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冷,二人默然对峙片刻,陆清显忽而探出手指,指尖轻轻碰了下冰凉的侧脸。

他的语气带着些许恍然,“下雪了。”

说完了这一句,就好像是开启了某种序幕,方才还矜持着、轻柔的小雪转瞬间变得纷纷扬扬,落在了林景珩肩头,又很快消融。

“寂寥红的解药不在都城,这些年来,公子找错地方了。”

林景珩低低说道,“或者,故意找错了。”

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急切要活下去,却又不得其法。

“是么?”陆清显闭着眼睛,此时觉出有些累了,便索性盘腿坐在了道旁的一块顽石上面,顺口问道:“那它在哪里。”

他语气轻快,说起生死攸关的事情,也并不比方才谈论天气时来得更加关心一些。

“公子分明知道它在哪里。”林景珩抬头,凝望着落在陆清显鞋头上的那片雪,“为何迟迟不肯服用。”

反而做出他已衰竭的假象,甚至上一世,分明已经拿到了解药,却甘心赠予沈娇,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死去了。

陆清显亲切笑道:“那样的话,就不太好玩了。”

“这些年来,您看着我与老师殚精竭虑、步步为营的为他人作嫁衣。也是为了好玩吗。”林景珩后退一步,这样能将陆清显整个人看得更加真切,轻声问道,“翻云覆雨,让我犯下弑父杀母的大罪——也是为了好玩?”

陆清显肩膀轻轻抬了下,发出了意味不明的叹息,“这是何苦来哉。”

“放过沈娇,我自会将解药还给你。”林景珩伸手拂去了头顶的雪花,“你于江山无意,道已不同,亦非明主。”

陆清显发出了显而易见的一声嗤笑。

“难怪娇娇看不上你。”他伸了个懒腰,“这解药,原来是在当年侍奉三公主的女官、如今身在盛州的常嬷嬷那里吧。”

“你是怎么拿到的?只怕手段不光彩,以至于伤人性命。常嬷嬷是娇娇敬重的长辈,她若是知道了,你猜会怎样?”

林景珩静静回道:“她不会知道。”

“不要小瞧了我们笨蛋娇娇。”陆清显忽而又捂唇,剧烈咳了两声,又毫不在意着擦干净了嘴角的血,这才重新若无其事说道,“你想要扳倒忠远侯爵,把常灵那个蠢货推上去。不惜顺势谋取了沈青的性命,你当她会看不出来?”

她的直觉好像小兽一样,警惕着、审视着,一旦发觉被骗,就要立刻亮出尖锐的利爪,把他伤得遍体淋漓。

林景珩知道这一点,他只是轻轻摇头,“沈青该死,秦家人也该死。”

语气漠然,仿佛事不关己。

陆清显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个人,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大概是半个月以前,林景珩便骤然不好糊弄了起来,将他分布在各处的人连根拔起、又先他一步找到常嬷嬷、控制住了肃州的营地。

甚至,还平静地知晓了自己的身世。

陆清显的目光专注而探究,却不带什么怨恨,大概是真的好奇,“你变了许多。”

虽说近乎神迹般的斩断了他的臂膀,立时处于上风,陆清显却并不以为是他忽而变聪明了。

有什么变故,是他所不明白的,正在林景珩的身上悄然滋生着。

林景珩的眉毛上挂了些许白霜,他定定的看着陆清显,平和得仿佛是陈述事实,“公子,你如今已经没有任何依仗之物了。”

破败的身体、凋零的权势、背主的旧臣。

他记起了所有,自然知道上辈子被陆清显耍到了怎样的程度。

──那些即使在他死了以后,依旧笼罩在头上的阴影,如今已经让他一一板正了回来。

“我不要你的命。”林景珩终于回答了那句话,甚至微微躬身对着他作揖,“事毕之后,我自当还君解药。”

就当是报答,上一世他让给沈娇的那一粒解药。

陆清显轻轻眨眼,又笑吟吟的问道:“林大人,我故意引着你做出杀害亲生父母之举,你居然也不恨我么。”

“自然是恨的。”林景珩语气严谨,“所以,我不会令你过得太痛快。”

林景珩才该是陆府的嫡子,是陆江澜寄予厚望,精心为其谋算的后人,将其远远送走又不肯相认——一心要他取代真正的帝王。

当年陆江澜受托带走了四皇子的独子,当真做到了悉心教导、循循善诱,给他喂了寂寥红,令他在宛若地狱般的痛苦中成长,那些非人的折磨、侮辱,却并没有摧毁掉他。

人前,陆江澜以他的名义四处奔波、笼络旧臣,逐渐发展壮大,这些势力汇聚成了一道强悍的河流——却不许陆清显插手,而是将权力交予了远在都城之外的傅明手上。

傅明半生都在教导着着林景珩,暗自等待那天的到来。

“要认清楚你的身份,孩子。”人后,陆江澜宽和的告诉他,“你只不过是一条,为了林景珩继承王位而生出的贱命。万万不可生出其他的心思,切记。”

本来没有什么长子幼子,陆江澜精心编造出了这个谎言,只等到那一天——等到时机成熟的那一天,等陆清显死后,自然而然地推出林景珩。

林景珩身上流传着他的血脉,却能够登上九五至尊的位置,睥睨天下,让他陆江澜的血脉,得以千秋万代、尊贵无比地传承下去。

哪怕只要想一想,陆江澜都要激动得不能自持。

后来,只不过是出了一些小小的变故罢了。

陆江澜以为自己拉开了这场帷幕,陶醉于即将功成的美梦之中,哪怕当时身处监牢,亦是畅快不已。

直到那天,他见到了林景珩。

那是他不能相认,又无比满意的亲骨肉。

林景珩只是客气地递给他一杯酒,又在毒发之际,抱歉而珍重地告诉他:“陆老先生,您的破绽太多。我等二十多年筹谋的大计,不能够毁在您的手里,总有人……要为之做出牺牲。”

陆江澜当时口吐白沫,不能说话,可是望着他的眼神,就像是在声嘶力竭发出悲鸣。

只是一点小小的变故,陆清显甚至都没有主动要求过?????什么,不过是同他说了两句话、两句玩笑般的话。

便被那冰雪聪明、心狠又决断的林大人,执行了个透彻。

陆清显很喜欢这样,如同宿命般的悲剧。

之后的半年,他身上的毒愈发严重,又是身处囹圄——却困不住他,不过短短半年的功夫,几乎就要从傅明手里夺走他所掌控着的一切。

却让林景珩冷不丁毁去了大半。

“把沈娇还给我。”林景珩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口里,口中呼出的白汽几乎瞬间凝结成了细小露水,“我不会对你赶尽杀绝。”

害得他亲手杀害亲生父母,上一世,还令他宛若厉鬼一般过了大半辈子。

自然是恨得,可是这些不算什么,只要把沈娇还回来,林景珩甚至能够对他生出感激之心。

上一世的陆清显死得早,然而他却似乎无处不在,那些在他生前所埋下的种子,在他死后悄然生长,令整个国度都充满了他的阴影。

上天到底是不会如此不公的,所以才给了林景珩重来一次的机会。

这一次,他才是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人。

他对上陆清显饶有兴致的双眸,请求般的重复了一遍:“把沈娇,还给我。”

“此事,怕是不能够办到。”陆清显微微一笑,言辞亲和:“我太喜欢小娇娇了,我才不会让她,跌进你这潭污泥里去。”

*

沈娇原以为自己是要挨骂的。

可是姜太后只是默然不语地望着她,淡淡问道,“林景珩前途无量,陆清显只是罪臣之子,瞧着又时日无多,你可真的想好了?”

原本一心想耍赖,咬定自己爱极了陆清显。

可是在这样关切而充满暖意的目光下,沈娇只觉得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嗫嚅着:“我有许多东西,暂时不能告诉您……只能说,我一定是要嫁给陆清显的,我是有缘由的。太后娘娘,您一定要信我,我不是随意做出的这个决定。”

更不是像是她们之前想得那样,故意刺激林景珩。

姜氏一时间听太不明白,只是迟疑地眨了下眼睛,接着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顷刻之间面色大变,竟是直直伸手探了沈娇的小腹,同时厉声喝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沈娇张了张口:“……”

气恼地甩开太后的手,“您想到哪里去了,难道我是那种……我虽然确实就是那种不大正经的人,但也不会如此离谱吧!”

而且因为没吃晚饭,沈娇的小肚子都瘪了下去,被她这么一摸,只觉得饿得更加厉害。

“不是就好。”太后几乎被她吓出了一层冷汗,又叹了口气,无奈将她搂在怀里,“姨母一心想给你尊贵的身份地位,让你成为这世上最肆意、最痛快的人,你难道是真的不懂吗。”

眼前一阵恍惚,姜姒望着沈家被烛火模糊的容颜,就好像再度看见了公主殿下。

原先那么张扬美丽的一个女子,临了变得沉默寡言,狠心远走盛州,一去便是二十年。

无论后来姜姒怎么苦苦哀求,却连一面都不肯施舍。

好在,还有沈娇。

“我想嫁给陆清显。”沈娇慢慢说道,“我不需要用嫁给谁的方式,去获取地位与尊贵。姨母,如果将自己的命运前程,全数寄予他人之手,那么无论那人是谁,总有一日,都会被他踩在脚底的。”

若要人尊重,她需得自重。

不能轻贱了自己——不是那些肤浅的理解,不是那些所谓的清白、矜持。

而是一个人的思想、人格。

她不会把自己交给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