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轻稚的话,给戚小秋吃了一颗定心丸。

她不再忧心沈轻稚的未来,也不再忧心自己的,只是伺候她安然入睡,然后自己也在贵妃榻上睡下。

次日清晨,沈轻稚早早醒来。

掀开稍显厚重的帐幔,沈轻稚借着清晨的微光,往外面看去。

天光熹微,朝阳未及,天地之间一片混沌,但那藏不住的光芒还是渐渐穿透云层,照耀大地。

沈轻稚眨了眨眼睛,终于清醒过来。

戚小秋听到这边动静,自也醒了过来,她忙起身穿衣,问:“姑娘可要起了?”

沈轻稚清了清喉咙,柔声道:“莫急,天色尚早。”

她说不急,戚小秋便不那么匆忙了,她穿好灰粉色的袄子,又穿上软底短靴,飞快给自己梳好发髻,然后才去洗漱。

如此这一圈忙完,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沈轻稚却已经坐起身来,自顾自穿好衣裳。

戚小秋从第一日就发现,沈轻稚是个主意非常正的人。

她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

因此,当她不需要戚小秋伺候的时候,戚小秋就绝对不能吓得跪地不起,死活要伺候姑娘。

这不仅不能叫沈轻稚高兴,反而会惹她厌烦。

沈轻稚说话从来不喜欢说第二遍。

她能自己动手,就绝对不会多操劳戚小秋,如今她身边只戚小秋一个人,若是日夜操劳,早晚就要累坏,因此沈轻稚让她不必守夜,晚上舒舒服服睡上一觉,白日里才有精神。

戚小秋见沈轻稚自己穿好衣裳,也并未诚惶诚恐,她只是端了温水回来,笑道:“姑娘洗漱吧,今日天色好,日头足,显然一日暖过一日。”

沈轻稚自己洗漱,让戚小秋去忙。

戚小秋便拎着空了的水桶,一路往外行去。

她都是在中院的水房处打净水,这水是用来煮茶用的,要自己去打回来备用。

厢房处的水缸存水一是用来防走水,二是用来洗涮之用,沈轻稚和戚小秋自来挑剔,便不用那水来吃用。

虽说要麻烦一些,却也用得放心。

往日里水房的杂役宫女一般都会帮她把水取到桶中,但今日戚小秋一进水房,里面守着的杂役宫女就翻了个白眼:“哎呦,姐姐还来亲自打水呢?”

她同另一个小黄门说说笑笑,满脸都是嘲讽:“姐姐怎么能做这样的粗活,若是早早去毓庆宫送礼,怕也不用自己打水了。”

戚小秋一听便明白,这是春景苑的人未得到外音,以为她昨日没把荷包送出去,故而在这里落井下石,等姑娘使银子买个好日子过。

戚小秋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做声,只是自顾自往前走,她们不给打水,自己打还不成?

那杂役宫女见她闷不做声,以为她没得话讲,那心里的嫉妒便溢于言表,道:“空有脸皮有什么用,殿下不喜欢便就是不喜欢,往后若是贵人娘娘入宫,哪里还有这些旧人好果子吃?”

她越说越兴奋,越说越得意,把那张因嫉妒而扭曲的面庞狰狞出恐怖青痕,让人无法多看。

就在这时,一道略显熟悉的嗓音响起:“红丫,你别太过分,你怎可如此编排姑娘,简直胆大包天。”

这是昨日好心劝过戚小秋的赵武。

这小黄门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在春景苑自来都被那些人欺负,往常戚小秋进出,都会对他客客气气,也会给些打赏,即便只为那一句小公公,赵武就见不得这些人阴阳怪气。

红丫瞥了一眼气得涨红脸的赵武,冷笑出声:“小武子,你又是什么东西?你若是想给沈姑娘拜码头,那以后沈姑娘那里的水你给送啊?”

“就是小武子,以后沈姑娘做了娘娘,还不得提拔你?”另一个小黄门哈哈大笑。

在这一片笑声里,赵武沉默起身,走到了戚小秋身边。

他伸出手,平静道:“秋姐姐,小的来给沈姑娘打水。”

戚小秋看了他一眼,脸上表情纹丝不变,她伸出手,把水桶递给他:“有劳小公公了。”

赵武动作很快,即便只有十五岁,但他也是个青年男儿,力气比戚小秋大得多。

他很快打满一桶水,直接拎着跟了戚小秋走出水房。

两人一离开,身后就爆发出热烈笑声,仿佛他们两个是什么滑稽玩意,只能惹人发笑。

戚小秋没有吭声,她跟赵武一路沉默回到了右侧厢房后院,沈轻稚正在打五禽戏,见是两人,眯着眼睛瞧了,便道:“是小武子吧,怎么今日是你来送水。”

只这一声小武子,就把赵武一路上泛起来的那点后悔全都驱散开来,他先同沈轻稚见礼,然后便把水桶放到屋中,这才对沈轻稚行礼道:“姑娘,秋姐姐忙碌,以后若是要吃用水做苦力,姑娘寻小的便是。”

别人不给沈姑娘送水,以后就他来送,反正他也是做这伙计的,不嫌累人。

之前进春景苑的那么多姑娘们,没有一个记得他叫什么,使唤他干活时从来都是那个谁或者喂,不用说他的名儿,就连姓都不记得。

这位沈姑娘只来了几日光景,就能清晰记得他是谁。

沈轻稚见他如此,便知刚才定是发生了什么,于是便笑道:“好啊,那就多谢你了。”

待到赵武走了,沈轻稚才看向戚小秋,听了她三两句把事说完,便又笑了。

“这位纯卉嬷嬷,当真是不太中用,否则也不会过了年岁被分来春景苑,明面上是给她个荣养的好去处,实际上还不是被赶出来?”

“往后皇子们日渐长大,这春景苑也不是摆设了,她可管不了这鲜花着锦的院落,管不好那些未来的小贵人们。”

沈轻稚随口说了一句,不用戚小秋动手,自己慢条斯理开始煮绿豆百合粥。

绿豆是昨日里泡好的,今日加上新米和百合,不一会儿就能熬煮软烂,散着清甜的香味。

沈轻稚盛了两碗粥,又把芋泥卷放到粥锅上,盖上盖子蒸。

她往粥碗里盛了一小勺蜂蜜,然后便跟戚小秋一起坐在屋檐下,捧着热乎乎的粥碗看天。

星夜已过,新日将来。

金乌缓缓从厚重的云层中爬出来,先是探了个头,俏皮地看了一眼世间凡俗,待看到万家烟火,炊烟袅袅后,这才从云层的束缚中挣脱出身,开始散发出无与伦比的光芒。

暖暖晴光洒在身上,落在眉间,点在心田。

沈轻稚吃了一口粥,被里面清甜的滋味感染,不自觉露出笑脸。

“天晴了。”

她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一片热闹声,那声音仿佛油锅里滴入的沸水,一瞬便把尚且有些安静冷清的春景苑蒸腾起来。

沈轻稚抬头看过去,就见大宫女纪言和圆圆一起陪着个瘦长脸的中年正监过来,正监身后还跟了三五名小黄门,人人手里都捧着托盘锦盒,显得很是郑重。

沈轻稚就淡定坐在那里,她未曾起身,依旧捧着自己的粥碗,一口一口吃着手里自己煮的百合绿豆粥。

待到一行人来到沈轻稚面前,沈轻稚才似乎是很惊讶地起身,随手把粥碗递给了戚小秋。

“沈姑娘,”那面生的中监率先开口,“我是毓庆宫内官监监正简义,领太子口谕,特来给姑娘赐送封赏。”

沈轻稚面上的端庄笑容丝毫未变,她那双深邃的桃花眼中氤氲着无限春光,显露出三分欣喜,让人瞧了便也忍不住同她一起笑起来。

但若要仔细去看,却能看出她并未有任何惊讶之色。

这一次毓庆宫的封赏,早就在她意料之中。

沈轻稚微一转身,端正冲毓庆宫的方向屈膝行礼,口中道:“谢太子殿下恩赏。”

简义脸上笑容恰到好处,他声音温和,颇有些慈祥味道。

“太子殿下感念姑娘忠心,特赏赐银五十两、翡翠如意一个、红宝石梅花簪一对、红宝石掐丝手镯一对,红宝石梅花耳铛一对,碧粳米五斗,绿豆五斗,百合一斤。”

原本沈轻稚听到前面的赏赐,还平淡无波,待听到最后三样,沈轻稚都要努力克制自己,才不叫自己轻笑出声。

这位冷面阎王一般的太子殿下,当真是有趣极了,这一巴掌能把纯卉的脸扇肿,还叫她有苦难言,只能任由旁的姑姑嬷嬷笑话她。

简义却仿佛不知萧成煜的故意,他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待到把这些都说完,他脸上笑容才浓了几分,声音也带着些许亲近之意。

“姑娘,您昨日送的荷包太子殿下很是喜欢,今日便带着去上早朝,说是很喜欢茉莉香味。”

沈轻稚脸上绯红一片,她羞涩低下头,声音温存柔软:“殿下喜欢便好。”

简义道:“姑娘,这赏赐放在那里?”

沈轻稚不多言,戚小秋就领着小黄门们进了后屋。

简义抬头看了看这逼仄的小院子,道:“姑娘原是娘娘身边的贴心人,定在春景苑住不惯,还请姑娘多担待。”

沈轻稚手中早就准备好回礼,她上前一步,直接把那荷包塞进简义手中:“为娘娘分忧,替殿下尽孝,是我的本分,哪里有什么委屈。”

“有劳公公跑这一趟,你受累了。”

简义当着纪言等人的面收了荷包,然后便笑着道:“姑娘大约该上早课,那我就不耽误姑娘时候,下次殿下再赏赐,我再来陪姑娘说话。”

沈轻稚笑着送他,一路送到偏门垂花门处,才停住脚步。

待到简义领着人大摇大摆而去,从头到尾都没提纯卉半个字,纪言和圆圆才对视一眼,纪言才上前讪讪道:“姑娘还未用早吧,我这就让人给姑娘送来。”

沈轻稚倒是未拒绝她们的见风使舵,只眯着眼睛笑道:“好啊,不过绿豆百合粥我已经吃腻了,今日便取鸡丝汤面吧。”

她看向两人,笑容恬静而美丽。

“不知道膳房可有?”

这是王夏音最爱吃的早食,膳房自然常备。

纪言这一次再也不敢耽搁,只道:“有的,姑娘想吃什么,膳房都有。”

沈轻稚听了这话,喟叹出声:“春景苑就是这点好,宫人会伺候,让人住得舒服极了。”

两个大宫女被她说得面色发白,却一句辩驳都不敢说,苍白着脸儿退了下去。

————

此时在左侧厢房后院中,王夏音正捧着一碗蜂蜜水,眉目淡淡看向李巧儿。

李巧儿同少年时已不太相同,她面容越发深邃美丽,尤其是那双琥珀似的眼眸仿如琉璃珠,闪着动人的光辉。

细眉,深眸,樱桃口。

李巧儿的容貌即便放在长信宫中,都是最拔尖的,也就凭着这傲人的美貌,她即便寡言少语,也依旧成为了春景苑中最得太子喜爱的宫人。

王夏音自来不喜李巧儿的性子,总觉得她比闷葫芦还要无趣,平日里八竿子打不出个屁来,沉闷呆板,也不知殿下到底喜欢她什么。

如此想着,王夏音便不自觉看向窗外,然后才道:“如今你已经不再是春景苑最出色的了,你看她一来,春景苑立即便不同。“

王夏音声音温柔动听,似氤氲着让人心痒难耐的魅惑,勾得人一路往陌路里去。

她谆谆善诱:“你现在不同我一起走,往后一个人可怎么办?你看沈轻稚那样子,谁能斗得过她?”

“万一以后殿下喜她多些,你无依无靠的,又如何是好?”

她如此说着,轻轻握住了李巧儿冰冷的手:“我们早年相识,又一起在春景苑里住着,彼此之间也颇为了解,自来可成姐妹。”

王夏音越说,越凑近李巧儿:“巧儿,你说是不是?若是我们能连手,就不怕她沈轻稚如何兴风作浪。你瞧她昨日便坐不住,巴巴去殿下那献殷勤去了。”

王夏音一口气说了好些话,待她说的口干舌燥,把一碗蜂蜜水都吃尽,李巧儿也依旧低着头不吭声。

她只是偶尔抬头看上她一眼,但那眼神迷茫又冷清,似完全未曾听懂她的言辞,如此过了一盏茶的工夫,王夏音依旧没听到她一句许诺,几乎以为自己在对牛弹琴。

王夏音本就不是好脾气人,见她如此呆愣,心中更是火气翻涌,一时之间也是怒从心生:“你倒是说话啊,没听见吗?”

李巧儿微微一哆嗦,往边上躲了一下,但片刻时候,她似又觉得不妥,悄悄挪了挪身子,坐回来些许。

“听见了。”好半天之后,王夏音才听到李巧儿挤出这三个字。

王夏音:“……”

王夏音差点突出一口血来:“你听见了,然后呢?你是否要跟我联手?是否要同我一起对付沈轻稚?眼看她今日就要落入谷底,咱们趁她病要她命,这是能打击她的最好时机了。”

李巧儿被她逼问得脸蛋涨红,这一次她无法再沉默以对,等到王夏音说完了,她才吭吭哧哧道:“可……我们为何要对付沈妹妹?”

王夏音深吸口气,差点就骂了娘。

合着她前面那么多话都白说了。

李巧儿似乎还是不明所以,忐忑又无辜地看向她,那对琉璃珠儿晶莹剔透,如同漂亮的猫儿,纯洁又可爱。

王夏音不能同她闹得太僵,她正要开口再解释一遍,外面就传来慌张声音:“姑娘,姑娘,不好了。”

王夏音面色不变,只等宫女菱花快步进了卧房,才训斥道:“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

菱花手里的食盒都要拿不住,她直接把食盒放到桌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姑娘,大事不好了!”菱花慌张之间,并未瞧见屋里的李巧儿,她只看着王夏音道,“昨日沈姑娘送的那个荷包,那个荷包……”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王夏音就打断了她的话,她冷哼一声,道:“怎么,那荷包太子殿下还能收了不成?之前咱们……”

“收了!”菱花的声音都有些干涩。

“姑娘,那荷包昨日太子殿下便收了,今日一大早,就派简公公亲自登门,给沈姑娘送来了太子殿下的赏赐,听闻金银珠宝都有。”

简义虽非年九福那般从小伺候太子殿下,却也是太子身边的得用臣属,他掌管内官监,专侍奉管太子殿下的库房,给太子身边的亲近之人赏赐大多都是出自他手。

且不提之前春景苑从未成功往毓庆宫送过礼,便是侍寝之后,都是由春景苑自己按照常例给赏赐,根本就没有额外赏赐一说。

太子殿下确实看起来冷面冷心,不是个能捂热乎的冰块,但若是人人都得不到优待,人人都得不到那份暖意,那便也众生平等了。

可如今……

却有人得到了旁人得不到的一切。

菱花话一出口,不光自己白了脸,还让王夏音脸上的笃定一击溃散,让她面色大变。

王夏音张了张嘴,好半天未多说一言,这一次,哑口无言的变成了她。

房舍内一片安静,就连喘息声都没了。

李巧儿看了看菱花,又小心翼翼去看她,纠结再三,又等一盏茶才小声开口:“音姐姐,时候不早了,我先回了。”

王夏音此番是彻底懒得理她了,她丧气地摆了摆手,让李巧儿自便。

李巧儿就飞也似地从王夏音屋中逃了出来。

她刚一出王夏音的门,抬头就瞧见纪黎黎正坐在自己的厢房门前,正眯着眼晒太阳。

细碎的阳光落在她粉白的芙蓉面上,让她看上去也发苍□□致,脆弱可怜。

听到李巧儿的脚步声,纪黎黎睁开眼睛,见是她,便抿唇一笑:“巧姐姐,晨好。”

李巧儿好不容易喘过气来,见了她又是一顿,磕磕绊绊道:“晨好,晨好。”

之后,李巧儿就迅速回了自己厢房,再也不肯出来。

纪黎黎慵懒躺在躺椅上,她仰面看天,脸上依旧挂着和煦的笑。

她的宫女莲花端了阳春面出来,小声道:“姑娘,一会儿要开课,先吃早食吧。”

纪黎黎让她把面放到边上的方几上,然后便慢条斯理吃起来。

莲花其实也很忧心,但她到底还算沉稳,不像隔壁那两个那么咋呼,因此脸上还能维持住平静。

“姑娘,今日的事……”

她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口。

纪黎黎慢条斯理吃着面条,待到一碗面都吃完,她才轻轻叹了口气:“满园缤纷,繁花似锦,谁又能知道哪朵花开得美,开得艳?”

纪黎黎继续抬头看天,眯着眼睛缓缓道:“这都不重要,能开过一年四季,才是真正开得好。”

沈轻稚自是不知因她之事,左侧厢房那边玩得好不热闹,她早晨舒舒服服用了一顿御膳房的手艺,然后便戴着太子殿下新给她赏赐的红石榴梅花簪,耀武扬威般地出了门。

一路上,往常对她爱答不理的宫人们,皆是弯腰行礼。

“沈姑娘早。”

“沈姑娘晨安。”

沈轻稚眉目含春,笑意盈盈,她身上那股朝气,似比春日的新芽还要鲜活。

“早。”

她一一回礼,客气温柔,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待跨过前后院的垂花门,沈轻稚正待快步进书房,抬头就见两道略显熟悉的身影立在门边。

一个高一个矮,一个胖一个瘦,倒很是相得益彰。

李大山面色还是有些难看的,他眼睛左瞧瞧右看看,不肯往前走,倒是朱兴海颇为没脸没皮,他端着一张圆脸,很是讨好地往前走了几步,老远就给沈轻稚打了个千。

“哎呦沈姑娘,你看我这人,就是眼皮子浅,”他如此说着,一手伸出来,在自己右脸上啪地打了一声,“得罪了沈姑娘,是我不懂规矩。”

他说一句,打一下,不过两句说完,两边脸都红肿起来。

脸皮够厚,心也够狠。

沈轻稚脸上笑容丝毫未变,她依旧客气温柔:“朱公公,您这是何必,咱们都是一个院的人,自来应该携手共进,我好你好大家都好,对吗?”

这话说得很是大气,胸襟宽阔,让朱兴海打着脸的手都顿住了。

他满脸羞愧,又往前行了两步,没有同她诉苦,也没有说些不知所谓的理由,他只承诺:“沈姑娘,此番我犯错,是我自己没用,以后再也不会。”

“若是我以后再眼皮子浅,姑娘便把我赶出春景苑,让我去杂役所营生去。”

这话说得够狠。

沈轻稚轻声笑笑,眉尾的明媚如同朝阳,让人如沐春风:“朱公公,倒也不必闹成这样,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我们能同居一宫,一起为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分忧解难,是我们的福气,自来应该守好这份福气。”

沈轻稚话锋一转:“再说,我不过是个侍寝宫女罢了,哪里能把公公随意差遣?公公莫要同我玩笑。”

这一两句话说下来,朱兴海心中忐忑去了大半。

朱兴海几乎都要老泪纵横:“谢姑娘开恩,姑娘心慈人善,往后一定会飞黄腾达……”

沈轻稚打断他的话:“公公可莫要替我许愿,我担不起这般前程,不过公公也得眼明心静,得看清楚人事,以后办事才不会出错。”

“我说的对吗?”

朱兴海心中再度打起了鼓。

沈轻稚那双漂亮的桃花眸子眼尾带笑,可那眼眸深处,却似氤氲着无边寒潭,透着一股子让人哆嗦的冷意。

言笑之间,摄人心魄。

朱兴海心中杂乱纷呈,却最终不敢再轻描淡写,他对沈轻稚低下了头:“是,姑娘说的是,我一定会谨记姑娘教诲,仔细行事。”

“不让姑娘白白为我操心。”

沈轻稚这才笑了:“朱公公,孺子可教也。”

她说着,看也不看一声不吭的李大山,领着戚小秋翩然而去。

待她们身影消失在琳琅珠帘中,李大山才僵硬着脸开口:“你何必……”

朱兴海脸色微变,呵斥道:“闭嘴。”

李大山面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忍不住道:“你别忘了,是谁提拔你上来的。”

朱兴海却冷笑一声,瞥了他一眼,道:“她提拔你上来,却把你当个面团肆意磋磨,这一次咱们两个在前面打前锋,得到了什么?”

他顿了顿再道:“再说,我们这差事原也不是因她而来,都是皇后娘娘开恩,太子殿下仁慈,你可别忘了这些。”

说罢,他看也不看李大山,快步向前走:“你要不想好好在春景苑待着,你自己作死去吧,别拉上我。”

“我还得尽心尽力为贵人们当差。”

————

沈轻稚上午的课上得异常平顺。

今日是学琴,教授琴艺的是乐司的琴博士,她琴艺出众,教授细心,沈轻稚便听得很是入迷。

自然,她能感受到其余几位或有或无的目光,她们或是好奇、或是嫉妒、亦或者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妒恨。

但沈轻稚却全不在乎,她一门心思听课,想要学会这一手简单的欢喜调,待到上午课结束,沈轻稚已能磕磕绊绊弹奏一曲。

虽不够动听,却能成调。

课毕,沈轻稚也不在书房多做盘桓,她利落起身,转身便要踏出珠帘门。

然而今日却有人开了口:“沈妹妹。”

沈轻稚脚步微顿,她偏过头来,借着正午明媚的日光看向开口之人。

王夏音往前走了两步,她眯了眯眼睛,脸上有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还没恭喜沈妹妹,得了太子殿下的赏,这在咱们春景苑可是独一份。”

王夏音的声音一如既往动听,沈轻稚眉目之间的笑意也越发灿烂:“不过是侥幸罢了,姐姐若是得送,说不得太子殿下也会给赏。”

“姐姐这般得殿下恩宠,不如也试一试?说不得就会得偿所愿。”

她如此说完,不管王夏音是如何脸色,转身便走。

有了这个小小的荷包,沈轻稚在春景苑的日子可谓是翻天覆地。

一日三餐都有朱兴海手下的小黄门亲自上门询问,每到饭时都殷勤送来,绝不叫沈姑娘等待半分。

在朱兴海的带领下,整个春景苑都殷勤备至,沈轻稚不用张嘴说半句话,就能有人把她想要的东西双手奉上。

如此过了几日,突然清闲下来的戚小秋对正在晒太阳打络子的沈轻稚道:“姑娘当真厉害,果然如同您所言,三五日不过,日子便好起来。”

戚小秋叹道:“如今就连吃用的水都有人早晚送,生怕姑娘为此发怒。”

沈轻稚手里飞快打出一个平安如意结,轻轻笑道:“我哪里会随意发怒,我这么好的脾气,自当是温和有礼的。”

这话说得颇有些逗趣,戚小秋那张寡淡的脸也跟着有了些欢喜气,她抿了抿唇,还是忍不住笑出声。

“原我来跟着姑娘的时候,同屋的姐妹都劝我,说留在尚宫局才能晋升,平白无故跑去跟着一个侍寝宫女做什么,疯了不成?“

戚小秋跟了沈轻稚小半月,虽不能说全然看清沈轻稚的为人,却也能知道三四分。

沈轻稚不喜藏着掖着,一句话拐到昌平去兜个圈子,她要身边人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这个性子,其实同戚小秋最是相合。

戚小秋便也敢如此直言。

沈轻稚其实也有些好奇,她之前问过戚小秋为何会来自己身边,但当时戚小秋说人往高处走,尚宫局顶天就是管事姑姑,在宫里行走虽也体面,却到底不如宠妃身边的姑姑那般得势。

在得宠的贵人身边伺候,那是当真能横着走。

但现在,显然戚小秋是已经把信任交付与她,给她说了实话。

戚小秋抬头看向沈轻稚,唇边缓缓勾起笑意,这般率真,才有些青春少女的模样。

“姑娘,我来姑娘你身边,是表姑亲自同我说的,”戚小秋轻声细语同沈轻稚说了她跟瑞澜的关系,然后继续道,“咱们一同在坤和宫听课,我同你虽未亲近,但也知道你极好相处,因此心中并未如此抵触,于我来说,伺候姑娘和留在尚宫局,其实并无不同。”

“既然表姑开了口,那我便来了,”戚小秋道,“就这么简单。”

有些事原本就是极为简单的,并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有那么多暗算诡计,戚小秋给沈轻稚做宫女,不过是上面安排罢了。

沈轻稚同眉目含笑的戚小秋对视一眼,两人相视一笑。

“是啊,许多事就是这么简单。”

沈轻稚把手中平安如意结打上最后一个扣,然后把她轻轻放到戚小秋手心中。

“但你来了我身边,我便要让你过得比尚宫局更好,”沈轻稚眉眼弯弯,“这也是给瑞澜姑姑面子,对吗?”

戚小秋觉得喉咙有些哽塞,她深吸口气,闷闷嗯了一声:“是。”

沈轻稚仰头看向外面天光。

半月过去,此时已是三月中旬,春日的暖光在一阵又一阵的和煦光景里越发耀眼,枝头的新绿已经染了整个长信宫,姹紫嫣红的花儿迎风摇曳,彰显著自己妩媚的身姿。

春日盎然,柳亸莺娇,自是人间三月天。

沈轻稚微微合了合眼眸,突然问:“小秋,春衫可曾送来?”

戚小秋道:“按姑娘的份例,春衫有两套绣花罗,两套略薄一些的绢丝衫裙,前两日尚宫局织绣所的姑姑就来问了姑娘的尺寸,这几日应当就能送到。”

作为侍寝宫女,她们的份例是没得选的。

花样颜色全凭尚宫局织绣所来定,只能给什么穿什么,没有多嘴的余地。

即便没有那日帝后太子一家三口的和乐佳话,沈轻稚也会选那时送出荷包,为的就是今日。

沈轻稚听了戚小秋的话,微微闭了闭眼睛,她似是在盘桓什么,又似有万千思绪,最终却还是缓缓睁开双眸。

在她那双深邃的桃花目中,此刻多了让人无法忽视的坚定。

她下定了决心。

戚小秋坐在她身边,一针一线做着绣活,瞥见这一抹目光后,她心中一紧,随即却又放松下来。

无论姑娘做什么决定,都是对的,她只要跟在姑娘身边,陪伴着一步一步向前走便是了。

沈轻稚问过春衫没两日,尚宫局果然把衣裳送到了。

这一次是由织绣所的大宫女亲自送来的衣裳,她一来便拜见了沈轻稚,先同沈轻稚寒暄两句,才笑眯眯道:“丝柳姑姑早就听说姑娘美若天仙,今日一见简直惊为天人,总觉得传闻都太庸俗,未说出姑娘三分美丽。”

这话说得可太动听了,沈轻稚抿嘴一笑,脸上泛起羞涩的红晕:“姐姐折煞我也。”

那大宫女今岁二十五六岁的模样,一看便是织绣姑姑身边的红人,单只看她身上的绿罗翠竹春衫,就知她在织绣所地位不低。

沈轻稚也很客气,让戚小秋备好茶水,这才在明间落座,同大宫女道:“姐姐莫要太过拘谨,坐下说话。”

这大宫女却未坐,她对身后的小宫女们一挥手,宫女们便捧着衣裳上前,一一给沈轻稚介绍。

“姑娘,您年轻,穿鲜嫩的衣裳最好看,但姑娘又长得太过美丽,若是衣裳太过艳丽,反而会本末倒置,让人无法一眼便看到姑娘的美,如此一来,丝柳姑姑思忖再三,还是给姑娘做了四色的春衫。”

沈轻稚的份例就这么多,即便尚宫局想要巴结,也不能逾制,只能在份例之内卖个好。

这四色春衫,两套罗裙皆用了团花罗,一件月白,一件鹅黄,颜色都很清淡,并不如何张扬,但团花罗质地轻软,上面的团花暗纹却流光溢彩,春日阳光一照,端是熠熠生辉。

素雅娴静,却又出色耀眼。

沈轻稚只看一眼,便知道尚宫局是颇用了心思的。

份例是定死的,料子也都一般无二,但选什么颜色,什么花纹,甚至由熟手和生手来做,做出来的成品都天差地别。

如今摆在沈轻稚面前的,无一不是精品。

大宫女见沈轻稚眉眼间的笑意更浓,便也跟着笑:“姑娘往后还有大日子,总是这么素净倒也不成,正巧岭南进贡一批水红绢帛,用来做广绣衫裙最是美丽,姑姑便让织绣宫女给做了迎春绣样,给姑娘赶制出一身水红迎春绢丝衫裙,姑娘瞧瞧可喜欢?”

绢丝衫裙要做两身,一身水红的,另一身则是竹绿的。

尤其是水红这件非常精致,里面还给配了水红轻罗中衣,外面是缥缈似仙的外衫,中衣颜色略浅,外衫颜色更艳,两相搭配,自是有缥缈若仙的妩媚风情。

这一身衣裳,无论是颜色还是绣纹,都同沈轻稚的明媚眉眼搭配得恰到好处。

这一看便是专门为她做的衣裳,特地为某一日准备的,沈轻稚聪慧过人,一眼便看出端倪。

看到这一身新衣,沈轻稚抿唇一笑:“多谢丝柳姑姑惦念我,如此隆重,让我倒不知要如何谢。”

大宫女见她一眼既明,根本不用旁人多说一句废话,心中不由感叹姑姑的英明,连忙道:“哪里要姑娘谢,这都是咱们的本分,只盼着姑娘以后荣华富贵,可过得舒心些才好。”

“衣裳都送到,我也不多叨扰姑娘,若是有什么要紧的活计,姑娘让小秋知会一声便是,姑姑定能给安排妥当。”她如此说着,这就要领人离开,戚小秋不用沈轻稚吩咐,忙跟了上去,亲昵拉着大宫女的手,亲亲热热送她出了春景苑。

这衣裳一到,沈轻稚便知路要开始走了。

果然,不过平静两日之后,坤和宫便来了懿旨。

太子殿下因忧心陛下病情,又于国事忙碌,因此夜难深寐,白日精神不济,实在忧思过重。

皇后娘娘忧心太子殿下身体,不让儿子如此殚精竭虑,特地安排侍寝宫女前去毓庆宫侍奉,不为侍寝,只为温言软语,红袖添香,抚慰太子殿下一片忧思。

如今圣上重病,几不能愈,下面所有臣公宗室,便不能行喜悦欢庆之事。

对于太子和皇子们来说,自是连让宫人侍寝都不可。

但不侍寝,也得有人照料太子起居,劝慰太子不要太过伤怀焦心。

这一道懿旨,自然落在了太子殿下中意的沈轻稚身上。

纯卉即便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驳回皇后懿旨,是,春景苑一贯由纯卉递送名录给毓庆宫,但这只是因原来的春景苑并不重要。

现在,萧成煜搬到了毓庆宫,成了太子殿下,那么他就是未来的储君。

以后的一切,都要提前考虑了。

沈轻稚此刻正跪在明间的地毯上,听着敬事房的中监宣读懿旨。

“……望宫女沈氏温柔体贴,以宽上心。”

沈轻稚身姿绰约,脊背挺直,待到懿旨读完,她长长一拜,轻声道:“轻稚自当谨遵懿旨,不负娘娘厚望。”

一声落地,自不回头。

弘治二十四年春,宫人沈轻稚奉皇后懿命,侍太子于毓庆宫。

恰是春暖花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