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午歇起来,戚小秋不在,应当是去忙。

沈轻稚自己搬了把椅子放到门口,一边晒着早春并不刺目的日光,一边百无聊赖侍弄手里的绣绷。

她原是跟着大夏夏绣大家学的刺绣,一手绣活虽不说出神入化,却也是人人称颂。

只不过如今的沈轻稚却是个孤儿。

一个从未学过刺绣,只入宫后跟着姐妹们粗浅侍弄过绣绷的孤女,自是绣不出什么精致花样的。

而且夏绣跟大楚宫中流行的苏绣全然不同,她确实未曾学过,如今只得从最简单的纹样来练手。

沈轻稚有一搭没一搭地穿针引线,她本也不用绣得多漂亮,只要能让人看出来花样便可,因此并不如何上心。

送人的东西,只要意思够了便可,不用她自己如何费心。

她在心里一点点盘算宫中形势。

春景苑看似自成一方天地,但她们的未来都系在太子殿下一人身上,太子好,她们便好,也正因如此,春景苑的宫人都很关心宫中的事。

就比如最近沈轻稚就听到一个传闻,这甚至不是她特地打听的,只是上下课的间隙,穿过重重的回廊,就从小宫人的口里听到了这个闲话。

传闻说是近来太子殿下的太傅重病,太子宫中事务繁忙,又要给皇帝侍疾,还没来得及登门看望,反而是被太傅教导过的肃王殷勤登了门。

虽说太傅并未见肃王,甚至连茶都没敢请肃王喝上一杯,但此事到底在前朝引起些许话头,让人议论纷纷。

这还不算完。

此事最终被重病的陛下得知,为此发了好一通火,以至这几日身体每况愈下,气血不顺,脾气格外大。

就连一向被陛下看中的太子殿下也被训斥过两次,前朝后宫气氛便越发紧绷。

沈轻稚垂下眼眸,任由温暖的春光晒在脸上,让她的手不至于那么冰冷。

她不知弘治帝还有几日好活,但看这情形,萧成煜的太子宝座确实不太稳当。

他实在太年轻了。

他只比沈轻稚大了几个月的年岁,今年不过十九,他甚是尚未弱冠。

这个年纪,对于那些深谙官场几十年的老油条来说,简直如同毛孩子一样,引不起任何的尊重和信任。

沈轻稚正在思索以后若是动**该如何行事,却突然听到旁边的侧厢打开了门。

只听吱呀一声,一道消瘦的身影出现在小院中。

沈轻稚抬眸看过去,就看赵媛儿犹犹豫豫往前行了两步,看着她讨好一笑。

“轻稚姐,做绣活呢?”

赵媛儿声音温吞,一如她的人,总是瑟缩的,胆怯的,生怕大声一点,就能吓破她自己的胆子。

沈轻稚一开始有些不懂皇后为何舍了张春溪而选她,这几日瞧看下来,倒是约莫明白了皇后的想法。

这个人好管。

虽然张春溪也未必就是个刺头,但赵媛儿太过柔顺,说不得脾气冷硬的萧成煜还能对她多几分耐心。

沈轻稚觉得皇后真是为儿子操碎了心。

她抬头看向赵媛儿,冲她温和一笑:“今日天色好,坐在此处能晒一晒寒气。”

赵媛儿缓缓行至她身边,犹豫再三,才开口:“轻稚姐,他们是不是……是不是欺负你?”

问出这句话,耗费了赵媛儿全部勇气。

沈轻稚很有些意外,她倒是没想到赵媛儿居然会关心此事,不由温言道:“无妨,都不是什么大事,小秋已经去忙了,日子不会难过的。”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继续道:“你放心,此事不会牵连你。”

赵媛儿一张清秀的巴掌脸涨得通红。

她一边摆手一边咬唇,慌张片刻之后,她才低低说:“我知道的,他们不会针对我,我算什么东西呀。”

“我就是……我就是,”赵媛儿声音很低,“我就是不明白,图什么呢?”

沈轻稚一句话,就让赵媛儿知道她毫不在意这些在她看来天大的事,她似乎从来都淡定自若,从不为外人惊慌失措。

赵媛儿很羡慕她,却也知道自己永远也成不了她。

沈轻稚只有一个,她只能是赵媛儿。

她低声道:“过些时候,待得殿下搬了宫,那娘娘们定要入宫了,到时候我们又算什么?”

她的话听起来很凌乱,但沈轻稚却明白了。

赵媛儿的意思是,既然她们都是无关紧要的侍寝宫女,相互间何苦要欺凌,还不如一起携手,以后一起面对娘娘们的威压。

她的想法是好的,但是在太过单纯,单纯到沈轻稚也忍不住端详她面容。

这个毫不起眼的姑娘,这一刻面容却似有着光辉。

沈轻稚指了指明间内的椅子,让她自己搬来坐下,然后才说:“媛儿,对于她们来说,以后的娘娘们是她无法触碰的,亦或者现在的她们触碰不着,但我……亦或者你,她们却可以够得着,踩得到。”

“你问她们图什么,图的就是让我方寸大乱,让我无法舒舒坦坦过日子,若是如此,我是否会心生退意,是否会同纯卉嬷嬷,亦或者以后面见太子殿下的时候没完没了诉苦?”

赵媛儿安静听着沈轻稚的话,有的地方她听不明白,有的地方却一瞬便听懂。

“他们不想让姐姐得宠?”

沈轻稚顿了顿,微叹一声:“也可以这么说,但根源是,我根本尚未侍寝,太子殿下或许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所以……她们的这番手段,着实有些着急。”

“当然,即便我得宠,她们的手段也不够瞧。”

“因为她们根本不了解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不知道我根本不会为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难过伤心,更不会为此到处哭诉。”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沈轻稚道,“看来,光学四书五经不够,她们啊,应当学学孙子兵法。”

最后这一句,直接把赵媛儿说蒙了。

不过这姑娘虽说唯唯诺诺,害羞胆怯,却也有个优点,她听不懂的就听不懂,不会刨根问底,她只会在她听懂的问题上询问。

“可这是错误的,”赵媛儿轻轻开口,“无论怎么样,欺负别人都是不对的。”

沈轻稚听到这话,呆愣片刻,突然笑出声来。

她的声音轻灵,在这小院子里回**,竟是引得赵媛儿也跟她一起笑起来。

“姐姐,我说错了吗?”

沈轻稚放下手中的绣绷,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不,你说的很对。”

赵媛儿被她肯定一句,似乎吃了蜜一样,笑得眼睛都瞧不见了。

沈轻稚不是冷心人,见她如此,也跟着她一起笑起来。

两个人莫名笑了一会儿,沈轻稚才道:“这春景苑,有些人已经离开皇后娘娘太久,久到自以为是的地步,久到以为以前十几年的主仆情分会一直在,原是皇后娘娘给了她一个最好的养老地,若是如此下去,倒是被她弄成了自己的桃花源。”

沈轻稚说的便是纯卉。

李大山和朱兴海敢如此阳奉阴违,一个是因王夏音给了好处,亦或者承诺了什么以后,另一个则是纯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要看看她们自己要如何行事。

她自觉是在替皇后娘娘瞧看人,却忘记了,沈轻稚跟赵媛儿同那三个宫女不同,她们两人是皇后亲自选出并让在坤和宫听训过的,皇后选出来的人,亲自教导过,还用你一个嬷嬷再管教?

她此举不是打沈轻稚的脸面,是在倚老卖老,让皇后娘娘不痛快。

所以,沈轻稚才说她自以为是。

她在这春景园里作威作福,拿捏那些侍寝宫女和宫人们诉苦无门,肆意妄为多年,这才有了今日这般得意忘形。

整个春景苑中,无论如何,李大山和朱兴海肯定是纯卉亲自选出来的,这两个若非她的人,也不能在春景苑中兴风作浪,也正因此,上行下效,看公公们都敢给沈轻稚没脸,那旁的宫女黄门自是不敢如何亲近。

他们便也只能冷着,淡着,阴奉阳违着。

一个人还好说,若是一整个春景苑的宫人都如何,能叫沈轻稚的日子难受死。

一日三餐不济,茶水点心没有,衣裳洗不干净,院落脏乱不堪,若是再偷偷做些脏事,那简直可以让沈轻稚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她若是傻了吧唧去寻纯卉申诉,恐怕还会被纯卉说要多思多想,宫里便就如此,她若是应付不来,便只能忍着。

沈轻稚当然不会去寻纯卉,她也不想忍,总要给这些人一个教训,才让他们知道做事要动脑子。

沈轻稚手里摆弄着已经绣出一半山峰的绣绷,对满脸迷茫的赵媛儿道:“你啊,每日就好好听讲,几位女先生都是大儒,能得她们教导,听一听教音,才是我们在这春景苑的益处。”

赵媛儿使劲点头:“是,我知道的,我会好好听讲。”

沈轻稚看向她,倒是问:“媛儿,你为何要来做侍寝宫女?”

以赵媛儿的性子,她一看就不是能跟人争宠的人,甚至沈轻稚觉得她可能还会惧怕萧成煜,毕竟萧成煜看上去跟冰块似的,年轻小姑娘大抵都会害怕。

赵媛儿微微一顿,她想了想才道:“一开始是沐芳姑姑看中我的,她问我愿不愿意,我说不愿意。”

赵媛儿低下头,很缓慢才说了一句:“我确实怕,也知道自己没这福气,别一个弄不好荣华富贵没享到,还得罪了贵人,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真不错,竟学会了这一句成语。

赵媛儿垂下眼眸,看着自己纤细却骨节粗大的手指,低低道:“可这事不知叫谁知道了,以前跟我要好的姐妹,同我一起当差的宫人们就都开始疏远我,因着我一贯嘴拙,她们就整日里阴阳怪气,当着我的面说我坏话。”

“那时候我想,既然如此,就当这个侍寝宫女算了,等我当上了侍寝宫女,她们是不是就不敢说我坏话了。”

沈轻稚听明白了,她这竟是被人刺激得头脑发热,胡乱就应下了差事。

沈轻稚心中微叹,问:“你后悔吗?”

赵媛儿半垂着的眼眸轻轻呼扇,卷翘的睫毛挡住了细碎的春光,在她脸颊上落下一片羽毛般的阴影。

“我不后悔。”

“既然走到这条路上,我就得走下去,”赵媛儿缓缓说,“即便一辈子都是侍寝宫女,这是我自己选的,选了,我就不后悔。”

————

果然如同沈轻稚所说那般,待到傍晚时分,杂役送过来的炭就是潮的。

三月春暖,却仍旧有些乍暖还寒,尤其是太阳落山之后,长信宫中便如同早冬那般寒冷,傍晚时分若不烧暖屋舍,半夜便会被冻醒。

湿了的炭烟气重,若是放在屋中,会呛得无法入睡,好在沈轻稚提前准备,已让戚小秋备买了些许灰炭回来。

戚小秋把那一笼炭放到屋檐下,回来便道:“如此晒上两日,依旧可用,倒是不碍事。”

沈轻稚笑道:“你安排便是。”

戚小秋毕竟在尚宫局有关系,她若是寻了尚宫局的人,办事从不会有妨碍。

她采买回来的点心小菜都很不错,早晚配着吃粥也很香。

当然,那些“剩饭”沈轻稚也没直接扔,每日照例领回来,然后在照例送回去,一顿不落。

第二日,她们送去浆洗的衣服送了回来,意料之中的,衣裳并未熨烫平整,而且袖口的绣纹有些斑驳,一看便是被熨斗烫糊了又胡乱缝补,敷衍了事。

衣食住行都拿捏上,可让未见过这阵仗的年轻宫女难过至极。

但沈轻稚却似乎全不在意,她既不去求纯卉,也不同朱兴海和李大山争执,甚至每日高高兴兴去上课,回了自家屋舍也只安静守在屋子里,不是绣花就是读书,日子很是平静。

她如此一来,倒是显得朱兴海和李大山落了下成。

李大山还好些,他并非是要巴结王夏音才会刁难沈轻稚,他是因同戚小秋的表姑早年有些龃龉,这才会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但朱兴海却不同。

眼看这两日来沈轻稚八风不动,淡定自若,他却如同要跳墙的狗,实在也坐不住了。

趁着午歇时分,朱兴海臊眉耷眼地登了王夏音的门。

“我的姑娘,如今可怎么好?”

这个梁子是他结下来的,人也是他得罪的,春景苑里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如今是瞧着他的面色刁难沈轻稚,但若沈轻稚不为所动,那不意味着他屁也不是?

王夏音也略有些烦躁,但在朱兴海面前,她还端着那侍寝宫女的架子。

“你急什么?”王夏音声若黄鹂,清脆动听,说出来的话却分外恶毒,“她可撑一日,难道能撑十日,三十日?嬷嬷不叫她侍寝,不给她登名,她就翻不了身。”

王夏音眉眼一扫,高傲地看向朱兴海:“她早晚有向你低头的那一日,到时候,你还怕没有孝敬?”春景苑原只有三个侍寝宫女,最“受宠”的应该是沉默寡言的李巧儿,而王夏音和纪黎黎不过堪堪能留在春景苑,若非太子被皇后娘娘多番提点,她们怕是连这机会都无。

但王夏音身后却有人。

旁人不知,朱兴海是很清楚的,那戚小秋是瑞澜姑姑的表侄女,可这王夏音却是外甥女,她是瑞澜妹妹的孩子,要叫瑞澜姨母的。

这关系听着比戚小秋近了一层。

如此,即便她在太子殿下那没多少恩宠,但在春景苑依旧可以风光无限。

不过这一年光景,春景苑上上下下都被她笼络在身边,唯她马首是瞻。

所以,当来了沈轻稚这个莫大的威胁之后,王夏音一刻也等不了,立即便让朱兴海打压欺凌她。

不过十八岁的小孤女,能有多少城府?

王夏音原就只是尚宫局的宫女,平日里也从没见过皇后娘娘,她根本不明白,皇后亲选这几个字的意义。

她也小看了沈轻稚。

思及此,王夏音眸色微深:“嬷嬷不会给她没脸,但嬷嬷却并未阻拦,所以,我们不能停手。”

“若是停手了,你以为春景苑的人会如何看你这个窝囊废?”

王夏音声音悦耳动听,那话却如同钢针,插在朱兴海耳中。

朱兴海脸色微变,道:“我知道了,那就继续如此办下去吧,她能花钱买两日安稳,难道还能买一世?一个宫女罢了,手里又能有多少银钱?”

朱兴海如此说着,又阴涔涔笑起来:“我啊,就喜欢看这样美人哭着求我。”

沈轻稚自是不知这边如何谋划,她依旧在按部就班做着手中的荷包。

正面的山川清平已经绣完了,既能让人看出纹样,又有些粗糙质朴,算是不功不过,她未在荷包上留名,只是简单做了个茉莉花香囊,然后便打好平安如意结,这个荷包就做好了。

沈轻稚反复端详,颇为满意,还问戚小秋:“如何?”

戚小秋无奈地看着她一脸得意,不由道:“姑娘做这荷包,是要端午用来除祟?”

沈轻稚摇摇头,只笑着选了个枣木盒子,把这荷包端端正正放了进去。

“这荷包啊,是用来赚钱的。”

戚小秋没听懂,却也不多问,只仔仔细细收好荷包,然后又继续去煮粥去了。

春景苑的日子看似风平浪静,但长信宫中却波诡云谲,自是一片波涛暗涌。

三月初六这一日,太子殿下被陛下训斥不敬师长,因此,他赶忙离宫,拿着早就备好的礼节登门看望重病的太傅张节恒。

这一次同之前肃王登门那次自然不同,张家不仅热络迎接了太子殿下,张节恒拖着病体见了自己的学生。

这明明是一段让人感动的师徒佳话,但太子殿下还未来得及回宫,干元宫的陛下便又大发雷霆。

他莫名训斥了身边的大伴张保顺,气得当场吐出一口血来,然后便大声呼叱:“朕还未去见列祖列宗,怎么,一个个竟都敬起太子来?这是不把朕放在眼中?”

他这样大惊大怒,当即便昏厥倒下,吓坏了宫中众人。

当太子殿下得知此事,急忙赶回宫中时,弘治帝倒是缓和过来,人也恢复清醒。

太子殿下二话不说,当即就跪在了干元宫门口,一是愧疚自己让父皇生气,二是祈求上苍,让父皇早日好转。哪怕拿他自己的命换也行。

太子如此固执,如此孝顺,实在让朝臣感动。

陆续有朝臣劝解太子,让他莫伤其身,让陛下越发忧心。

最后,甚至还惊动了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一出面,父子关系便立即缓和下来,弘治帝还让太子起身,一起坐在干元宫寝殿内,温言嘱托,悉心教导。

当日中午,弘治帝便留皇后与太子一起在干元宫用午膳,席间言笑晏晏,可谓是一家和美。

帝后之间发生的一切,只要他们想让外人得知,那么便永远不是秘密,今日这事明摆着就是一出大戏,自然不会藏着掖着,果然,待到傍晚之前,沈轻稚便从外出看望亲戚的戚小秋口中听到了这一出戏。

沈轻稚听到此事,脸上笑意不变,她只略一沉思,便道:“一会儿你拿了我新做的荷包,大声同门房的黄门或者宫女道是我让你去送给太子殿下,就说是我精心准备的荷包,要给陛下祈福。”

戚小秋愣住了。

“姑娘,殿下……从不收礼。”

作为一个贴心的宫女,戚小秋自打跟了沈轻稚,便已经摸清了春景苑,自然,她也旁敲侧击,打听了一下太子殿下的喜好。

她们要伺候的这位太子殿下,同其他王孙贵族全然不同,他不喜同人多言,也不喜这些事端,更没有那些花天酒地的喜好,于女子而言也并无如何倾心。

他似乎生来就是要做太子的,一心都是家国天下,除了帝后二人,旁人同他说话,他显少给笑脸,就连宜妃都不能叫他温言软语,客气乖顺。

在几位侍寝宫女选定之初,她们当也想过要多亲近萧成煜,自然会往萧成煜所住的外五所送些寄托小女儿情思的相思物,但萧成煜毫不留情,一律不收。

如此三番五次,侍寝宫女怕惹了他厌烦,便不敢再送。

这事春景苑上下都知,戚小秋怕沈轻稚不知,会闹出不好的事由来。

沈轻稚听到戚小秋的话,却笑弯了眼睛:“我知道的。”

戚小秋有些惊讶:“姑娘,那这又是为何?”

沈轻稚笑道:“殿下那般性子,在坤和宫见识过许多回了,即便不四处打听,我也知道道他定不爱收这些,说不得还会觉得很烦。”

“但这个荷包不一样的。”

沈轻稚道:“今日送,就一定能送进去,你去办便是了。”

她如此笃定,倒是给了戚小秋莫大的信心,戚小秋偶尔也觉得怪,她们姑娘就是可以气定神闲,让人信服。

即便是她,也会觉的姑娘做什么都是对的,都不会出错。

戚小秋这一次未再疑惑,她只道:“是,那我这就去。”

沈轻稚笑道:“去吧,闹得热闹些才好。”

戚小秋也不耽搁,她捧着这个不甚起眼的枣木锦盒,一路便来到春景苑的前门,此时守门的是小黄门赵武,春景苑往常也没什么人来往,他正百无聊赖立在那发呆。

听到脚步声,他才回头看过来,见是戚小秋,顿了顿也只是点头见礼:“秋姐姐好,替沈姑娘办事去?”春景苑这几日是什么风向,他也是很清楚的,戚小秋整日往外跑,纯卉嬷嬷没叫拦,也不会让拦,他们自不会多管闲事。

往常戚小秋都是快步而出,今日她却微微顿住脚步,把手中的锦盒端了端:“可不是,我们姑娘日夜操劳,特地给太子殿下做了个荷包,这不就让我巴巴给送过去,好给陛下祈福呢。”

戚小秋如此说着,语气里满满都是兴奋,仿佛这荷包已经送进毓庆宫里去。

不光看门的赵武,就连在前庭扫地的杂役宫人们都停下动作,人人都看向戚小秋。

赵武张了张嘴,他原本不想多管闲事,可最终,还是低声道:“秋姐姐,殿下不收这些杂物,还是别送了,否则……”

否则要是被退回来,那沈姑娘的脸往哪里放?

戚小秋倒是有些意外他会劝阻一句,她认真看了看这个瘦猴似的小黄门,也压低声音道:“多谢你了。”

如此说着,戚小秋直出春景苑,全然不顾自己引起的轩然大波。

一时间,人人都知道沈轻稚不自量力给太子殿下送荷包,一个个都嘲笑她没脸没皮。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别等还未侍寝就被打发到浣衣局,到时候才是真的落入泥地里去。

被人议论的沈轻稚悠闲坐在屋内,正慢条斯理吃茶。

茉莉的幽香在小次间里氤氲而出,染香了她纤细的手指。

沈轻稚喟叹一声:“好茶。”

————

戚小秋来到毓庆宫侧门时,已是晚霞时分。

太子殿下刚搬来毓庆宫不久,毓庆宫中还残留些许陈旧冷清,显得格外寂寥。

就连守门的小黄门都显得有些无精打采,正靠着门柱打瞌睡。

但他却并非毫无戒心,戚小秋脚步声一近,他便立即睁开眼睛,往戚小秋这边瞧过来。

对于毓庆宫来说,戚小秋是个生面孔。

她自是知道这一点,因此离侧门还有十来步时便已开口:“小公公,我是春景苑的宫人。”

一听说春景苑,这个小黄门便放松些许,却依旧维持着戒备姿态。

他道:“姐姐可是有事?”

戚小秋快步来到近前,这才露出三分笑意:“小公公,我是春景苑沈姑娘身边伺候的,姑娘关心殿下,这几日便茶饭不思,给殿下绣了一个荷包,以求陛下平安康健。”

她的声音很干净,说话也很干脆,没有含糊其辞,也并未大声宣扬,她只是在告诉这个小黄门,她到底为何而来。

原本听到说是春景苑的姑娘给殿下送荷包,那小黄门脸上的笑意便减了几分,等到戚小秋话音落下,他便想拿之前年九福叮嘱的话直接撂给戚小秋。

谁料戚小秋紧接着跟上一句:“小公公,我是沈姑娘身边的,这荷包也是沈姑娘要给太子殿下的,可否请小公公帮忙同年大伴问一问,问一句便好。”

她如此说着,手上往前一送,一个小银豆便落在了那小黄门手上。

小黄门略一思索,觉得此事也无伤大雅,便道:“那姐姐略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戚小秋咧嘴一笑:“好,有劳小公公了。”

小黄门一路往里行,他当然问不到年九福,却能寻到自己的师父,如此同师父说了两句,这位管事中监眉头一挑,道:“这事你办得不错。”

管事中监直接绕过长长回廊,从后殿一路往前行,最终在前殿门口碰见了年九福:“九哥,沈姑娘叫人送来了一个荷包,说是要给陛下祈福,收不收?”

他说话更干脆了。

年九福从来是个仔细人,能叫送到他面前的事,就没有小事,如此一听,他一没敷衍,二没松散,只听了沈姑娘三个字,就立即凝了精神。

年九福听到最后,眉头缓缓一松,倒是有了些笑意:“这位沈姑娘,太厉害了。”

“你略等一等,我去同殿下问一句。”

若是寻常春景苑的事,都到不了年九福这里,管事中监就能打发。

但这位沈姑娘,确实是不同的。

年九福快步进了殿中,一路往书房而去,这个时候,萧成煜大多都在书房中忙碌政事。

果然,年九福进去时,就看到萧成煜的书桌前放了一摞折子,正在认真品读,每一本都看得很认真。

年九福无声而入,一路来到萧成煜身侧,然后才低声道:“殿下,春景苑的沈姑娘,给您送了个荷包来,说是要给陛下祈福。”

萧成煜握笔的手纹丝不动,待他把这本折子看完,又做了批注,这才一把扔开朱笔,抬头看向年九福。

“沈姑娘?”

他清冷的嗓音似还残留着冬日的寒冷,但眉宇之间却并无半分不愉,反而是有些好奇。

年九福躬身道:“是沈轻稚姑娘。”

他不用提点沈轻稚是谁,萧成煜记性很好,他自然知道沈轻稚是母亲给他选的侍寝宫女。

而且,是特地在他面前说过的那一位。

只一瞬,萧成煜就回忆起在坤和宫小花厅里那双明媚漂亮的桃花目。

自然,他能想起沈轻稚,并非因她是母亲给自己选的人,而是因为四年之前,两人有过一次谁也不认识谁的偶遇。

那一日的大雪至今还落在萧成煜心里,只那把油纸伞,那块绣花帕,那一声声细碎的劝解,却同大雪一般,在他心中留下痕迹。

想忘忘不了。

萧成煜突然笑出了声:“她,绣了个荷包?”

萧成煜有些好奇,就那绣活,还好意思拿荷包来卖好?

年九福见萧成煜难得好心情,便把这位沈轻稚姑娘在心里重重记了一笔,然后也跟着笑:“可不是,听闻还披星戴月绣了好几日,显然很是虔诚。”

萧成煜脸上笑意略有些收敛,但语气却很放松:“拿进来我瞧瞧。”

年九福一喜,道:“是,臣这就去办。”

大约只等了片刻,那小黄门便匆匆而出,戚小秋忙迎了上去,很是羞涩地问:“如何?”

小黄门脸上的笑容比那刚亮的宫灯还要灿烂:“哎呦姐姐,劳您跑这一趟,沈姑娘送来的东西,殿下自然是想瞧一瞧的。”

戚小秋心中一松,脸上笑容更浓:“那便有劳小公公了。”

她把盒子往前一送,那小黄门双手捧过,同她道:“姐姐,大伴道此时夜深,让您回去等,让姑娘不要再劳神,这一个荷包就足够。”

戚小秋心中大定,她同那小黄门寒暄几句,便利落回了春景苑。

此时毓庆宫前殿书房内,年九福捧着那个枣木锦盒,恭敬送到了萧成煜面前的桌上。

萧成煜伸手打开盒子,里面赫然便是一个略显古朴的荷包。

荷包上没有什么并蒂莲鸳鸯戏水之类的春意图,只有一片青绿山河。

沈轻稚的绣工一如既往地粗糙,山河的针脚都是深一块浅一块,整个荷包最亮眼的可能只有那个如意络子,打得平平整整,四四方方。

萧成煜把荷包从盒子中取出,放在手里轻轻一掂,一股清淡的茉莉花香便飘然而出,一瞬便把控住了他的呼吸。

萧成煜微微挑了挑眉,他把这荷包反过来,发现背面空空如也,合着沈轻稚如此夙兴夜寐,竟只绣好了一面。

年九福站在边上看,也忍不住笑道:“这位沈姑娘,倒是聪慧过人。”

这荷包送得简直锦上添花,一个皇后心疼儿子,特地给儿子选的体贴佳人,为了替太子缓和同陛下的关系,特地绣了个山河平安的荷包,既给陛下祈福,又祈祷山河平安,传出去多么动听。

百姓最爱听的就是这才子佳人的好戏码。

沈轻稚这一出手,把这一场略显严肃的大戏扭转成了温柔婉约的儿女□□。

一点都不刻意。

萧成煜眉目舒展,道:“母后的眼光一贯很好。”

年九福躬身道:“那殿下,可要给些赏赐?”

萧成煜瞥了他一眼:“你会不知要如何给?”

年九福哈哈一笑,非常滑稽地打了个千:“臣这不是心里没底,怕给太多了,让人说闲话。”

萧成煜冷哼一声,手里反复摸索那荷包,并未回答年九福的话。

他看着这荷包,低低道:“绣活倒是有些长进。”

戚小秋回到春景苑的时候,已是星夜时分,冗长的宫巷安静仿无人烟,寂寥无声,万籁俱寂。

守门的赵武似是忧心还未回宫的戚小秋,倒是没打瞌睡,一直在门口张望。

当他瞧见戚小秋匆匆身影,这才松了口气:“姐姐,你可算回来了。”

戚小秋脸上是少有的笑容,她看着赵武,见他脸上的忧心不似作伪,便递出去一个银豆子:“有劳你等了,我这不是回来了?”

赵武看她手中空空,便好奇问:“东西可是送出去了?”

戚小秋却并未回答,她只笑往里走,边走边说:“我回来太迟,姑娘怕是要着急了。”

如此说着,她便一溜烟进了春景苑。

赵武摸不着头脑,也不知到底是否送出,只得摸着头站在那发呆。

一个杂役黄门刚巧来到后院,有意无意问:“送出去了吗?”

赵武摇摇头:“不知道。”

那杂役黄门勾起一边唇角,满脸古怪地道:“能送出去才是见了鬼。”

沈轻稚毫不关心春景苑那帮子人如何行事,她见戚小秋披星戴月而归,知道她这一趟着实累坏了,忙倒了一碗热茶,叫她快润润口。

“辛苦你了,这一趟来回怎么也一个多时辰,毓庆宫太远,路途到底不便。”

戚小秋看她言笑晏晏,不由问:“姑娘就不好奇荷包送没送出去?”

沈轻稚闻言轻笑出声:“我既然要送,就一定能送出去。”

戚小秋这一次是真心佩服:“姑娘高见。”

沈轻稚这才道:“哪里是什么高见,只是恰好宫里有这些事端,我也是借着皇后娘娘的面子,才能把荷包送进去。”

“要不然,太子殿下哪里能记得我是谁。”

戚小秋还是有些好奇:“姑娘,这次的事,咱们怎么不去求求皇后娘娘?”

沈轻稚看着她笑:“若你是皇后娘娘,左挑右选了一个合心意人,结果把人放出去没两日就回来哭诉,你觉得,这人以后你还会重用吗?”

戚小秋心中一紧,把这些事都捋顺,才松了口气。

姑娘一贯不心急,万事都求稳,这点小事,确实没必要闹到皇后娘娘面前。

那姑娘成什么人了?

戚小秋略一想,才想明白前因后果,道:“姑娘早几日就在准备荷包,就是为此刻筹谋?”

沈轻稚道:“倒也并非能得知今日事由,只不过即便没有今日之事,这荷包太子殿下大抵也会收,毕竟,他要一直敬着皇后娘娘,就不可能对我如何懒怠。”

这话听起来似是康庄大道就在眼前,但戚小秋却有些忧心,她不自觉皱起眉头:“可……姑娘,若是太子殿下心中不愿呢?”

看着皇后娘娘脸面宠幸一个宫妃,跟真心喜爱是两码事。

戚小秋同她这几日相处,同她感情越发融洽,对于沈轻稚,她自是盼着她以后顺遂平安,喜乐无忧。

若是太子只看皇后面子行事,这面子能用到几时?

沈轻稚知她为自己担忧,便握住她的手,笑道:“男人都是一个样,我这般品貌,还愁太子殿下不喜于我?即便不喜,即便当真有一日皇后娘娘不在,他也不会于我如何。”

“因为,根本没那个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