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内是一片灯火通明,沈娇去了慈宁宫之后却只能往后稍——齐国公府邸那帮女眷正在里头哭哭啼啼着呢。

她躲在后殿里,听着那些女眷们向太后娘娘哭诉着定要捉拿贼人,只是略觉无趣,而后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

想了半晌,她却也只记得上辈子这李晋明被明目张胆地偷走,然后就一直不曾回来过。

那齐国公府的人一开始还大肆寻找,过了没小半年,又纷纷缄默不言,甚至颇有些忌讳家里的这个四儿子。

事有蹊跷呀。

沈娇撑着下巴慢慢想:当年二皇子并没有什么支持者,据说是齐国公家力保了他,才能让这二皇子在当年坐稳了龙位——自家家族近年来亦是大权在握,以至于能和太后与幼帝隐隐对抗。

而当年的四皇子则是民心所向,赵澜儿她家、林景珩他家,甚至是自己的母亲,当年都和四皇子亲近些——当然,他们也纷纷遭到了清算。

母亲对此事讳莫如深,可上辈子在新帝上台以后,那齐国公却又翻出了许多证据,再次把母亲拎了出来——直指三公主她才是当年宫闱祸乱的源头:在老皇帝死得那一夜,利用自己平日里的威严,封锁宫殿不许传递消息,先把二皇子请了过来安排好人手,接着又诱骗四皇子入宫,残忍将其杀害。

齐国公家将矛头对准母亲的时候,时局正是动**不已,南疆北漠已是**,朝中却又陷入混乱——谁会关心沈娇的辩白?

她恳请林景珩帮帮她,林景珩倒是答应了,结果第二日就出了判文:三公主祸乱朝政,实乃罪无可恕。

那时的他亦是哀求地望着她,“沈娇,你不明白……”

她不明白,可是她也没必要明白。

被伤得最深以至于丢了性命的是她,凭什么反过头来要她的谅解。

不断听着前殿里国公府女眷的哭诉,沈娇又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

她睡着了。

只睡了小半时辰,便被太后捏捏脸颊弄醒,她自然而然的搂住了姜太后的胳膊撒娇,“太后娘娘。”

语气拖长,怅然地叹了口气,“我刚刚做梦,想我娘了。”

姜太后拍着她后背哄她入睡,过了许久,才涩声道:“我也想。”

沈娇却又已经抓着她的胳膊睡着了,大概是有心事,雪白的小脸上略带了些许愁容。

“太后娘娘。”半梦半醒间,沈娇扒拉着姜氏,“能不能让陆清显做伴书,给他一个机会呀?”

烛火爆出的劈啪声细细侵扰着沈娇耳膜,她听见太后娘娘略带困意的低语,“娇娇,你究竟是喜欢林景珩,想要故意令他吃味。还是真的撒开手了?”

闻言她可立刻就不困了,眼珠子睁得跟个葡萄似的坐起身子慌忙说道,“林景珩他懦弱不堪,配不上我,我早看清了。”

姜氏轻笑一声:“娇娇,你须知刚极易折的道理。你嫌他懦弱,我瞧他却倒还好,长于混乱之中获取平衡,哪怕是再艰难的局面,这林景珩也能想出法子来稳住。将你交给他,我其实是放心的。”

沈娇没听懂,懵着眨了眨眼,但提起这个林景珩就心烦,只是问她,“平衡……不就是委屈了一些人,然后去顾全所谓的大局嘛?”

太后摸摸她的头,“你说得对,不过你还小,有些道理看不明白。”

“如果我是那个要被他委屈,才能顾全大局的那个人呢?”沈娇执拗地躲开了,她语气坚定,“如果是我,那我该怎么办呢?”

百口莫辩、百思不解,只能绝望地接受那宛如窒息一般的捆缚,没人在意她的愤怒,反而让她去体谅林景珩的难处。

沈娇不懂。

“需要委屈一些人来换取的平衡局面……本来就是不好的。”她慢慢地说,“极力维持这种局面的那个人,也是个坏人。”

林景珩就是个坏蛋。

她好似抓取了一道灵光,还在极力地想下去,姜氏此时却默默站了起来,背影略显疲惫,怅然地叹了口气:“我累了,送娇娇回去罢。”

沈娇也跟着跳下了床榻,“……我让您难过了吗?”

“不。”太后回头对她勉强一笑,“只是你方才那个样子,我曾是见过的。”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三公主聪慧过人,沈娇亦是大智若愚。

就好像是石洞中的隐藏着的水晶,哪怕身处阴暗里,亦是如此的明晰、透亮。

因为发生了这种大事,学堂也整整停了三天。

这三天里,沈娇闭门不出,每天都在盘算着各种利害关系,可恨脑袋都要盘秃了,她脑子里却也还是一片浆糊。

只堪堪理清楚了几点。

第一:林景珩想要调查清楚当年那出宫闱祸乱的事,正在慢慢地接触当年相关之人。

想来自己当时失足落水,还真的未必是意外。

第二:陆清显此人心机深沉,如果是平时,沈娇绝不会与虎谋皮。

但他快死了,而且会被追封为皇帝。

如果不想陷入上一世那千夫所指的境地里,沈娇需要陆清显遗孀的身份。

第三:她不能再想了,越想越觉得每个人都不是好人,越是觉得这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箩筐子的心眼与秘密。

这三天的喘息之机一晃而过,太后娘娘终于出了懿旨:陆家为谢氏一族鞠躬尽瘁,虽说一时犯了错,但既然阖府人死得差不多了,便额外开恩放过陆清显这根独苗,还特许他来学堂中做林景珩的伴书一职。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沈娇上学前,豪气地对沈青说道,“不要担心我。”

沈青现如今去了羽林卫里,对沈娇是照看不及,他叹了口气,“阿姐,你真能应付?”

沈娇自然地点点头:“我能呀,我上半月还把那李如卿打了一顿呢,你看看,如今谁敢来惹我?”

“倒是你。”她兴致勃勃地从车里探头出来,“你在羽林卫里怎么样?听说和那个侯爵家的女将军关系不错?”

“秦昭然?”沈青不以为意,“碰过几次面,不过她性子顽劣不堪,我曾见?????过她与旁人过招,手段也不大正经。你从哪儿听说的我和她关系不错?”

“……这样啊。”

说早了,最初之时的沈青与秦昭然确实不大对付,后来二人合力去平了凛州十八叠山的山匪,这才亲近起来。

阿青也借由此事,摆脱了三公主之子的桎梏,开始为楚国这边的武将接纳。

马车在此时来到学宫殿门之前,沈青他轻轻地停下了车,转过头来叮嘱道:“不提我了。你难道不知一向是暗箭难防,如今得罪了那齐国公家,其余一些与之牵连着的世家大族也势必对你不怀好意。”

难得听他如此正经的啰嗦,“你又分不清这些暗流涌动,定要小心谨慎才是。”

茜玉插了一句嘴:“她要是小心谨慎了,那还能是她吗。”

“青哥儿,你怎地如此紧张?”襄金也疑了,“放心,我们替姑娘照看着。”

沈青跳下了马车,牵着沈娇的手将她牵下来,“罢了,你们两个多照看些,尤其是那……林景珩。”

他的语调有瞬间的低沉,又很快恢复正常,“此人面善心硬,阿姐,你切莫再被他哄骗了去。”

沈娇刚要点头,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的谢衷就连忙接过话头,“是是是,对对对。”

硬生生地挤到了沈娇身后,殷勤地帮沈娇提裙子,“那林景珩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啪——’他的手背叫沈青毫不留情地打了一下,叫唤两声,便讪讪缩回了手。

替沈娇把裙角整理好,沈青顺手又将沈娇头上的玉钗扶正,靠着沈娇的肩膀低声道:“等你下课了,我来接你。”

说完又瞥了旁边一眼,才看见了谢衷似的,似笑非笑说道:“五王爷早啊,五王爷上了几天的学,这男女礼数却不见你学周全了。”

上来就提裙子,讨人厌得很。

“你小子少编排我!”谢衷拿扇子抽他,梗着脖子说道:“我对沈姑娘那是满心爱护之意,我可没半点坏心思!”

能日日见着这天仙般的美人,他也知足了,多看两眼就多乐两天,自然是想凑来。

沈娇也对他笑了下,“五王爷早呀。”

谢衷露出了个灿烂至极的模样:“早,早!”

还想再多说两句,此时他身后一个小厮满脸骇然的凑近,急声说道:“王爷……赵澜儿她突然被人毒哑了!还请您去看看。”

不光是他,连沈娇都愣了,不可思议问道:“真的假的,谁干的?”

是谁替天行道了?!

沈青则是默默把她向后扯了扯,“阿姐,这不干我们的事。”

那小厮只说不知,但是请谢衷前去看看,毕竟二人交情匪浅,谢衷也令人给他告假,忙不迭的去了万花楼。

走之前还颠颠地跟沈娇告别,只是沈娇没搭理他。

谢衷一走,沈青也得赶去羽林卫那边,又叮嘱了两声,才慢慢地驾马离去。

一直到学堂里坐定,沈娇还是有些默然不语的样子,此时此刻,她心里滑闪过了一人——上一世的新皇。

是因为赵澜儿向自己透露陆清显的身份,所以她被这个未来的皇帝惩罚了?

如此说来,毒哑赵澜儿这份功劳,大概是得算到自己的头上。

这大概也是第一次,她利用了自己对未来的掌控能力,故意且主动,实打实害了一个人。

……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

学堂门口居然还有个面目和善的嬷嬷,一见到沈娇便笑着过来,先是上上下下地打量她,随后便问了声早:“沈姑娘来得可早,老身特地在这等你。”

沈娇不认识她,莫名其妙道:“等我做什么?”

嬷嬷脸上只是一团和气,对她露出个眯眼睛的笑,“这是太后娘娘和国公府的夫人们昨儿商议的,李如卿姑娘她实在是惧怕猫儿狗儿的那些,特来让老身……”

“行了,我今天没带!”沈娇不耐烦,“我又不是故意要吓她,那小狗如今在我家里好好的呢。”

这时,有个穿鹅黄色长裙的学生从后面慢悠悠走来,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可我听说。上次沈娇你是把小狗塞进了怀里,偷偷带进来的吧?”

“正是。”她旁边的秦昭平接口道,“沈姐姐倒是不怕狗,敢揣在怀里带着过来。可我们学堂里那么多人,许多可都是见了狗儿便怕得要命的。”

嬷嬷和两个太监还在拦着沈娇,而室内的李如卿身子坐得直直的,仿佛没听见门口的动静。

只有姜云锦不安地望过来。

穿了鹅黄裙子那姑娘紧跟着就添了一句,“嬷嬷,既然是太后娘娘的意思,那你定要好好盘查才是。”

“那你想怎么盘查。”沈娇面无表情望着她,只是露出个亲和的笑,“难道是想要我脱了衣裳给你看吗?”

“沈姐姐倒也不必如此咄咄逼人。”秦昭平将同伴往身后扯了扯,“前儿才打了人,难道今儿又想来打吴妹妹?她可是平宁郡主的千金,容不得你在这儿放肆。”

说着,那嬷嬷居然真的要伸手来抓沈娇,却冷不防让茜玉推了一把,“该死的东西,这可是太后娘娘的义女,你敢动一下试试?”

嬷嬷被推得唉哟倒在了地上,而那秦昭平则尖锐地问了一句:“什么义女?她不过是个庶人,永不能有任何身份的罪人之女罢了!”

三公主被贬为庶人,子孙永远不可加官进爵,太后娘娘就算是认了她做义女也不过是口头上的,否则怎么会连个郡主都不曾封给她?

“你不过是一个丫鬟,狗仗人势的东西,居然还真敢打人?”姓吴的女子惊讶得不行,她是今天才来学堂里,从没见过沈娇这份做派,当即柳眉倒竖:“真就无法无天了?来啊,把她给我捆起来!”

学堂门口是有侍卫看守着的,此刻却都纷纷面露难色,默默对望一眼,都不敢上前。

沈娇只是冷冷站在原地,她身边这两个小丫鬟居然也是面带讥讽,“这老东西敢来摸我们姑娘的身子,合该把手砍了才是。”

吴若霖从未见过沈娇这么嚣张的庶人,气得用手指着门口那些侍卫:“你们都死了?我一个县主,她一个庶人,难道我的话也不听了?!”

而那则是秦昭平低低道:“这沈娇实在太猖狂了。吴妹妹,你万万不可冲动,她仗着有太后娘娘撑腰,可是……”

沈娇虽说时常被人挑拨,可一见到别人挑拨之行便觉生气,此刻居然直接上前一步,用只有三人听见的声音耳语道:“我有太后娘娘撑腰,你秦昭平有你那吴妹妹的未婚夫撑腰,咱们可算是半斤对八两,你编排我做什么呢秦姐姐?”

秦昭平有个相好的进士小官,自己嫌弃人出身低,反过来牵线让吴若琳与对方交好。

吴若霖也是白痴,还真以为自己是那话本子里的什么贵族小姐穷书生的戏码,对这穷进士可谓掏心掏肺,谁知道这对狗男女根本没断过。

上辈子,这两人被吴若霖捉奸在床,闹得可谓是沸沸扬扬,吴若霖激愤之下自缢身亡,倒是便宜了那穷进士吞了她家的家产,还续娶了秦昭平。

“你胡言乱语的什么?!”秦昭平眼睛瞬时瞪大,连忙回身安抚着吴若琳,“她、她这人无耻,你不要信她。”

吴若霖好像当场呆了,下意识驳斥沈娇,“你胡说,商哥哥他……”

可是大约心里还是曾怀疑过的,越说底气越是不足,她和沈娇那一双淡漠怜悯的眼神对视不过一瞬,便咬着牙提裙飞快跑了出去。

愤恨地瞪了眼沈娇,秦昭平也跟着她身后跑,一迭声地喊着:“吴妹妹,你别走,听我说!”

声音越来越远,沈娇有点儿幸灾乐祸:“哈!”

随后却没得涌上来一股怅然:她倒是好心肠提醒了吴若霖这个都城里的头一号蠢货,却可恨当年怎么就没个菩萨来提醒她呢。

慢着……其实也不是没有。

只是当时的那人好生奇怪。

那嬷嬷已经麻溜地从地上站起来了,她眼看着这场面,再也不敢多嘴什么,悄悄地想跑,又让襄金堵在原地,“嬷嬷留步,你不是还要来探查我家姑娘的?”

嬷嬷只是赔着笑:“老身不敢,老身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我看你之前的动作倒挺利索。”茜玉冷笑了声,“若是我们姑娘反应不过来,被你一个下人羞辱了,她往后在都城里恐怕也是不能抬得起头了吧。”

此时,一直冷眼旁观着都李如卿终于慢慢走来,“何苦要为难一个下人。”

她脸上还留着些许红痕,倒也不曾以胭脂水粉遮掩。

和沈娇对视一眼,便飞快移开了视线,脸上涌现一股极快的懊恼,又让她冷眉冷眼地压了下去,“是我吩咐了嬷嬷仔细盘查的,不过既然你今儿老实,便也算了。”

说完遥遥一望:“李嬷嬷,你回去罢。”

沈娇这才让襄金茜玉放她离开,随后居然跟着那李?????如卿的步子坐到了她的身旁。

既然太后娘娘让她多和李如卿接触,沈娇便也看开了,不顾四周好奇的眼神,慢条斯理地端坐着,拿出了自己的东西。

随着快要开课人来得越来越多,女学生们嘈嘈杂杂的声音便渐渐大了,沈娇正有些犯困,便听见旁边李如卿淡声问了她一句:“你跟吴若霖说了什么。”

为何只低声说了两句,便能让吴若霖面色大变,令秦昭平也瞬时惶恐不已?

沈娇小心眼道:“想知道呀,让你上次惹我,我才不告诉你。”

李如卿只是不紧不慢继续说道:“是有关那晁商的事情?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晁商就是那个进士,据说长得一表人才,也颇有些才情,难怪能迷了两个高门贵女。

沈娇愣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厮早知道,撇撇嘴:“我算命的,我当然知道。”

小小神棍,无所不能!

李如卿则是揉了下太阳穴,说得语调平平:“你算是把秦昭平得罪透了。”

听声音,倒不像是在幸灾乐祸。

沈娇没理她,又听见她慢悠悠说了句,“吴若霖若是拎不清楚,她也会就此恨上你。”

更别提那看起来前途匪浅的穷进士了,况且此事若是传出去了,对她沈娇的名声也十分不利。

得罪了两人,做了这件完全不能获得利益的事情。

李如卿纵然看不惯秦昭平和晁商这一对,却也不会想着去提醒吴若霖,虽说偶尔略有不忍,却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沈娇她,居然这么做了。

倒是让她有些想不明白。

沈娇忧愁的叹了口气:“我就不明白,你们哪儿来的那么多心眼子。”

不过是说了两句大实话,居然让这李如卿引出这么多分析,其实她根本没想那么多,只是被欺负了,自然要捡着对方的痛脚去打。

被记恨就记恨吧,沈娇从来不不在乎这些,也不是会讨好谁的人。

……慢着,眼前这人还是需要讨好一二的。

沈娇露出了个甜甜的笑,“陆伴书来啦。”

心里却默默编排:刚说心眼子这话题,这心眼子最多的狗东西不可马上就来了。

陆清显今儿气色还算可以,不再是那死白死白的颜色,一进门看到了沈娇之后更是显得眼眸清亮,同样对她回了个微笑,语气和煦地宛如三月枝头春樱,客气道:“沈姑娘,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