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又下了雪。

雪中有红梅,梅上有白雪。

沈娇是直到接近午夜才出了宫,太后亲自遣了一辆小轿子送她回家,因为总算解决了这一件大事,沈娇人虽疲累,心里却觉得精神。

襄金茜玉也跟着她坐轿子,三个人暖烘烘地挤在一起,虽然说了不少悄悄话,却没人提起今天发生的任何一件事。

“一下雪,总觉得天就要变了。”茜玉将手炉的火拨得更足一些,“咱们自打从盛州出来,也有大半年的光景了吧。”

初夏时分踏水而来,转瞬就要到春节了。

“是啊,一转眼,姑娘都要嫁人了。”襄金接口道:“到家了,下去吧。”

沈青在当夜去了侯爵府,连行李都不曾收拾过。

他的房间里虽说物件一应不少,满屋子也依旧充满了他的可靠稳重的气息,可是沈娇才进去一步便有些受不了了,她神色委顿地回去自己屋子,又让管家一定要时时清扫,不要让屋里落了灰。

等哪一天沈青再回来住下,也说不定。

婚礼,就定在了大半月之后,赶在了春节前头——陆清显的死期之前。

这其中有沈青在侯爵府里操办的生辰,沈娇那天特意起了个大早,以外人的身份前往祝贺,被安排在了后宅的女客中,至始至终,除了特意过来照看她几面的秦昭然,她居然根本见不上沈青的面。

那些冲着侯爵府的威势前来祝贺的宾客们倒也不少,然而却只有李如卿和姜云锦两人跟她说了几句话。

回去的路上,沈娇没趣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恨恨骂了声,“小混账。”

有了新姐姐,就不要旧姐姐了。

“哥儿他有难处。”襄金低声道:“我趁乱偷偷去他们前厅看了眼,青哥虽是生辰,但是他面上始终不开心的样子。”

甚至有些阴阴冷冷的模样,乍一看,简直像是换了个人。

不过与那不苟言笑的老侯爵,看着倒是如出一辙了。

沈娇嫌闷没坐车,那车就在她身旁慢行着,吴叔不时地劝着她快些上去,否则冻着了自己,她只是不应。

就这么一路低着头闷闷走了大半条路,沈娇冷不防被茜玉拽了下。

“干嘛。”她差点跌倒,“我不冷,我走走路挺好。”

“快走,这边是陆府后宅的围墙。”襄金催促道:“出嫁前,姑娘都不该看。”

果真来到了尾花巷,因为她一直在出神,居然也未曾发觉。

沈娇骤然抬头,打量着这又低又矮的墙头,忽而让吴叔停下,自己拿起了垫脚的凳子,又塞了个车里的箱子在下面,摇摇晃晃地踩了上去。

“……这不吉利呀。”襄金哭笑不得,“婚礼只剩了十来天,姑娘,咱快回家去罢。”

沈娇双臂已经扒拉上了墙头,她费劲踮起脚尖冲里面看,随后却惊叫了一声往后仰倒,幸而有这两个丫头接在后面,没太被摔着。

“什么东西……”她使劲搓了搓脸颊,只闻见了一股幽幽香气,狐疑道:“是梅花啊。”

刚还什么都没看见呢,只觉得有个小东西迎面就砸了过来,差点把她吓摔了。

“好一个胆大包天的小贼。”陆清显的声音宛如一缕轻烟,若有似无地从墙的那头传来,“该打。”

“你没事不待屋子里烤着火,大冷天的跑后院做什么。”沈娇索性蹲在墙边,嘀咕道,“嫌命长?”

沈娇记得,再有三个月这人就要……死了。

过了许久,久到沈娇忍不住要再探头去看,陆清显的声音才极低的传来,“残雪红梅,人间至景。”

她不大感兴趣:“你这兴致倒是不错。”

陆清显没再回应她,一缕微风吹过,沈娇不安地嗅了嗅。

好浓的甜香啊,像是采摘了夏日最甜美的果子与鲜花,铺天盖地地洒下,让整个人都觉出了微微的迷醉。

沈娇又让两个丫头扶着自己,踩着小凳子摇摇晃晃扒住了陆清显的墙头,刚把脑袋探出来呢……一记雪球便又快又准的砸到了她的鼻尖。

给打下来了。

沈娇捂着发红的鼻尖,气急败坏踹了那围墙一脚,反而震得小腿肚子疼,“小气鬼,你当我想看你?”

依旧是没人回应,风声在此刻忽而大了起来,呜呜咽咽着。

沈娇抬脚回去,却只是使了个眼色叫吴叔驾车先走,直到马车骨碌声音走远了,她这才偷偷摸摸的挪了个位置,指挥着襄金茜玉重新扶住了她。

“怎么真跟做贼似的……”茜玉的声音都有些扭曲了,低低劝道,“您这是作甚呢。”

沈娇没理她,反而冲着她嘘了声。

这回,她顺顺当当的扒住了墙头,努力探着头往里看。

里头是一片梅林,因为人迹罕至,前些日子下的那场大雪也不曾化干净,入眼之处是点缀着枯色树干与艳艳红梅的一片净白,沈娇要费力的查找一番,这才堪堪找到了陆清显。

他躺在了摇椅里头,因为盖了白色厚重毯子,人几乎像是要陷了进去,从沈娇这里看,只能瞥见一个安静的后脑。

他躺在那里,看不见什么起伏的弧度。

沈娇心里蓦地闪过一丝阴影,她故意高声说道,“我还不是看见了。”

没有回应。

这下她急了,费劲跨在了墙头上,又让茜玉把凳子递给她,劈手扔在了墙里头,回首冲她们挥挥手,“你俩回去吧,?????晚上记得让人来接我。”

不理会两个丫头的大惊小怪,她轻轻跳了下去,好在不曾崴了脚,当即撒开步子跑去看陆清显。

清梦散的香甜愈发浓烈,招得她也是有些心神不宁,快步靠近之后刚要伸手去探,她的手腕便被紧紧捉住。

抓住她的这只手,没有一丝热气。

“抓住你了。”陆清显睁开眼睛,略带狡黠,“小贼。”

沈娇使劲儿挣脱开了,“你又吃清梦散了?”

其实这不关她的事,甚至陆清显他用至毒之药吊着命,反于她有益。

“是啊。”面色苍白的男子已经重新闭了上眼,声音很轻,“很奇怪,这次与上一次,很是不同。”

上一次是如梦如幻,这次大概因为只他一个人,他觉出了一团火。

整个人像是被火里烤着,血管、骨骼剧烈燃烧,可外表看上去却是完好无损,甚至没有一丝温度。

再次抓住沈娇不太安分的手,他静静说道,“回去吧,这次我不知晓能否活下来,也许不慎会伤着你。”

他的肌肤很冰,不只是四肢,连盖在毯子里的胸膛处、心脏处,冷得都几乎要冻着了手。

沈娇默默蹲在了地上,视线与他平视。

“我母亲身子也不好,父亲说这是在宫里中了毒了,即使服用过解药,也还是伤了身。”她凝视着陆清显的宛若睡过去的平静容颜,犹豫着张了张口,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母亲从来不与我讲这些事,但我怀疑你们中的,其实是同一种毒。”

说不上来,就是这样的感觉。

母亲临死之前……给她的感觉,与现在的陆清显太像了。

而且父亲曾有段时间对清梦散极有兴趣,沈娇这才得以了解这种刁钻罕见的东西。

这就意味着……“我已经让吴娘子回盛州去查了,也许能帮你找到。”

她闷闷说着,“你、你以后别做坏事了,不然解了毒也活不长!”

“三公主曾经服用过解药?是在生下你之前的事吧。”陆清显嘴角淡淡勾起,“难怪如此。”

难怪,沈娇身上会有这种……仿佛刻入其骨血般致命吸引的味道。

这种命里注定的宿命感,不禁令他感到十分愉悦。

她就是他的解药。

他忽而睁开了眼,对着沈娇微微一笑,“能否答应我一件事。”

自己讲得可是关乎于他性命的大事,这人反而不放在心上。

沈娇站了起来,踢踢发麻的脚,爽快道,“你说吧。”

“我死以后,立刻搬迁至宁州,就是当年棠氏与明帝隐居过的地方。此地至少有十五年的时间,不会受到牵连。”

他的语气慢条斯理,虽说因为气力不足而显得格外柔弱,却有一股钢铁般的强硬气魄。

陆清显冷静的说,“此为其一。”

还要继续,他却被一阵猛的咳嗽声打断,然后听见了沈娇的一声尖叫。

和温暖又小心的触碰。

他浑身都在被烈火焚噬,早已分不清是哪里又出了问题。

但既然如此,陆清显也就顺便卖个巧,可怜兮兮的拖长了尾音,“我真是……好疼啊。”

“别怕,你现……会死的。”沈娇手足无措地帮他擦干净眼角涌出的血迹,“唉……我回去就送信给吴娘子,再催催她。”

这么多天毫无音信,沈娇也不免有些着急。

可是按理来说,这小病秧子总归还有两个月可活呢。

“其二,带我一起吧。”他的声音化作一片低低的呢喃,“哪怕你将来也要化作一片枯骨,也要将我放在离你最近的地方。”

沈娇手指震颤了下。

她听懂了……陆清显的意思。

上一世,自己将他的骨灰收在了暗暗的库房里,再也没拿出来过。

不过到了最后,那香囊还是一直跟着她,并随着她一同葬身火海,被烧了个干净。

陆清显的肌肤,终于有了微微的温度。

感觉到沈娇的掌心就在旁边,他亲昵的侧头蹭了蹭,可怜地祈求着,“好娇娇,答应我吧。”

回光返照呀。

沈娇忽然踉跄着、摇摇晃晃后退两步。

她总算是想明白了,为何当年自己总有几个晚上睡得太死,醒过来时身上还总会有些细小的伤口。

并且,屋子里会残留着微微的青竹与松木香气。

她望向了神智不清、正在慢慢死去的陆清显,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原来,你才是那个胆大包天的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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