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旁人都还没反应,林景珩便沉下了脸色,语气暗含警告:“沈娇,这里不是胡闹的地方!”

他大约是真的动了气,这句话说得可算暧昧,虽然是斥责了沈娇,却透着亲密熟稔的意思。

可见这端方自持的林大人,在气急败坏之时,也是会口不择言的。

沈娇只是冷冷看着他,而跪在地上的赵澜儿她此刻身子晃了晃,竟是撑不住了,直接晕倒在地。

因为她的奴仆们都还跪着,此刻竟也没人来扶她,任由她身形单薄的倒在了地上。

这样子到底是让人不忍心,谢衷也叹了口气来劝她,“本王看啊这都是误会。?????沈姑娘您便宽宏大量放了赵姑娘吧,就把这两个恶仆打死得了。”

沈娇没意思的撇撇嘴,移开了放在林景珩身上的眼神,语气倒是平静,“林大人,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该应答。你既让我们定夺裁决,临了又嫌处罚太重,耍我呢。”

林景珩没有答话,他听着沈娇可称平和客气的语调,反而觉出萧索苦涩之意,胸中好似有滚水而沸,说不出的怪异。

抿了抿唇,林景珩放轻了语气,“只因小事便要人命,便是再严酷的律法也没有此等先例。沈姑娘,此事本官也有错,退堂后自会亲自向沈姑娘与沈公子登门赔罪。”

虽说沈娇是为了自己而对赵澜儿不依不饶,但她张口就要一条人命,林景珩一开始到底是觉得过分了些。

可是被她一句话说得,心间却又涌上心疼,想来沈娇从未受过委屈,纵然娇蛮些也是应该的。

他方才的语气不该如此严厉。

“诶对对对。”谢衷摇着扇子使劲扇了扇,“就怪你这城中令办案不力,早点把这两个恶仆揪出来不就完了,害得本王也跟着做了坏人。”

语毕讨好地向沈娇笑了笑,“本王也有错,本王也需得登门赔罪,不知二位现居何处,要不等会儿本王请二位去临仙楼里用个午膳,也好……”

沈青恶狠狠地瞪了这五王爷一眼,沈娇也是不耐烦,本来就没睡够,此刻也觉出没什么意思来,烦躁道:“我才不想再见你们,登门赔罪大可不必。”

襄金连忙小声提醒道:“姑娘,林大人也是要来我们家的。”

可不只是这个眼珠子快掉出来的五王爷。

谁知道沈娇把眼一瞪,“昨儿我跟你说什么了?我说了看他就烦,你都忘了?”

主仆二人虽说是低声,这话却是清清楚楚地让林景珩听见,他心中无奈,面上倒还是没什么表情,只缓缓拍了拍惊堂木,“此案已有定夺,赵澜儿的两个奴仆恶人先告状,罚每人十板子,而赵澜儿……”

话说一半,林景珩便见沈娇拿眼珠子斜他,本该在喉头的‘无罪释放’,到了嘴边却变成了:“责令赵澜儿向事主沈青磕头赔罪,并赔偿沈青白银十两,退堂——”

沈青嫌弃五王爷那热切的眼神,一听退堂便揽着沈娇往外走,姐弟两人亲亲热热地离开了这案堂里,沈娇只顾着和沈青说话,再没回过头。

那五王爷望了望沈娇的背影,又看看还倒在地上的赵澜儿,最后还是跺了跺脚,招呼着人扶起了赵澜儿,妥帖送回了万花楼。

众人各司其职,这明亮宽敞的案堂转瞬间便只余下两三人,官中执笔人立在一旁连问了两声,林景珩才被惊醒似的,皱眉看过来,温和问他,“你说什么?”

执笔人只得再问一遍:“林大人,小的想问,这案子是归入诬告一类吗?”

点点头,林景珩补了一句,“不要将沈姑娘记载入册。”

沈姑娘,沈姑娘。

沈娇。

他分明是才见过沈姑娘,但如今听这名字从口中念出,却只觉一片缱绻悱恻,在隐秘的欢喜里又透着些许怅然若失。

方才林景珩也并非发呆,而是忽而记起来一句话——

“林景珩,你既然做不到,就不要答应我。”

那是沈娇的声音,故作云淡风轻,却好似一根绷紧了的弦,轻轻一碰,就要碎裂。

可是,沈姑娘从来不曾这样对他说过话。

沈姑娘对着他,永远是欢喜又热烈的。

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事情,正在变得不一样了。

耽搁了这么一阵,已然是过了晌午,沈府里也听说沈青人来了,正在家里大办宴席。

大伯母亲自跑来了正门迎接他们,一见着沈青便笑,“这便是青哥儿了?当真与二叔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与大伯母一同的还有她的一双儿女,以及许久不见的三叔。

沈府人口凋零,这几人就是如今沈家还在的一家子了。

沈娇默默撇嘴,心想沈青他与爹爹可没什么血缘关系,可见大伯母这人也真是惯会说场面话。

思及此,她却是不动声色地抽开了自己和沈青交叠的手,面色如常的和沈家人相寒暄。

上辈子沈娇是到最后,才意外在自己的簪子里发现了父亲给她的密信,只有寥寥几句,说沈青他其实是在长和二年时从河里捡来的。

因为不忍心沈娇的母亲再受生育之苦,又怕沈娇一个女孩子最后会受欺负,他们夫妻二人商量许久,便将这孩子收下,宣称是自己的儿子。

此事谁也不知道,沈娇决定烂在肚子里,她才不要沈青背上一个孤儿的名头。

她要阿青这辈子,永远快快活活的做她沈娇的弟弟,最好战场也不要去上了。

晚宴只吃了不过半个时辰,沈娇便带着沈青离席,吩咐小厮们将沈青的院落收拾出来。

沈青的星陨楼就挨着自己的揽娇院,是沈府里最为气派的一处地方。

等这姐弟二人离开,三叔沈玉林便懒洋洋地冷哼一声,“这两小辈,占了咱们家最好的两个院子,竟一丝感激也不见到。”

感激没有,难道银钱也没有?他们这两人可都是腰缠万贯的主。

“少说两句吧。”沈家嫡长子沈博瑾也跟着眼皮子一抬,“三叔你这些年将家产败落得干干净净,少不得还要指望着这侄子侄女来继续供着您老。”

话音刚落就有一只瓷杯贴着他耳边飞过去,沈玉林拍桌而起:“小兔崽子说什么呢?你前些日连我们家的祖宅都赌输了去,你倒有脸来议论长辈了?”

嘈杂的声音让夜风隐隐地送来,沈青习武,耳朵一向是灵,忍不住皱眉回头看了眼,低声道:“后面在吵架?”

沈娇轻笑了声,“阿青,你觉得他们为人怎么样?”

两人漫步在沈宅的青石小道上,那吵闹声隐隐地远了下去,换成了宁静悠长的蝉鸣。

沈青不再关心他们,“我怎么想得不要紧,只是阿姐你不喜欢他们。”

虽然沈娇装得与平日里并无两样,但她藏在眼底的不耐却是瞒不过沈青。

人人都说沈娇性格娇蛮,沈青却觉着他阿姐哪哪儿都好,若是让阿姐真心厌恶的人,那必定是个彻头彻尾的奸诈小人。

夜里风紧,沈娇穿得又薄,沈青自然而然地抖开大氅一并遮住了她,“阿姐,你若不喜欢他们,咱们另外择个宅子,远远的搬出去,再不见这些人。”

父亲临死前只说让他们去都城见见太后,可半个字都没提过都城这边的沈家。

沈娇却定住了脚步,随后轻轻拨开沈青的胳膊,自己抽身远离了些许才继续说道:“沈家这堆人都不是什么好人,但我喜欢这宅子呀。这宅子里也处处都有父亲的痕迹,我们就住这里,不去别处。”

她往前走了一段距离才发现沈青没跟上,驻足片刻,少年便神色自若地追了上来与她并肩,“不说他们了。阿姐,这趟我在路上耽搁了几日,都城外处处都是追寻陆家人的官兵,好些次我们都被拦下来问话,幸而吴叔机警周旋。”

吴叔是他们的老车夫,为人一向稳重,可惜上辈子没能落下个好下场。

而陆家人……

沈娇心底蓦地闪过了一个名字:陆清显。

她知道,二十年前,大皇子与四皇子夺位,为此牵连了母亲三公主被贬为庶人不说,引发的朝堂动**几乎是翻天覆地。

陆家看似没有参加党争,背地里则是四皇子家的忠实拥护者,不惜将自己儿子掐死,偷偷换成了四皇子家当时的那位长子抚养,这才保全了四皇子的血脉。

那位四皇子的长子,便是现今陆家的嫡长子:陆清显。

狸猫换太子,却是为了保全太子那一条性命。

五年之后,四皇子的那幼子便会回到都城夺.权,坐上皇位后便将自己的哥哥陆清显尊为昭平皇帝,将他的支持者林景珩钦为内阁首辅,还给了赵澜儿诰命身份。

“我知道他们在找什么。”沈娇不由掐了掐手掌心,“陆家人当年维护四皇子血脉一事败露,官府正在追寻四皇子他那个儿子的下落呢。”

谁又知道,朝廷现在极力追踪的那皇室血脉,其实就端在都城里,现如今被困于陆家宅子里的陆清显。

沈娇还知道,这个陆清显生来带有不足之症,过不了几年便会病逝在监牢里。

并且,一生未曾娶妻。

而……

按理来说,等新皇继位之后,他陆清显的妻子,也应该被尊为皇太后的。

“阿姐。”沈青冷不丁拔下她的一根簪子,用沉沉的步摇坠在她眼前好好晃了晃,“想什么呢?叫你也不应。”

他们已经来到了揽娇院和星陨楼的交界处,沈娇望着沈青那温暖肆意的笑颜,一时间竟是怔住了。

上辈子,赵澜儿那歹毒宣称沈青战死的声音言犹在耳。

轻轻拿回了自己的簪子,沈娇眨了眨眼睛?????,“想着,阿姐一定要护好你。好啦,你快回去休息,三日后,阿姐便带你入宫觐见太后娘娘。”

告别了沈青,她的眼神愈发坚定。

无论是阿青还是襄金茜玉,甚或是吴叔,她都绝不会再让一人平白受苦。

沈青来了三日后才入宫觐见太后,而这三日间他们只是整理着带来的东西,也不去见沈家原本的人,小日子过得悠闲自在,把大伯母急得几乎要上火。

本来沈娇应该在一早入宫,但她贪睡,拖到了正午时分才起床,大伯母温温婉婉地送他们出门,殷切告知:“定要早些回来呀,大伯母做了一桌子的好菜等着你们。”

上辈子,赌坊的人并债主会在今日下午登门闹事,沈娇特意选了今天进宫,看着沈家人那急迫却又不敢明说的样子只觉得好笑,反而磨磨蹭蹭地上了马车,轻慢道:“大伯母,太后她老人家如果要留我们在宫里住一晚也是有的,您可别等我们啊。”

“大伯母肯定等着我这一对好侄儿呀。”她犹自在车窗边跟沈娇说话,那马车已经辚辚走过,沈娇更是半句话都没搭理。

直过了好久,大伯母才僵着脸回去,脸色转瞬阴沉了起来,低声道:“这小贱人怕不是发现了什么。”

总觉得这几日有些不对劲。

“大夫人,这沈娇啊就是这个德行。”身旁婆子宽慰道:“谁都不放在眼里,别人对她好是应该的,若是对她不好,她就能把人屋子都掀翻了。大夫人且忍一忍,先把这宅子保住,将来不怕没有治死她的时候。”

想来也是,沈娇的德行一贯如此,每每都叫人气得牙痒痒。可恨她这几日拼了命的去笼络沈青,这小子却也爱答不理。

长舒一口气,大伯母重新换上和蔼的面孔:“我对娇娇可是一片好心,说什么治死不治死的?日后你再敢口吐恶言,小心我不顾你这张老脸,给你板子吃。”

此时深秋不显萧索,反而一片阳光明媚,落叶染足了红,竟和血色略有相似。

林景珩坐于庭院,凝神查看着往年的案宗,此刻一个小厮着急忙慌的跑了过来,喜上眉梢道:“林大人,沈姑娘她出门了,想来是忍不住要来找林大人,您快去前厅候着罢。”

目光失去了焦距。

手指仍然是在惯性的翻过了一页,眼前这密密麻麻的文字仿佛个个都在纸上欢快悦动着,林景珩盯着这些字,声音仍是清冷,“盯着人家姑娘行踪这本事,你是几时学的?”

“我……我那是不小心听街上的人说的,沈姑娘出门排场大,大人你也是知道的!”赵玔急得跺脚,“林大人,沈姑娘以往可是日日都来咱们家找你,这三天却没了音信,好不容易再来了,大人可别怠慢了她。沈姑娘脾气大,心却软,大人你好歹做出个热头样子哄哄她。”

别的不说,这三天里,每次前门一有动静,他家林大人可便立刻来问是不是沈姑娘那边的人,得知不是沈姑娘后也只是点点头,但赵玔看得分明:他家大人可是连眼角都透着股落寞。

分明是记挂着人家,何苦又做出这不在意的模样。

林景珩静静放下了书。

这三日间他每日思索,却愈发混乱。

既然早有定夺,何必耽误一个好好的沈姑娘。

可……

可每每一想到这个念头,他便几乎立时间失掉了所有力气,茫茫然不知所措。

就好像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不能够这样,他承受不起这样的代价。

“赵玔。”他自枫林间起身,即使要去见心上人,也是气定神闲温润如玉的模样,“有件事情,明知是错,我却不得不为之,你可知是为何?”

赵玔殷勤跟着,不假思索道:“大人如此地清正廉明、一心为国,定然是为了大义而为之。”

“错了。”林景珩失笑着摇摇头。

看了半天的落叶,他似乎也与那飘然而落的枫叶一般,带着温和而决然下坠的坚定。

“我知错而为。”

“无非逃不过私情二字。”

这是说出来恐怕连自己都会嗤笑的心思。

赵玔听得云里雾里,“林大人,您是最铁面无私的,百姓都叫你林青天呢。”

正说着,他们来到了前厅,一个丫鬟刚从门外回来,立刻被赵玔叫住,“小桃?沈姑娘她到哪儿了,可有带什么东西?我提前知会库房腾出地方来。”

小桃还喘着气,面露困惑之色,“沈姑娘她没有来咱们这儿,反而去了尾花巷的……陆府。”

陆府,自从三个月前陆不闻私藏四皇子血脉一事败露之后,阖府都被查封,陆不闻在狱中自缢身亡,他们家中的人也要择日被关入大牢。

“沈姑娘去那里做什么?”赵玔也跟着困惑,回头一看却吓了一跳,“林大人,您脸色怎么这般难看了?可不能让沈姑娘瞧见啊。”

“无妨。”林景珩脊背立得笔直,就好像一尊绷住的石像,静静问道,“沈娇去陆府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