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一笑,就仿佛是在冷肃冬日里添了一把一把明艳艳的炭火,令人觉出了扑面而来的舒心。

沈娇连忙偏了偏目光,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两句:怪不得有些人不敢直视她,长得好看就是能迷惑人。

小小神棍,无所不知!

总之有一件事她能十足确定:陆清显会早死。

不可能看错,她那会儿还跟着林景珩去牢里给人收尸,远远地撇了一眼:好一个死透了的美男子。

当时的林景珩面带悲悯,也不曾和她多说过什么。但如果死得人不是陆清显,那林景珩也不会在当夜打破规矩喝了酒,酒后还是难言沉默的样子。

纵然陆清显心眼子再多,也逃不过一个早死惨淡的结局,一想到这里,纵然他有着再深的心机城府,沈娇却也是不那么忌惮了。

林景珩要落后一步,沈娇淡淡望了眼——除了脸色要苍白一些以外,倒是和平时的样子毫无二致。

来了后他也不看沈娇,自顾自走到了案桌之前,温和道:“炭火烧出的气味对人不好,虽说外头天气冷,还是开两扇窗子的好。”

小姐们都怕冷,闭窗闭门的,就显得屋子里闷。

一开窗便有股醒脑的冷气袭来,也让沈娇骤然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又端正地打开了自己的书本。

林景珩已经开始讲课,她难得没有睡觉,只是一直勉强自己听着,听着听着,眼神却不由自主往那陆清显身上靠……

不知道这厮到底怎么生的,为何看起来比她还要白,却又不显得文弱,只觉得他气度高雅,就犹如冰雪之魄。无论看了几次,都会有股难以言喻的惊艳之感。

堂上的其他女学生也在偷偷看陆清显,而他却恍然不查,只是坐在林景珩身旁,偶尔替他翻书、研磨。

动作舒展、表情沉稳,嘴角带着股若有似无的轻笑,虽说是在为林景珩做事,可……可看起来,却好像他才是煮茶研墨、闲庭散步般的贵公子。

四皇子的血脉,倒果真是不同凡响。

直到被李如卿猝不及防用指骨扣了下桌子,不耐提醒了句:“到你了。”

沈娇这才惊醒,“……什么?”

那是林景珩上次留下的作业,叫她们每人回去作一首有关于秋末的诗句,当堂吟诵,以供探讨。

前面的几个人都说了,被林景珩点评过一二,沈娇她脑子里根本没这件事半点影子,便理直气壮道:“我没做。”

茜玉冷不丁咳嗽一声。

上课之前,她分明塞给了沈娇一个小纸条,叫她到时候照着念来着……

沈娇亦是反应了过来,但既然已经顺口说了,便只能把脖子一缩,想躲过去。

学生们偶有几人发出嗤笑,又想起沈娇是个不好惹的,飞快捂住了嘴,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林景珩,指望着让先生来收拾沈娇。

“做不出来的话,需得上前罚站。”林景珩终于抬眼望她,虽说是批评的言语,在他嘴里说出莫名多了些缠绵的语调,“或者今天你留堂,我教导你作出……”

‘蹭——’的一下,沈娇已经飞快起身,快步走上前,规规矩矩站在了陆清显身后。

陆清显回头看她,露出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沈娇也镇定地看他。

旁人的眼神聚集到了沈娇身上,她却是一点都不知道害臊,还磨磨蹭蹭靠陆清显近了一些,察觉到谁在嘲笑,便恶狠狠地瞪过去——

总算没人敢再看她了。

“继续,”林景珩是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李如卿,到你了。”

他们继续围着那无趣的诗句转悠,沈娇这回可算是来了点精神,察觉到陆清显正在时不时地写着什么东西,便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去看——

我的妈呀,好大的胆子。

沈家飞快又缩回了脑袋。

他写的是泣冤书——以四皇子遗孤的身份,痛斥了二皇子当年得位不正,这些年来又对着忠臣良将们赶尽杀绝,沈娇只看了两眼,瞥见他写得这些语句,可谓是字字泣血、句句含冤。

在她面前,还真是一点都不装了……

还是说故意写给她看?

沈娇又偷偷望去,眼看着陆清显已经写好了这份诉状,等墨迹稍干,便折叠起来塞入了信封中,随后轻轻一推,将这封信推到了小桌边缘——离沈娇最近的方向。

还回头,对她轻轻眨了眨眼睛。

沈娇震惊以口型问他:“给我?”

陆清显的眼睛笑得更弯了。

在这样可称春风迷醉的笑容之下,沈娇……没忍住后退了两步。

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狗东西又在打什么算盘?

她不去拿这份诉状,陆清显却也不理,不过直到下了课,他也再没有回头看过沈娇。

并且下课之后他还走得飞快,沈娇她都追不上。

……那大喇喇的‘泣冤书’,就这么被撂在了桌子上,又让沈娇鬼鬼祟祟趁着没人看过来的时候捡起来,偷摸往袖子里一塞,做贼般的回去了。

只觉得这玩意儿实在是烫手,回去之后她就遣开了仆人,立即将信投入了火盆里,对着火光喃喃自语,“老天爷,你说这陆清显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小狗陆清显在角落里对着她汪汪两声,被她摸了摸头,舒舒服服地窝在了她的腿上。

现如今的陆清显脱了罪,陆府也就此回归自由——沈娇反而没什么借口登门拜访,只好耐心地等上课。

第二日,她又是早早的到了学堂,照旧坐在了李如卿身旁。

陆清显来得时候还是面色如常的与她打招呼,而后便坐在了案桌旁的小桌之后。

相较于案桌后的林景珩,他的姿态要随意许多,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意思,慢悠悠铺开了笔墨。

眼看着他又在低头不时地写着什么,直给沈娇看得心痒痒,可恨昨儿林景珩他并没有布置过什么作业,今天沈娇也没有罚站的机会。

不过……

她左右瞥了一眼,发现那秦昭平今儿居然也来上学了,只是脸上被扑了厚厚的一层粉,也遮盖不住那凸出的红色痕迹。

人也低眉顺眼的不敢抬头看人,瞧着颇有些惊魂不定的模样。

沈娇没忍住哈哈一笑:挨打了不是,真活该。

李如卿淡淡白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离她远了一些。

秦昭平的样子也被林景珩发觉了,他在讲课间隙特意关照了一句,“秦三姑娘若是身子不适,还是暂时先回去罢。”

秦昭平巴不得呢,连忙收拾了自己东西,还是低着头步伐急匆匆地离去,随后她不知被谁绊倒了一?????下,整个人失去重心狠狠往前扑着,连下巴都磕在了地上,同时发出一声惨叫。

李如卿在旁边皱眉,而沈娇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自己绊她的脚,耸耸肩,“没看见,抱歉呀。”

……分明是故意的。

立刻有小丫鬟前来扶她,这秦昭平脸都气红了,狼狈从地上站起,便捂着自己的下巴带着哭腔指责她:“你故意的!”

她就是故意的,眼看着秦昭平来了便伸脚绊她……着实下作!

堂上其余人窃窃私语着,不过倒也没人为秦昭平出头。唯有林景珩眉头浅浅皱起,而一旁的陆清显倒是显得饶有兴致。

“我没有嘛!”众目睽睽之下,沈娇支着下巴无聊地应了一声,“你要是实在觉得委屈,那我去罚站便是。”

说着也不给秦昭平反应的机会,直接起身大踏步地站到了陆清显身后,一脸的无所谓。

秦昭平目光愤恨,转而委屈地逼问林景珩,“先生,你难道不罚她吗?”

哪怕不是故意的,她当堂出了这么大的丑,难道就不能骂两句这个无法无天的东西吗?

学堂内一片寂静,本能地顺着这话去看林景珩,对方却只是紧抿着嘴唇微微摇头,直到李如卿默不作声站了起来,“昭平,我送你回去。”

她也没跟先生打招呼,自顾自地扯了下秦昭平,“走了。”

“完了。”有人嘀咕一声,“齐国公府的人,又要去翰林院里找先生麻烦。”

另一人小声回应:“先生本来就有些护着沈娇,看她犯错,却不舍得罚她。”

说着,还戳了戳前面的姜云锦,压低了声音,“你是沈娇的表妹吧,早听闻这人对先生纠缠不休,丢尽了脸面,看来传言是真的?”

而且,传言里先生他刚正不阿,对这沈娇不假颜色,不过如今看来……倒怎么有点反过来了。

就连旁边的九公主谢芸都目光好奇,姜云锦只是低头,说得不平不淡,“沈姐姐并非故意。先生本来就没有道理责罚她。更何况她都已经去罚站了,诸位还是不要再行议论了。”

“……哦。”

自打沈娇她来到西学宫,似乎总是没有几次太平日子过。她太能闹腾,自己却是都不觉得,眼看着没人再敢看她了,便又像昨儿那样垫脚伸脖,偷偷看陆清显写得东西。

素净的一张白纸上,只有凌厉笔锋写就的寥寥数言:

——为何偷走我的泣冤书。

……

你小子胆子还是大,不怕死。

他只写了这么一句,随后一直静静地面向前方,也不来看她。

沈娇还是心痒难耐,悄悄又凑近了两步,借着他宽阔后背的遮掩,只扭扭捏捏地抬起下半截胳膊,费力在他背上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你不要命了?

再过不了几年……事实上,就算是现在,楚国已是内忧外患的局面了。

外有异族人环视,内有齐国公这只贪狼一直默默勾结异地的封王,现今在位的小皇帝毫无才能,太后娘娘也并非能够力挽狂澜之人。

可是,四皇子的这一支血脉,却能扶大厦于将倾,也能免得传承九百多年的大楚,灭于外族人之手。

沈娇虽是重活,却一直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也想明白了,对于普通百姓而言,上一世盼来的确实是一位明君。

虽说这朝政是踩着沈娇与她母亲的尸骨建立起的——令她极怨也极恨,始终无法消解,只能全数发泄给林景珩。

愣了大半天的神,她瞥见陆清显又在写字。

二人就处在宽敞明亮的学堂内,下面是乌压压一片的学生和丫鬟。旁边是端坐着的是正在授课的林景珩。

而他们一站一坐,看上去毫无异常,暗地里却在以及其隐蔽而暧昧的方式交流着。

这个认知忽然让沈娇有些心虚,接着忍不住偷偷看了眼林景珩的侧脸。

林景珩其实是十分刚毅的长相,下颚线几乎有些锋利了,不过因为他始终一副谦和温润的表情,连带着这张脸也被削减了不少锐气。

定了定神,她收回了目光,不料却又撞见了陆清显如云如雾般的眼睛里,对着她轻轻一弯。

他又回过头去了,小桌上也重新被换了一张纸:‘你偷了我的碧玉簪。’

……眼睛倒有点尖。

这碧玉簪确实是陆清显房里的东西,她那天瞧着还算雅致,当时就顺手插在了发髻里,还问过这狗东西好不好看,回去时也忘了摘。

东西不值钱,她也懒得再还,今天倒是凑巧戴在了头上,想着打扮素净一些也能装装乖。

默默摘下了簪子,沈娇偷偷以簪子尖在他背上划字:为什么要写诉状?

‘诉’字她不会写,只好跳了过去,不过想来他也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刚写完,陆清显便是冷不丁反手一捉,准确而迅速地抢走了她手里的簪子。

又慢条斯理地拿到了桌子上,当着她的面细细勘查有无损坏之处。

小气死了。

沈娇忽而有点生气:她送给陆清显的匕首都价值千金呢,一个破簪子也和她计——

那簪子原本是浑然一体,可是在陆清显的手里不过短短一瞬,也不知怎地居然就被他拆了开来,并从中一分为二。

随后沈娇才发现,簪子里面居然是中空的,里面约莫藏了五只银针,在尾部的尖锐处泛出了冷幽幽的绿光——淬了毒。

瞧清楚银针一根不少之后,陆清显又将它收了回去。

他的手指灵巧翻飞,指关节较之寻常男性要纤细不少,若不是在动作之中隐约透出的苍劲力道,沈娇几乎要错认这是个女子之手。

接着,陆清显又慢慢地给她演示,先是转动了簪头的那一粒珠子,接着用拇指按向簪头——‘噗’的一声,簪尾处就直直射.出了一枚银针,深深扎进了木质桌面之中。

沈娇忍不住惊叹了:好精巧的机关。

陆清显的笔迹有些过于漫不经心了:‘小娇娇,好欠的手。’

……了,自己刚刚拿簪子戳人,一不小心可就提前让这病秧子没命了。

他居然也不阻止,就任凭沈娇写完。

沈娇略有心虚,随后就扭扭捏捏用指尖戳了戳他的后背,表达了些许歉意。

而陆清显又拿出了新的一张纸,就在她面前开始写就——“林景珩、傅明、程海、叶不辞……赵澜儿。”

这些人……这是默默归顺了四皇子阵营的人?!

沈娇几乎惊了,立刻飞快戳着他的后背,“你想怎样,你风了?”

大概是戳得力道有些大了,陆清显此时忽而掩唇咳嗽了几声,林景珩立刻看了过来,恰巧发现沈娇那写写画画的手指。

沈娇飞快地缩回了手,躲开了林景珩幽深的眼神,只是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看天、又看看地。

她没看林景珩,却能察觉到,那人正在时不时地看她一眼。

而陆清显写完了那张纸,便再度把它折叠了起来,静静放在信封之中,推向了桌角处。

信上,压了一只泛着翠绿冷光的碧玉簪。

作者有话说:

‘你想怎样,你风了’这个疯是沈娇不会写,不是错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