的赠予他,这段时间里又不断地差人送东西过来,无论是家具还是小玩意,这些天来竟从没有一日断过。

他少年成名,模样品识具是上等,虽然出身寒门,然而都城里想同他攀亲的高门贵女不在少数,只是他从未见到此等炙如烈火般的姑娘。

大约是看那火珊瑚看得久了些罢。

林景珩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润润的茶水从喉头浇过,驱散了由梦魇带来的不安。

梦里有烈火,火里有……沈娇。

他居然梦见了沈娇被烈火焚烧,而自己在一旁发了疯似的要爬进火堆里去,却被人死死拦住。

荒唐。

他不禁莞尔一笑,又轻轻地摇摇头,接着忽而抬手按了下胸膛。

心跳依旧剧烈,那刻骨铭心的撕心裂肺之痛并不曾褪去,只要略一回想梦中的场景,林景珩就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他这几日忙着推行新学,方才办公时都不慎睡了过去,此刻推门而出只见盈月满辉,空气里浮动着隐约的桂花香气。

娇娇最爱桂花香。

这个认知骤然浮现在心间,却让林景珩皱起了眉。

——他是如何而知的?

大约是最近太累,以至于有了这些胡思乱想。

从前院跑来一个小厮,望见了他后边冒冒失失的大声叫了起来,“林大人,沈二姑娘那边又差人来了。”

还带上了三个小厮,也不知这回要送他们什么东西。

林景珩略一点头,接着快步去往前院,方才听着了沈二姑娘这名字,他居然心头涌上阵阵恍惚,像是带着些许怅然与庆幸,什么都来不及想,便本能地去向了前院。

想要见到她。

这心愿是如此强烈,竟有些克制不住。

只是没想到来人只有一个离鸢,见着了他之后反而有些怯怯地,“见过林大人。”

林景珩温和地点点头,本想问她有什么事,一开口却成了:“沈姑娘还好么?”

说完自己也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他极少主动提起沈娇,离鸢不禁睁大了眼睛,随后脸上扯出了点笑,“我们家姑娘很好,只是她下午让人送来了一个火珊瑚镶玉的屏风,不知大人可有看见。”

“沈姑娘有心了。”林景珩示意她坐下,“改日林某必登门道谢。”

“不必了。”离鸢声音透着些许尴尬,“姑娘送完后,却又觉得这火珊瑚屏风太过贵重,唯恐有损林大人的清名,特意差遣了我们来把东西拿回去。”

送出去的礼物又巴巴的要回来,这事儿也就她们姑娘干得出来了。

离鸢打量着林景珩的脸色,倒是有些许意外:怎么林大人不大高兴的样子?

林大人他为人温和且一向不爱身外之物,考中状元后做了两年的城中令,又辅佐着幼帝,有帝师的名头,却也只居于城东巷子里的一进小院,前两月才被沈娇巴巴地‘绑’进如今的林府,几乎把所有的身家都拿了出来给她才肯入住。

现如今不过是讨回一个礼物,林景珩面上的淡笑却一下冷了几分,只是沉默着立在原地,过了许久才微微颔首,“在下本该亲自登门送回的。”

这火珊瑚屏风才抬进林府不过半日,又让人给抬走了,林府里两个小厮颇有些看不明白,但也不敢说什么,只能帮着抬出门去。

离鸢办完事儿后告了声罪便向离开。

林大人却又静静地叫了她一声:“离鸢姑娘。”

离鸢不明所以的回头,撞见了他幽深漆黑的眼眸,里面似乎蕴藏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他低声问道:“沈姑娘,当真可还好?”

在这样满怀真诚的关切声音里,离鸢只得如实相告:“……傍晚时,姑娘忽而发起了热,不过现在已经完全好了。”

林景珩抿唇点头,神色稍带凝重,“沈姑娘受苦了。”

目含悲悯,语气落寞,似是真的关心且紧张她们家姑娘。

这林大人一向是淡淡的,沈娇偶尔做得过了,还会让他叹着气,柔声训诫一番。

他今日怎么男女大防也不顾了,居然追着自己问话。

离鸢虽不是藏不住话的人,但心想能让沈娇高兴高兴,晚间梳妆的时候便将今天林景珩奇怪的表现一五一十的说出,还打趣了沈娇两下,说她大约是苦尽甘来了。

那时,沈娇正在痴迷地欣赏着那火珊瑚镶玉屏风,她不光围着看,还一直伸手摸,口中发出啧啧赞赏,眼睛被这珊瑚映射的光芒所填满,心中也溢满了欢喜。

看看,这是她的宝贝,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而这样的宝贝,她还有无数个。

她还是大楚王朝里最富有的那个人,再不会穿打补丁的衣服了。

还没高兴完却又听见了离鸢的话,不由觉得十分晦气,不耐烦摆手道:“以后在我面前少提他,我听见他名字就烦。”

离鸢落絮还没惊讶完,沈娇又兴致勃勃开口,摸摸离鸢的俏脸,“你以后叫襄金。”

又揪了揪落絮的头发,“你以后叫茜玉!”

这是沈娇考虑了半天才定夺下来的名字,只希望以后这两丫头能沾沾名字的光,一辈子镶金嵌玉的,金银珠宝花不完,再也别被她连累得真成了什么离鸢落絮了。

……好俗。

离鸢不好意思开口,落絮却不乐意了,被沈娇哄了半天才勉强接受新名字,主仆三人笑笑闹闹直到后半夜才睡下。

此番他们姐弟两前来都城,是沈娇先行一步,沈青还留在江南打点清楚他们沈家的产业,因此落后沈娇三月,时节由盛夏转为了深秋,他才将事情处理完全。

来之前也不打招呼,沈娇第二日直睡到日头发昏才被茜玉一把推醒,“姑娘醒醒,咱家青哥儿在城外被人拦下来了。”

沈青为图快,走的并非官道,他是在城外两公里的小道上不慎与赵澜儿撞了马车,据说把她的车也撞毁了,奴仆也伤了不几个,而且起了不小的冲突。

对方不依不饶,将他告到了城中令那边,眼下正在都城的官中与人调节。

上辈子也有这回事,只是沈青他并没有说过,还是后来她听闻沈青他痴缠赵澜儿的八卦绯闻后才得知此事。

沈娇急得都没怎么打扮,急急忙忙坐了一辆车就跑去官中,襄金茜玉安抚着她:“姑娘别怕,城中令是林大人,不会为难我们的。”

沈娇恶狠狠地呸了一口。

林景珩这个人就是无耻,上辈子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自己受到了什么委屈,他都只会拿那双看似悲悯的眼睛看她,轻声哄着她说什么娇娇心胸宽广,定然不会计较这等小事。

可恨自己也每每都被轻易蒙骗,嫁给他时没有十里红妆,嫁后百般委屈都还顾念他的不易。

直到赵澜儿那个小贱人风风光光的十六抬大轿入了门,沈娇才恍然大悟——

每次受那些委屈的时候,林景珩并非不能护她。

只是他要护住的人,从来都不是沈娇。

官中是都城里办案的地方,平时不大严重的小案子一般由城中令在官中裁决,而官中的官吏们也大多认得沈娇,不少人还受过她的好,虽说里面正在办案子,也仍然是让她进去了。

远远就听见里面的惊堂木,以及林景珩办案时近乎无情的语调:“沈青,你故意冲撞并损毁赵澜儿的马车,人证物证俱在。”

这声音无悲无喜,就好像是来自天边,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沈娇咬紧了牙关,要死死的告诫自己,才能将涌上心头的厌恶给压在心底。

案子已然走到尾声,林景珩提起朱笔要在上面画圈,忽而听得门外一声娇喝:“人证物证在哪里?”

不等反应过来,沈娇便好似一阵风似的?????吹了进来,不由分说拉起地上跪着的沈青,随后鼻尖一酸,抱着他就哭嚎出声。

沈青虽然不清楚情况,只知道阿姐哭了便连忙回抱住她,不断轻拍着她的后背,少年难得手足无措,轻声问着:“怎么了,有人欺负你?别怕别怕,告诉我,我一定把那人扒皮抽筋了。”

“阿姐就是想你了。”沈娇呜呜呜地擦了擦眼泪,“你可算是来了。”

这对姐弟旁若无人地说着话,倒把在场的其他人看得齐齐沉默。

谢衷一把展开自己的扇子使劲儿扇了几下,阴阳怪调着:“这板子还没打呐,演得倒是一出好戏。”

堂上的林景珩只是静默地看着抱住沈娇的那双手,过了许久才敛眸,再开口时声音倒是温和了不少,“沈娇,堂上正在办案,你先出去。”

“办得什么案?”沈娇抢白道:“我都听见了,你又……你想冤枉我阿弟!”

她才哭过,一双眼睛晶莹明亮,里面似是燃烧着重重火焰,只一眼便让林景珩失了神。

深处的记忆里……也曾见过,她这般倔强而恼怒的泣容。

谢衷看不过眼,拿扇子指指点点:“哎!哪儿来无理取闹的一个女人,林大人,她扰乱官中,还不快打出去!”

沈娇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你又是哪儿来的东西?你能帮赵澜儿,我就不能帮我的阿青了?!”

都城里谁不知道他混世五王爷谢衷的名头,谁敢惹他谁就有大麻烦了,然而此刻被沈娇劈头盖脸骂了一句之后,谢衷反而怔在了原地。

此女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披璀粲罗衣,珥瑶碧华琚。

一时间倒把谢衷看呆了,只觉得自己身旁这‘大楚第一美人’赵澜儿,连对方鞋底的一粒灰尘都比不过。

谢衷轻咳一声,还欲辩解时,一声不悦的惊堂木制止了两人间的对话。

城中令林景珩面无表情,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具有压迫感的威严,“沈娇,你先出去。”

赵澜儿此刻却往前站了两步,她身形弱柳扶风,语气也暗含三分幽怨,“林大人,妾身想来无碍,只是妾身的婢女被撞断了腿,方才在郊外,又听着这位沈公子的人叫嚣着要打死妾身,一时有些吓住了。妾身本不欲牵扯出这些事情,妾身请……掉状子。”

本来谢衷大半心神已经放在沈娇身上,听了这话登时又怒不可遏的拍桌而起,“真是岂有此理,赵姑娘莫怕,我大楚还是有王法的!”

他今日出城散心,不巧撞见了赵澜儿的马车被那沈青撞得是支离破碎,而那沈青身边的奴仆居然不依不饶颠倒黑白,小王爷一向怜香惜玉,当即怒喝着为赵大家撑腰,不惜告到了官中这儿。

沈青皱了皱眉想说话,而林景珩此刻却淡声问赵澜儿:“你当真要撤掉状子。”

赵澜儿冲他欠身,细声细气道:“妾身不过是毁了一辆马车,受了些惊吓罢了,不碍事的。”

好一对郎情妾意,可恨她上辈子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而且上辈子沈青在都城里的声名就十分狼藉,贵族子弟都传他对赵澜儿痴缠不已,甚至还意图强迫赵澜儿,致使许多人与他势不两立,让他无论是在都城还是在军中都分外难行。

那时的自己去问沈青是否确有其事,沈青只是看着她,挑起边缘凌厉的眉峰,“难道阿姐也觉着,我会看上那样的一个人,还做出此等下作的事情?”

沈青自然不会。

只是那些日后将会传的沸沸扬扬,以至于葬送了沈青的声名与前程的事情,却也不是凭空而生的。

撞车事小,但她不能让此事成为沈青‘下作痴缠’赵澜儿的影子。

沈娇冷笑了声,即刻问林景珩,“林大人,按大楚刑律,敢问诬告者该当何罪?”

一旁的茜玉立刻说道:“姑娘,诬告旁人者需当众打二十板子,且赔偿对方十两白银。”

“如此便好。”沈娇抬手遥遥地指着赵澜儿,自来后第一次正眼看着堂上的林景珩,面无表情道:“林大人,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