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轻稚她们一路跟着春景苑的大宫女,往右侧厢房行去,这大宫女声音温和,看似是个和气人。

她道:“我姓纪,是嬷嬷身边的大宫女,你们叫我言姐姐便是,右侧厢房便是我同李哥一起管,他是大黄门。”

她说着,直接开了右侧厢房的院门,踏步而入,里面是一片干净雅致的小院落。

右侧厢房自也分前后两进,前面只间前房和两间侧厢,后院也是一般无二。

沈轻稚在皇后娘娘那里有体面,身边直接配了一等宫女伺候,因此,纪言便直接给她安排在右厢后房,而赵媛儿则住侧厢房。

反正如今春景苑屋舍多,空着也是空着,倒没必要在此事上苛责人。

纯卉就是再刻薄,大抵也不会主动去招惹这些日后还不知道有什么造化的侍寝宫女,住也让她们好好住了。

屋舍全部都打扫干净,除了略有些窄小,倒比坤和宫的角房要好得多。

沈轻稚同赵媛儿在院中分别,领着戚小秋一起进了后房。

后房一共间,当间是明间,左右各有次间,次间中早就搭好通铺,粗粗一看,足可住五六人。

在次间最边上还有个角房,那是给宫女住的。

春景苑的屋舍虽无过多摆设,但窗明几净,干净整洁,沈轻稚是相当满意的。

她可终于住到有大隔窗的屋舍了。

她一满意,脸上便有些笑意,对纪言道:“多谢言姐姐,还提前命人打扫干净,给咱们省去不少麻烦。”

纪言淡淡一笑,只道:“这会儿还早,其他位姑娘们都在上早课,沈姑娘便先收拾片刻,一会儿自有人来送午食,到时候他会告诉你何处何时上下午课。”

沈轻稚亲自给了打点,又送她离开,这才同戚小秋进了次间。

“桌椅都有,炕上的被褥也是新的,倒是不错,”戚小秋冲沈轻稚道,“姑娘先坐下,我把咱们行李收拾好,姑娘还要什么,我一会儿去寻人取。”

戚小秋只同她一起上了几日课,其实并不算相熟,但她们都已入宫多年,对宫中的一切事物都熟悉无比,即便突然换了个宫室,也知道要如何行事。

沈轻稚微微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道:“看春景苑这般样子,显然不会太过便利,不过……我们大抵住不了太久,这样吧,你领支领些碎布丝线,闲来无事我想打发打发时间。”

戚小秋知道她千好万好,就是针线不精进,闻言却毫不迟疑,只清脆答:“好。”

沈轻稚也不闲着,主仆二人一起收拾好行李,戚小秋这就端着盆子要去水房打水。

就在这时,一道消瘦身影出现在门外:“沈姐姐。”

开口之人正是同她们一道来的赵媛儿。

只看她局促地站在廊下,一道阴影落下,让她的面容都埋藏在光阴之外。

她实在太瘦小,又一贯不言不语,细脚伶仃站在那,让人很容易便忽略过去。

“媛儿快请进?可是安顿好了?”沈轻稚忙请她进来。

赵媛儿原本便胆小话少,又是个闷葫芦性子,这会儿听到这话,几乎都要急哭:“沈姐姐,我……我那屋子乱糟糟的,被褥也都是旧的,桌椅板凳落了一地,一点都没法用。”

她的宫人得来了春景苑再配,因此,行李便要自己收拾,只不过那房子实在太过脏乱,让她无从下手。

主要是她也不知那些板凳是留还是要扔的,轻易不敢动。

在枯坐两刻之后,她还是鼓起勇气过来寻沈轻稚。

然而来了后房一瞧,这边窗明几净,干净整洁,她心中自是越发阴郁。

“沈姐姐,我可怎么办?”赵媛儿几乎都要哭出来。

沈轻稚微微一顿,她同站在门口的戚小秋对视一眼,这才道:“你莫急,正巧小秋要去打水,让她替你问问便是。”

大楚宫规,侍寝宫女都是从八品的位份,同宫女品级中的大宫女一般,如此看来,赵媛儿也只比戚小秋高了半品而已。

因此,她是不怎么敢使唤戚小秋的。

只有沈轻稚替她开口,戚小秋才会看在沈轻稚的面子替她问一问。

得此一言,果然赵媛儿这才露出松快模样:“谢谢沈姐姐,有劳小秋了。”

戚小秋淡淡嗯了一声,快步离去。

沈轻稚似是没察觉到赵媛儿那些小心思,她叫她进来一起落座,东拉西扯一起说了会儿话,不多时,戚小秋便领着一个瘦小的宫人回来。

戚小秋手里端着水盆,那宫女拎着两桶水,脚步都有些蹒跚。

戚小秋进了后房,把水盆在架子上放好,然后又到门口从那宫女手上取了一桶水,回来放到了次间角落里。

然后这才道:“你把水桶放在外面,自己进来同姑娘见礼。”

这小宫女瞧着瘦瘦小小的,只十五六岁大小,长得甚是平凡,没什么亮眼的地方。

她听了戚小秋的话,整个人略一哆嗦,然后才快步进了次间,胡乱对坐在椅子上的两人屈膝行礼:“给姑娘问好,奴婢是春景苑等宫女钱杏花,被纪言姐姐安排来伺候媛姑娘。”

沈轻稚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笑容,她一言不发,只慢条斯理摆弄手中的帕子。

另一侧,赵媛儿豁地起身,她脸庞涨红,却还是维持住了侍寝宫女的尊容。

“很好,你叫杏花是吗?是个好名字,”赵媛儿没头没脑夸了杏花一句,然后才对沈轻稚道,“谢姐姐收留我,这就得回去收拾行李了。”

沈轻稚这才开口:“快去忙吧。”

主仆两个就闷不做声地走了。

待她们走了,戚小秋才从身上取下挂着的水瓶,架子上寻来茶炉开始煮茶。

“春景苑人可多?”沈轻稚问。

戚小秋把水煮上,这才松了口气,回到沈轻稚身边道:“倒是不算少呢,除了每位姑娘身边的宫女,左右侧厢各一名大宫女、大黄门,除此之外,一等宫女、二等宫女、等宫女和小黄门各四人,杂役不知数。”

春景苑虽不在后宫,却也是后宫,苑中自是宫女多,黄门少。

沈轻稚点点头,突然对戚小秋笑道:“今日我们省事,全赖你面子,倒是叫我欠你人情了。”

她这话并无阴阳怪气,反而有些浓浓的玩笑之意。

戚小秋刚听第一句时略有些紧张,听到最后一句便心中一松,也跟着抿了抿嘴。

“是我表姑心疼姑娘,不想让姑娘弄没脸。”

说到底,应该是她表姑心疼戚小秋,不想让自家表侄女做那些粗重活计。

可不就是沈轻稚沾了戚小秋的面子。

戚小秋未说自己的表姑姑是谁,但沈轻稚却也猜到了几分,最不济也得是尚宫局的掌事姑姑,否则还真用不上春景苑的人。

主仆两个只这句便揭过此事,沈轻稚未再多言。

戚小秋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包袱,道:“姑娘瞧瞧,料子是我自己挑的,绣线都是一样配好,姑娘想做什么?”

说话工夫,热水烧开,戚小秋从架子上取下沉轻稚从坤和宫带来的茉莉茶,倒入茶壶中。

氤氲水汽铺散开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幽幽茉莉花香。

沈轻稚摸着手中细碎的绫罗绸缎,笑道:“近来宫里很是有些事端,我想做个祈福荷包,静心凝神,祈福求稳。”

戚小秋便道:“姑娘心善。”

沈轻稚眯着眼睛笑了。

吃过茶,又大致摸清了右侧厢房的各处摆设,沈轻稚便靠坐在窗下的圈椅上,开始慢条斯理画绣样。

阳光正好,暖暖抚摸人心。

窗外似还有迷路的雀儿,扑腾着翅膀飞落在春景苑墙外的银杏树上,落在生了绿意的枝头。

大楚的长信宫不拦鸟,宫中时常会有这些小灵物,可爱又俏皮。

沈轻稚心情大好,她正在左右挑选绣样,就听外面传来一道尖细的嗓子:“给新来的两位姑娘请安了,午时将近,请姑娘们派人同咱家去领午食。”

这是个黄门。

沈轻稚看了看戚小秋,戚小秋便忙起身,快步而出。

沈轻稚并未出面,她只是透过打开的隔窗,往外面瞧去。

只见干净空旷的小后院中,正站着个瘦高个的黄门,他身上穿着大黄门品级的青灰袍服,双手揣在袖中,正眯着那双细长眼睛昂首静立。

这应当是专管右侧厢房的李大山李黄门。

但他这态度,却实在不怎么样。

戚小秋反应非常迅速,一听人声便迎了上去,而旁边的侧房内,大约五喘息之后才打开房门,瘦小的杏花从门缝里钻出去,低头驼背地来到戚小秋身后。

“这位是李公公吧?”戚小秋客气往前一送,给他送了一个半新不旧的荷包,又道,“以后咱们一处伺候,若是小秋有什么做得不对,还请公公见谅。”

李大山收下荷包,但脸上的表情依旧很冷,他继续阴阳怪气:“哎呦,不敢不敢,我哪里敢得罪小秋姑娘,姑娘折煞我也。”

“不知小秋姑娘对咱们打扫得可还满意?”

沈轻稚一听便明白,戚小秋的表姑姑让春景苑提前打扫好沈轻稚的住处,得罪了这位“李公公”。

戚小秋却似听不懂他这话头,继续客气道:“李公公,咱们初来乍到,不懂春景苑的规矩,但刚刚言姐姐却说午食是由人送来,不许咱们去取,若是犯了春景苑的规矩,奴婢心中也是害怕的。”

李大山面色微变:“纪言说的当听,我说的就不当听?”

他似乎不耐烦了:“若想用午食就同我去取,若不想用就饿着拉倒。”

他说完,长袖一甩,直接便转身而去。沈轻稚收回视线,她淡定自若,继续画花样。

画个什么好呢?

不如就画个山川平安吧。

————

李大山自顾自走了,戚小秋不可能饿着自家,便只得领着杏花去取饭。

待她们回来,戚小秋在明间摆好饭,沈轻稚便叫她同自己一起吃。

同在坤和宫时相比,侍寝宫女的饭食似乎并未有什么长进。

四菜一汤并一大碗米一笼小笼包,就是她今日的全部午食。

沈轻稚同戚小秋一道一道看过去,油豆腐炒白菜火候有些老了,油豆腐泛着微焦的褐色,素炒茄子和土豆煨鸡块不功不过,只是能吃罢了。

还有一道桂花糖藕,上面一层晶晶亮亮的桂花卤子,大抵是味道最好的,瞧着也漂亮。

戚小秋舌头很毒,一筷子便唱出来:“只这一道是御膳房送来的,剩下的还是膳房的菜。”

侍寝宫女虽也担着宫女的名头,却到底是半个贵人,她们的每日饭食,尤其是中午晚上的主菜,按例都是由御膳房来送的。

但今日在春景苑的第一顿,她们的饭食就被掉了包,只有桂花糖藕是御膳房所出,还只是个冷碟。

剩下的菜能去哪里?

沈轻稚唯一蹙眉,却并未多言,只同她一起用过饭食,便歇下了。

未时正,沈轻稚便循着往日习惯醒来,戚小秋已经准备好了新衣和手笼,正等她醒来。

沈轻稚自己穿衣,笑问:“你可休息了?”

戚小秋跟杏花一起住在边上的角房,沈轻稚上午瞧过,同她在坤和宫的角房差不多大小,倒是可住。

只不过杏花那般性子,戚小秋同她一起住怕是不惯。

戚小秋听闻她关心自己,又是不自觉抿了抿嘴唇,她不惯常笑,也做不出笑意迎人的模样。

“谢姑娘关心,我歇息了的,杏花倒是未曾回。”

沈轻稚了然点头,穿好鞋袜,她让戚小秋帮她简单梳好头,因着还未侍寝,她依旧竖着垂髫髻,瞧着很是年轻灵动。

戚小秋拎起手笼,这便引着她出了门。

刚梳头时沈轻稚已经听到了外面动静,赵媛儿早她一盏茶离开,因此她并未去叫她,只是自顾自顺着侧门来到景春院中宅的后院。

戚小秋道:“每日未时正,姑娘们便要一起在后院的书房听讲,我领饭时打听过,学的是四书五经。”

沈轻稚颇有些吃惊:“四书五经?”

且不提大夏建国日短,法度混乱,大夏后宫的规制也是沈轻稚做了贵妃之后一点一点理清,才初步有了些样子。这大楚后宫专门用来训导侍寝宫女的训导课居然是四书五经,确实很让沈轻稚吃惊。

并不因为女子不能学,相反,大楚历史比大夏长数倍,有着悠久的文明,看似法理严苛,却并不苛责女子。

大楚的女子可识文断字,可以工养家,甚至可以学识遴选女官,这些都让大夏女子羡慕不已。

然而许多事并非一蹴而就,就比如说宫中宫女们,大多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若非实在难以生活,怕是不会入宫为婢,因此,她们不说文学有成,即便是识文断字都是不成的。

未有开蒙的姑娘们,直接便学四书五经,对于她们来说不啻于听天书。

沈轻稚从小在大夏长大,对大楚之事多只通过书本,换句话说,她对大楚的了解和印象是极为刻板的。

这几年中,她虽算是在宫中越来越好,但也只能看到长信宫这一方天地,她不知外面世界如何,不知大楚的江南水乡是什么模样,未曾看到一望无际的大海,也不知高山上的霜雪是否寒冷冻人。

她能获取眼界和知识的唯有书本。

殊音阁给了她最好的机会,这几年中她只要有空就会废寝忘食,也正因此,她终于把大楚的历史都囫囵吞枣看了个遍,而中原之史只看了个皮毛而已。

但一国之大,沃野千里,一国之深,大凡一百多载光阴。

无论大夏、大楚、北齐,都有她从未见过、听过、去过之处。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这一刻,沈轻稚突然生出无限热血,她突然感谢上苍,可让她重活一世,去领略另一番人生。

似同为宫闱,却大相径庭。

戚小秋自不知这一刻沈轻稚心中如何百转千回,她倒也并未纳罕沈轻稚为何会吃惊,只是道:“姑娘一直在坤和宫伺候,没进过尚宫局,自是不知这些。”

“宫中女子,大凡成为宫妃者皆不可目不识丁,亦不可不学无术,即便只能背诵四书五经,也比文盲要好。”

沈轻稚愕然:“这是为何?”

戚小秋道:“这规矩自大楚开国便有,当年开国之初,高祖文皇后是江南樊氏千金,她认为宫中女子必要通晓礼仪,如此才可辅国训子,否则宫妃见识太短,容易误教皇子公主,引国动**。”

“早年入宫者大凡世家千金,名门闺秀,即便再不学无术也都粗通文墨,因此宫妃入宫之初,训导课便是四书五经,后来尚宫局便把此课流传下来,侍寝宫女们也要一起学习。”

沈轻稚无声摇了摇头。

这规矩的初衷是好的,只是延续至今已有些畸变,成为了精致漂亮的摆设,中看不中用。

这些宫女大多不识字,直接便学四书五经,不仅不会让她们升起学习的兴致,反而对此越发头疼不喜。

沈轻稚如此想着,两人便来到后院明间,透过打开的隔窗,沈轻稚看到里面已有五身影。

她应该是最迟的一个。

沈轻稚却并不慌张,她快步而入,只在书房门口略停半步:“沈轻稚请见先生。”

她声音一起,里面的呼吸声便陡然一窒,沈轻稚余光撇去,只见珠帘晃动之间,是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熟悉的是赵媛儿和几年不见的李巧儿,陌生的则是王夏音和纪黎黎。

除了她们几个侍寝宫女,每个人身边还立着一名宫女,显然她们的宫女也要跟随一起听讲。

在书房正前方的书桌后,正坐着一个年逾五旬的女先生,她一头灰白长发梳得略有些凌乱,素色道袍的袖口处也略有些污渍,显得很是不修边幅。

她戴着一对琉璃镜,正眯着眼看手里捧着的书,似乎对台下坐着的侍寝宫女毫不在意。

听到沈轻稚的嗓音,她也只是百无聊赖抬抬手:“坐吧,还未到时辰。”

不到时辰便不上课,在其邋遢的外表下却很有原则,多一句话都不讲。

戚小秋掀开珠帘,请了沈轻稚款款而入,沈轻稚打眼一看,便知道窗边最晒眼的位置已经被赵媛儿坐了,给她留了一个略靠后的墙边座位。

不得不说,赵媛儿还是很懂事的。

沈轻稚也不挑,她很是悠然自得地坐了下来,然后便看到书桌上摆了一摞书。

大抵才开始学四书,因此摆的只有四书和几本字帖,瞧着很是干净整洁,应当是特地为她准备的。

沈轻稚粗粗翻了翻,边上戚小秋就从手笼中取出茶杯和笔墨,放在了沈轻稚手边。

坐在台上的女先生瞥见了她们这边的动作,不由问:“你是沈宫女?你可识字?”

沈轻稚便素手起身,行过礼后清脆答:“回禀先生,学生姓沈名轻稚,原在坤和宫殊音阁伺候。”

能给宫女们讲课的,必对宫中熟悉,不可能不知殊音阁是什么地方。

果然,那位女先生一听倒是来了兴致:“你识字就好,娘娘倒是舍得殊音阁的人,愿意送来春景苑。”

这话倒是能听出个话音来,这位女先生应当跟苏瑶华比较熟悉,大抵是她的书友。

沈轻稚冲她温婉一笑,得了她的允才复又落座。

这一问一答,旁边四人都未多言,她们似都在认真读书,心无旁骛。

沈轻稚落座之后,时辰便到了。

那位女先生坐正身体,她把有些笔墨污渍的袖子挽起来,露出细瘦的手腕。

她道:“今日有两名新学生,那我便重新介绍一下自己。”

她如此说着话,那张慈祥的面容上带了些笑意,她的长相很特殊,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缱绻,让人瞧了便心生倾慕。

女先生落落大方:“我姓岑,供职南书馆,是南书馆的编修。”

沈轻稚心中了然,怪不得这位女先生如此大方,南书馆主持大楚出版刊印,馆长为主理,还有两名副编纂为副理,在其之下就是编修。

这个南书馆的编修官级从四品,品级相当之高。

这个品级并不意味着编修官如何位高权重,南书馆也并无实权,不管百姓事,但其品级,却是对其学识的肯定。

非政途的大儒先生们,大多都在南书馆挂一个编修。

眼前这位岑先生必定有过人之处。

沈轻稚瞥了赵媛儿一眼,见她还在愣神,便微微挪了挪脚步,几乎缓慢地从桌后起身,几不可查地引领着赵媛儿同这位先生见礼。

“轻稚见过岑先生,先生康健。”

岑先生那双明亮的眼眸透过琉璃镜看向她,只笑道:“坐吧,我们上课。”

这个特殊的学堂,学生来来去去,总是不定数,有的人读过书,有的人识过字,有的人大字不识半个,教起来其实很难。

但岑先生却并不显得如何抗拒,她很自然地取出最上面一本书,道:“今日我们继续学《论语》,昨日我们讲过不耻下问,今日要说的则是闻一知十。”

“有人还记得不耻下问的典故吗?”

她如此问着,目光在众人脸上一扫而过,除了一脸窘迫的赵媛儿,其他几人显然还多少记得一些。

尤其是王夏音。沈轻稚便看到坐在窗边的一名妙龄女子举起手,她手腕上的银铃发出清脆声响,随之而来的,还有她宛若黄鹂的漂亮嗓音。

“回禀先生,学生还记得。”

她如此说着,便开始用轻灵的嗓音描述起昨日的课业内容。

沈轻稚垂下眼眸,只听她嗓音,当真是婉转动听,引人遐想。

王夏音很快便说完了,最后她道:“学生学识不精,以后会继续努力,希望先生悉心赐教。”

岑先生面带笑容,和气道:“很好,很好啊。”

沈轻稚听到这话,正准备翻开书本看今日所学内容,却感受到一道冰冷的眼眸扫在自己身上。

沈轻稚缓缓抬头,却未看到目光由来。

她眯了眯眼睛,捏起笔,专注听起课。

如此难得的学习机会,如不好好听讲才是傻子。

至于大傻子对她有什么探究想法,何足为惧?

侍寝宫女除了文课,也要学些女红之类,总而言之,就是不能叫她们整日里闲着。

人但凡闲下来,便要惹出事端。

春景苑的课安排得很是妥当,一日四书五经,一日女红,女红有插花、刺绣、抚琴等,看姑娘们愿意学什么,便可选什么。

琴棋书画中,沈轻稚样样都会,却不甚精通,尤其是琴,她天生便没什么音感,抚琴只能按部就班把曲子弹完,更多的意蕴一概皆无。

如此一想,沈轻稚便选了抚琴和插花。

开头日很是悠闲,一晃便度过,只要上课不需做活的日子,让沈轻稚难得找寻到了早年待字闺中的那段时光,那时候的她,对未来还有着无限的向往。

梦里都是甜的。

不过,这都是旧事了,沈轻稚把这些屁用没有的悲春伤秋全部抛诸脑后,一门心思便是学习。

只不过,春景苑却有人不想让她太过舒坦。

那是她们来到春景苑的第四日,这一日清晨,当戚小秋照例去取早食,沈轻稚在院中打五禽戏时,她才发现今日的后院并未打扫。

虽说此时是初春,并非落叶缤纷的秋日,但院中还是要每日打扫,否则就会显得有些凌乱。

往常的杂役宫人都是在她们听课时打扫,一日扫一次,院落就会显得比较整洁,可今日,沈轻稚一眼便看到角落那两片已经落了两日的叶子。

沈轻稚只微微一瞥,不再多关注,继续打她的五禽戏。

趁着年轻,她得好好保养身体,努力熬到最后,争取把所有人都送走。

想到此刻大夏那人渣已经十几许的年纪,再那么折腾下去恐怕也活不长久,沈轻稚心情立即舒畅起来。

如此想着,沈轻稚唇角带笑,一套五禽戏打得生龙活虎,很是精神。

但这份好心情却并未延续太久。

戚小秋是抿着嘴回来的,她回来时脸上并未有多少不愉,只对沈轻稚微一屈膝:“姑娘,该用早食了。”

沈轻稚却察觉出她掩盖在平静面色下的郁气,便收回手势,转身进屋:“辛苦你了。”

侍寝宫女的饭食其实不是给她一个人的,这其中还有她身边宫女的,春景苑没那么多空闲屋舍,也不想让这些侍寝宫女相互找茬,便让她们各吃各的,就连宫女们也不能去膳间。

沈轻稚没那么多讲究,都是同戚小秋一起用饭,两个人坐在一起还可说说家常,何乐不为。

但今日,戚小秋把饭食从食盒中取出的时候,却并未跟着一起落座,只是低着头站在边上,脸上这才显出分不愉。

沈轻稚也不着急用饭,只问:“怎么?”

戚小秋这才微微抬头,低声道:“姑娘,我们被人针对了。”

沈轻稚倒不意外,道:“你坐下,慢慢说。”

戚小秋深吸口气,这才擦着椅子边落座,低低道:“姑娘,咱们夜里休息早,早晨自来也起得早,我便习惯早些时候去膳间取饭。”

李大山不给送,她们自己取也不费多少事,再一个,戚小秋也想尽快摸清春景苑的人事,便也没有“伸冤”。

但今日这些人的“针对”却特别直白,直白到好脾气的戚小秋都生气了。

“姑娘,今日我去得早,那会儿膳间还没旁人,只有负责每日分饭的朱兴海和小北在,他们见了我,二话不说就把饭菜往前一推,态度极为冷硬。”

“姑娘喜吃粥,早晨都爱吃百合绿豆粥,前几日我提过,都给我换成了百合绿豆粥,今日却特地摆上了一碗炒米,那样子,一看便是昨日剩下的。”

戚小秋语气平淡,似乎并不为此事生气,但她为蹙的眉头还是出卖了她的郁结。

“我说姑娘要用百合绿豆粥,再加一笼葱花花卷,不要这剩米,朱兴海却阴阳怪气,说……”

她微微调整了一下语气,学着朱兴海那般捏着嗓子道:“哎呦呦,春景苑那么多姑娘,怎么就你们姑娘事多?要吃粥,要吃粥自己去煮啊。”

“今日就这饭,爱吃不吃。”

戚小秋说到这里,也实在气得不轻,终于也维持不住往日淡雅漠然。

“我气不过,不肯走,结果就瞧见小北在边上收拾另一个食盒,里面不仅有百合绿豆粥还有一笼小笼包,一笼水晶虾角。”

沈轻稚跟赵媛儿自来了春景苑都是由宫女自己取饭,会被送饭的自然是早就来的老人。

这食盒无非是给王夏音、李巧儿或者纪黎黎的。

沈轻稚安静听戚小秋继续道:“左院那位,李姑娘一贯要早起,她要起来赶功课,纪姑娘不爱吃粥,每日都是要阳春面,从来不带变的。”

剩下的话,戚小秋自不必多说。

不过日,她就摸清许多事,有时候根本不用如何探查,这些人的苍白手段就无所遁形。

沈轻稚听到这里,不由笑了一声。

“小秋,你真是厉害,”她真心实意夸奖,“娘娘把你派到我身边,是我天大的福分,真是……真是大好事。”

戚小秋本来还在气头上,结果听到沈轻稚如此夸奖自己,一时间竟是红了脸,难得显露出几分羞赧之意。

“姑娘,说正事呢。”

沈轻稚笑得更欢:“我说的是正事啊,身边有这么个得力人,我自来就比旁人强了,她们这么针对我,其实是嫉妒我有你。”

这话让人听了,简直是通体舒畅。

当然,沈轻稚也不是故意吹捧,戚小秋确实让人心里喜欢,她所言皆是发自肺腑。

戚小秋也只羞赧了一会儿,很快便抖擞精神:“姑娘,他们简直欺人太甚。”

朱兴海是掌管左侧厢房的大黄门,小北是一等宫女,再加上端着架子的李大山和没有打扫庭院的杂役们,这看似平静无波的春景苑,似也正在唱着大戏。

沈轻稚并不为被人针对而忧心,但她确实不想吃被人剩下的炒米,谁知道到底干不干净,如此想着,沈轻稚道:“这样,今日下午有半日空闲,你去买米、红豆、绿豆和各色酱菜,我想想……若是能买到点心,再买些点心回来也成。”

沈轻稚声音温和,让戚小秋逐渐安静下来。

“买多少?”

沈轻稚笑了:“五日便差不多了。”

她显得这样胸有成竹,戚小秋轻舒口气:“是,我下午就去办。”

沈轻稚看了看桌上那碗炒米,往边上推了推,取了昨日未吃完的点心,就着冷碟和酱菜,跟戚小秋简单垫补八分饱。

用过饭,沈轻稚便领着戚小秋神态自若去上课。

路上,她言笑晏晏,同戚小秋谈笑风生。

旁人只以为她在同戚小秋笑闹,但其实她在说:“你仔细瞧看,看看都是谁要针对我,都是谁主动,每一件事就记下。”

戚小秋一点都不担心这样的日子会长久,既然姑娘说五日,那五日一定能结束。

因此,她难得笑道:“是,姑娘放心。”

主仆两人这般潇洒肆意,让坐在书房内的王夏音差点捏皱了手中书本,她深吸口气,还是低下了头。

一日可以不食,两日呢?日呢?亦或者……直至命将终结呢?

她不急,急的也不会是她。

沈轻稚踏入书房,这会儿先生还未来,书房内的气氛很是松散。

她刚一落座,边上的王夏音便扭头看过来,笑着道:“早。”

沈轻稚觉得有些好笑,却还是笑意盈盈道:“音姐姐,早。”

两人不过就这么笑着问了一句早,似乎同往日并无区别,但沈轻稚却感受到另一道目光。

那目光似乎很是闪躲,只是犹犹豫豫看了她一眼,便迅速收了回去。

这时,另外一名教授音律的女先生到了,众人打起精神,认真听课。

午食依旧不尽如人意,菜色都不很鲜亮,虽不至于比不上凡俗宫女,但那饭菜一看便是剩下的,让人倒尽了胃口。

这朱兴海倒是很知道如何戏弄人,给的都是侍寝宫女份例之内的东西,成色好不好任凭人说,可说好,可说不好,这就没法上表给纯卉,让嬷嬷来定夺。

这个做法实在太过恶心人,还让人有苦说不出。

沈轻稚淡淡看着那饭菜,道:“午时用点心将就一二,这饭菜一会儿给他们送回去,直接告诉朱兴海,宗室一贯勤俭,从不浪费铺张,他如此这般有违宫规,让他自己掂量着来。”

她不恳求,不服软,也不硬来。

她只是按照她的性子,该如何便如何,行事有板有眼,丝毫不乱。

戚小秋便道:“是。”

沈轻稚拍了拍她的手,笑道:“累你跟着我一起受苦。”

戚小秋却又笑了。

她的笑容比早春的朝阳还要明媚耀眼:“姑娘,你瞧隔壁的姑娘可有人针对?”

她如此说着,便伺候沈轻稚上床歇息,然后便道:“姑娘略歇息片刻,一会儿醒来便有好食。”

沈轻稚手里攒了几十两,已经算是宫女中很丰厚的了,她这几年很得皇后娘娘喜爱,给的赏银自然便多。

但钱再多也不经花,她毕竟并非有家有室的宫妃,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宫女罢了。

若是寻常这般出身的,怕是已经忍了服了,但沈轻稚却不。

她手里的银钱都是一点点攒起来,但若是一味只攒着舍不得花,那到头来攒钱又有什么意义?

攒钱的意义,便是以备不时之需。

沈轻稚对戚小秋说:“不用心疼钱,以后我定能数百倍赚回来。”

戚小秋不知怎么的,就是想笑。

她如此想着,也如此把笑意透在脸上。

“是是是,姑娘最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