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不小心被茶烫着了都觉得疼,如今被烈火一寸寸地攀附,肌肤骸骨全数被火舌舔舐,竟也不觉得什么。

只是感觉浑身热得有些不舒服,沈娇难受得翻了个身子,又被人翻了过了过来,不断地用凉水擦过额头。

耳边似乎有低低的絮语,沈娇眼前一片光怪离陆般的景象,在额头被人温和触碰时,骤然睁眼。

她下意识地死死抓住那人的手腕,神智之间还存着十分的迷惑不清,离鸢柔声安慰着,“姑娘?没事了姑娘,睡一觉就好啦。”

……

沈娇呆呆看着她,随着瞳孔焦距愈发清晰,人却反而迟疑起来,“你没死啊?”

离鸢哭笑不得,“姑娘做噩梦了?”

落絮的脚步重重的,将木盒搁在了梳妆台上,抢话道:“姑娘就是疼你,做梦都牵挂着你。”

“落絮,落絮。”沈娇喊她,“是你吗?”

落絮‘噗嗤’笑了出来。

这一声让沈娇打了个激灵。

她皱眉望过去,看向这崭新华丽的碧云纱帐,看向离鸢落絮青涩的面庞,又看向梳妆台前那折射着耀眼光辉,仿佛下一刻便展翅欲飞的镶?????红宝石金丝凤凰钗,忽然捂着心头“唉哟——”了声。

这分明是五年前的沈府。

她父亲早和家里决裂,十几年来带着家人在江南闯**,已然成为天下扬名的第一仁义富商。

而都城里的沈府却逐渐败落了下去,现存的大伯和三叔全是不中用的人,只能捐个小官,在得知沈娇父亲死后,热切地将她们姐弟两接来了都城。

说是不忍叫她们孤儿无依无靠,实则是盯上了沈娇沈青手里的产业,五年来装得家族情深把她骗了过去,却只为了她的钱财,在新皇登基时刻更是弃了她,还跟着齐国公府邸里的人一同对她落井下石。

今日……

今日是沈娇来都城的第三个月,她外婆的母家姜家差人前来看她,不巧自己发了烧,而大伯母出面,把姜家人明里暗里刺了一通,回过头来又和沈娇说姜家的坏话。

当今太后就是姜家的女儿,本来太后对她十分疼爱,因为他们的挑拨而屡生龃龉。

沈娇虽说才醒,可是脑子里却宛如有一根弦在紧紧地绷着,急切的想要做些什么。

她只知道自己不会再允许沈府的人继续拿捏住自己,当即便跳下了床,跌跌撞撞奔向了前厅。

离鸢追着给她披衣服,着急的问她怎么了,沈娇也来不及回答,虽然腿脚发软,只是快步穿行过重重院落,慌忙来到前头的与客厅。

说起来,今天来到沈府的,居然是姜家如今的主母,当年是眼看着沈娇的母亲长大、把她当女儿的姜老夫人。

虽然姜家老夫人从未见过沈娇,心里却一直挂念着这个孙辈,身子一好便亲自前来沈家,只想着和沈娇说上几句话。

沈府如今虽然败落,家中的祖宅仍是阔气,后宅里层层重重的假山花林绕得沈娇头疼,身子骨还有些发软,她喘着气来到客厅门前,还没进去便听她大伯母说道:“姜老夫人您可看见了,不是我们沈家不予方便,只是喊了娇娇三四遍,她始终不肯出来见您,您便请回吧。”

姜老夫人默然不语,沈娇却是听得心头火起。

她知道自己脾气不好,但哪儿有大伯母说得这么没礼貌,当即便踹开帘子进去嚷嚷道:“是谁来喊得我,我如何不知道?”

离鸢和落絮也跟着冲进来,亦是顺着她的话来问大伯母,“大夫人,我们揽娇院今日不曾有人来,更别提传着姑娘拒不见人的意思了。”

“大夫人,我们姑娘最是重情,原先怕姜府不自在便没去拜访,心下还为此事烦忧着,如今又岂有不见姜老夫人的意思?”

大伯母神色一僵,接着迟疑地转头看着沈娇,眸中闪过一丝疑虑。

不该啊,给她下了药,沈娇今天应该高热睡足一整天才是……

沈娇闯得时机突兀,她面色还有着不正常的潮红,头发半披散在肩头,一双杏眼水灵灵地转着,娇蛮喝问长辈的气势冲淡了病气,整个人就宛如一株生机勃勃野蛮生长的小玫瑰。

如此的耀眼而骄傲,她一出现,竟让满屋都焕发出了生机。

姜老夫人坐在客位,她眼睛已经略有浑浊,却只是一错不错地望着沈娇,许久才露出个淡淡的笑,“太后说得不错,果真与三公主一个模样。”

三公主便是沈娇那被贬为庶人的亲娘。

当年三公主卷入了皇位纷争中被废,沈家二公子执意要娶这个被皇帝厌弃的妹妹,不惜与家族决裂远下江南,想来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我便说娇娇不会如此寡情的,其中果然是有误会。”大伯母陪着笑前来扶着沈娇,关心道:“娇娇这脸色怎么瞧着不对?大伯母知道了,定是传话的下人见你病着,自作主张替你回了客人,真是没规矩,大伯母定会好好的罚他们。”

自从沈娇来到都城,对这个大伯母便是颇有好感,甚至隐约将她当做了自己的母亲。

今日,沈娇却淡淡地将她的手臂推开,看都不看大伯母殷勤的神色,只是睁大眼睛望着姜老夫人,随后在所有人讶异的目光中上前两步,干脆利落下跪磕了三个头,脆声道:“孙辈沈娇,见过姜老夫人。”

上辈子皇位交替那时,姜家已然是自身难保,却依旧派人前来找寻沈娇,给她安排了妥善离开的退路。

只可惜,那时的沈娇被人蒙蔽,当他们不怀好心,断然拒绝了姜家的安排。

之后便是姜老夫人溘然长逝,太后自缢身亡,姜家自此一蹶不振。沈娇再也没见过她们。

现如今回过味,沈娇才知晓,原来姜家对她这个外孙女,可谓是情深义重。

大伯母被她惊得后退一步。

平日里蛮横得跟个小霸王似的沈娇,居然给人磕头下跪了?

一时间,会客厅内没人敢说话,就连离鸢落絮都怔在了原地,不解望着跪在地上的沈娇。

唯独姜老夫人缓缓笑了几声,慈祥稳重的脸上露出亲和之意,“娇娇,可愿随着姨外祖母回姜府?”

当年三公主获罪,姜家无法顾及这位帝王家的外孙女儿,狠心对她不闻不问,一直是横亘在姜家心中的一根刺。

连同当朝太后在内,她们都想对沈娇多弥补一些什么。

可惜上辈子的沈娇看不清楚,只当父辈这里的亲戚才是真的家人,以至于落得无依无靠的下场。

如今看着老夫人慈爱的面庞,沈娇竟有些发怔。

过了好一会儿,沈娇才慢慢摇头,低声说道,“外祖母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我母亲是有罪被废的庶人,我不宜回去姜府,外祖母放心吧,娇娇会照顾好自己。”

大伯母心里担忧,面上却是不显,赶上来笑吟吟地亲切拍着沈娇的肩膀,亲昵道:“娇娇这才回家几日,且跟家里人一同住着,姜老夫人大可放心。”

家人家人,叫得如此亲热,背后做出的事情却令人齿冷。

沈娇面色不渝,此刻只想冷笑,姜老夫人却已经起了身,在众人的搀扶中靠近了她,颇为爱怜地抚上沈娇的侧脸,“不去便不去,只是你既然叫我一声外祖母,那我也便认了娇娇这个孙女。”

说完略略看了旁边的沈家大夫人一眼,宽厚道:“若是被欺负了,只管来找姜家,别的不说,宫里的太后娘娘也会为你出头的。”

“娇娇知道。”沈娇隐隐露出一个梨涡,眼睛亮亮的,“天色晚了,娇娇送外祖母回去。”

这是真的。

送走姜老夫人之后,沈娇怔怔立在门后,感受着秋日里发寒的冷风,默默想道:她回到了五年前。

就在刚刚,她亲手改变了与姜家离心的局面。

一切都可从头来过,包括她和林景珩的那段孽缘。

大伯母也陪着她送客,见人走远了便替她披上了一件大氅,语气中暗含责备,“怎么还病着就出来?娇娇你若是不心疼自己的身子,大伯母可要生气了。”

那大氅是白狐狸毛子做得,珍贵而华美,在深秋之时披上显得过分隆重。

但也配她。

沈娇紧攥着这温暖的衣角,不由自主想起那日离鸢只能找出旧衣服为她披上的画面,心中骤然一痛。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大伯母没注意到沈娇她慢慢冷下的脸色,只是搂着她往回走,长吁短叹道:“方才大伯母可吓坏了,我们沈家不比姜家的门楣,虽然姜家过了这么长时间才记起娇娇你这个人,我们却也不敢争论什么。不过娇娇好歹知道你是咱们沈娇的人,大伯母真高兴,你这孩子啊知道孰轻孰重。”

说完,还宽慰地拍着沈娇的手。

沈娇只是不作言语,回到自己的揽娇院前门客气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大伯母回去吧,我想早些休息。”

揽娇院可是沈府里顶好的院子,她们把这住处劈给了沈娇,足以见得对其重视。

——能不重视么?

沈娇讥讽一笑:沈家早败落了,这沈府的地契被大伯母这不成器的儿子拿去抵押赌输了,阖府上下都指望她沈娇拿钱出来保住这宅子呢。

上辈子她当仁不让,这辈子却再不会做冤大头了。

钱,她照拿。只是这宅子的主人,便也该是她。

这么盘算着,沈娇没忍住笑出来声,被身旁落絮调笑了下,“姑娘今天怎么兴致这么高?是不是知道了,林大人他很喜欢你送过去的火珊瑚镶玉的屏风啊?”

这是她们姑娘前日花重金买下的宝贝,自己只看了一天,便巴巴的送给林景珩。

这东西贵重,林景珩显然是喜欢极了,以往都会退回太过贵重的礼物,今日却默不作声地收了下来,可见十分合意。

沈娇散漫的步子立刻停了下来。

她心跳一时陷入了杂乱,被烈火吞噬的画面立即涌入脑海,直到听见了落絮‘唉哟’叫唤了声,才察觉自己居然死死攥住了她的手腕,因为骨头缝里都透出了恨,差点没折断落絮的手臂。

“姑娘。”离鸢不安地?????喊她,“你这是怎么了?”

“你现在就去林府。”沈娇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几个字,“把东西,要回来!”

林景珩。

现如今她听见这个名字还是会心生波澜,只是再没有什么小鹿乱撞般的跃动。

只有满满的陌生与……厌恶。

沈家大伯母还没走远,她心事重重地和仆妇走在小道上,远远望见离鸢飞快冲着大门走去的身影,眉头皱了皱。

“乡下地方来的丫头,就是没规矩。”仆妇低低说道,“定是又去了那林景珩家中,未出阁的姑娘家,也不怕招人闲话。”

这话叫大伯母心里终于畅快了些许,却板起脸训斥着那仆妇,“再议论娇娇,我割了你的舌头。”

现如今,娇娇可是沈府的宝贝。

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只要将她哄好了,她沈家上下还怕不能踩着沈娇往上爬吗?

幽幽地叹了口气,大伯母没精打采道:“那赌坊的人过几日便要上门讨债了,也不知娇娇她会不会因此受惊吓。”

仆妇端起个笑脸,“夫人对娇姑娘这么好,她可都看在眼里,必然不会叫我们沈家的祖宅落入他人之手。”

“但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