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昨天的原路往储家庄园开去,汉威一路上偷眼看着大哥的表情。大哥汉辰阴沉了脸忧虑的看向窗外,一路上不发一言,那愤怒的表情让汉威越来越紧张。汉威知道,大哥这种态度就是暴怒的前兆,而且这场暴风雨随时会爆发。

“哥,哥~大姐不会有事的。大哥~”汉威哀哀的求告着,汉辰看都不看他一眼,冷冷骂了句:“闭口,我不想听。”

汉威委屈的咽口泪,心想大姐去哪里了?

汉威给大哥指点着昨天大姐下车同他分手的地方,眼泪在眶里打着转委屈的说:“就在这里,她生气了摔门下车,还骂我,不许我跟着。我想也没几步的路程,就守在这儿看了她回庄院的。”

夜色中,汉辰眺望不远处的庄院,大概四百米左右的距离,应该不是很远。

汉辰跳下了车,打着手电筒四下照着,蚊虫在光线中乱飞,夜风刮了四周的野草在律动。

通往储家庄院的路是今年新铺过的,虽然路两边都是荒草,但路面十分宽阔平坦。汉威紧随了大哥沿路走到庄院门口,大门口亮了灯光,这是通往庄院的必经之路,一座浮桥平铺在护庄河上。

“龙官儿吗?”远远一个颤抖的声音传来,立在门边双手插在袖管里瑟缩的身影,是姐夫储忠良。

汉辰忙迎上去问:“姐夫,你怎么在这里,我姐还没回来么?”

储忠良失望的摇摇头说:“我看了你们的车灯,还以为是她回来了。”

“姐夫,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汉辰难过的抱歉说:“都怪我,我该亲自送大姐回来就好了。”

“唉!说这个还有什么用,但愿她气消了就自己平安回家来。”储姐夫边说,期盼的眼神茫然的望着远处,象怕一转睛间会错过大姐的忽然归来。

储姐夫喃喃的说:“庄里的人手都派了出去,龙官儿你派来的人也方圆多少里的搜了几遍了。你大姐她妇道人家,腿脚也不太便利,她能去哪里呀,急死我了。”

汉威低了头,悔恨交加的挪到姐夫身边说:“姐夫,对不起,都怪我,不该气大姐,让她自己走。”

“小弟呀,”储姐夫看了一脸愧疚的汉威,也长叹口气:“小弟,你姐姐就是那个脾气,好管闲事,好教训人,她不只打骂你,她谁不打骂呀。”

“姐夫,对不起。”汉威连连说。

“混账东西!”汉辰正要发作,储姐夫忙打断他无奈说:“你姐呀,刀子嘴豆腐心。去年她和我闹别捏,也是一赌气夜里跑出庄院去,就为反对我买个小戏子,吓得我追到了山脚下才寻了她回来。她对我是又踢又咬的,可事情过了,她还亲自帮我把那个小戏子弄了回来。”姐夫说着顿了顿,断断续续转向汉威说:“原本前天下午就该回来同我过节的,又忽然打电话回家说是小弟你从部队回家了。怕你惹你哥生气,自己吃亏不算再气到你大哥。说是你大哥原本这两天气不顺,你嫂子又不在家。她是不放心你们兄弟,才跟我商量说在娘家过节。”

汉威听得泪水直流。

“这也都怪我,你姐是让我去她娘家过端午的,我这几天身子乏,偷了懒,早知道我同她一道也省得小弟你被她欺负。”

“姐夫,都是威儿的不是。”汉威哽咽着望着此时显得苍老无依的大姐夫,风吹得他的头发散乱,夜色中显出鬓角白发,汉威已经忘记了姐夫那令人不齿的种种卑劣行径。

储姐夫不甘心的再三盘问汉威:“小弟呀,你肯定是送你姐姐到了庄院外吗?这两步路她不该走丢呀?”储姐夫疑惑的说,“天黑路看不清,这一带你也不熟悉,你肯定没记错路?”

汉威听了一阵迟疑,难道姐夫怀疑他撒谎,没把大姐送回来?

“姐夫,威儿肯定是送姐姐到家门附近了。”汉威指着他解释过多次的那个分手的地方激动的说:“威儿顽劣,让姐夫操心了。可威儿不是禽兽,不会把姐姐扔到荒郊半路的赌气不理的。姐夫,你信威儿吧。”

拂晓的晨曦,天才蒙蒙亮,四周凉风习习吹来。随着时间推移,众人已经更是焦躁不安。

一辆卡车飞驶过来,扒了车门站着的那个副官不等车停稳就跳下车对汉辰敬礼说:“司令,前前后后,方圆十里都搜了,没见到行踪。”

汉辰转向汉威目光如剑:“乖儿!”大哥一声断喝,汉威汗毛都立了起来:“你对大哥说实话,你把大姐放在哪里了?”

“哥,你不信我么?”汉威吃惊的看着大哥,“我都说过了~~”汉威话音未落,一记耳光抽在脸上:“说实话!”

“我说的是实话。”

又是一记耳光。

“你说不说?”

“哥~~”汉威满眼的屈辱无奈,没有此刻的怀疑令他寒心的了。

“你让我说什么?”汉威急得跺脚。

“杜副官,皮带给我。”

“龙官儿,大舅爷~~”储忠良忙把小弟汉威护在身后说:“别吓坏孩子,你别打他,先想办法找到你姐姐要紧。”

储忠良又和颜悦色的拉了满眼委屈泪水的汉威试探说:“小弟呀,你姐姐脾气坏,这个全家都知道。你从小没少受她欺负,这姐夫和你大哥都心里有数,咱们大男人,不同她一个女流去计较,是不是这个道理?姐夫知道,你们姐弟斗气,也多半是你姐姐没理。只是小弟,这荒郊野外的又是野狼又是流民的不太平,小弟,你跟姐夫说实话,你把姐姐扔哪里了,咱们先寻她回来,姐夫给你出气好不好?”

“姐夫,我没扯谎,姐夫,我说的是真的。”汉威急得不知如何为自己辩白。

“姐夫你别理他,我让他嘴里没句实话。”汉辰喝令手下,“杜副官,去把这畜生给我绑了,剥光了吊起来打,我不信撬不开这畜生的嘴。”

大哥厉声的命令,汉威惊慌失措,“大哥,没有,威儿没有扯谎~~”

“小弟,”储忠良也急得无可奈何,眼泪直流:“小弟,这好话歹话姐夫都说了这么多,你就是吓唬捉弄你姐姐,这多时候,她怕魂也吓飞了,你再不说实话,姐夫可也不管你了。”

“我没扯谎,我没扯谎~~”汉威不停的解释,可是没人听。任凭他冤屈的涕泗横流,大哥仍然吆喝着副官:“愣了做什么,没听到我的命令,动手!”

汉威记得大哥最后一次这么不给他留脸面的剥光吊打是他十五岁那年扯谎私挪账房的钱。长大后大哥如何打他多少要顾忌了给他留些脸面,就连那次险些同舅舅出走,大哥也没如此的暴怒。

“哥~”汉威一声惨叫,他知道他此刻寡不敌众,跑不掉打不赢的。有如被按在了砧板上等待屠宰和凌辱。

“司令!”马队飞驰过来,马上跳下来的副官向汉辰敬了个军礼,对汉辰耳语几句,汉辰对汉威说了句:“你同姐夫在这里,哪里也别去。”就招呼了杜副官跳上车走了。

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汉威同储姐夫都急迫的在桥上走来走去。

大姐的尸体是在离储家庄院两里外的乱石滩河沟里被找到了,头上钝裂了一个大口子,人早已经断了气,尸体也已经被泡得有些发胀。

汉威听几个当兵的议论说,怕是跌进河里碰撞了河床的利石戳破了头,又被河水卷走送的命。也有人说还不定是怎么回事,因为天黑没找到发事的地点,死者的随身包裹没有,身上的首饰不知道是被河水卷了,还是被人抢了呢。

汉威才发现大姐的尸体手腕上已经没那只她平日喜欢的金镯子,据说那是大姐出嫁时爹托人给打的一副赤金的。昨晚大姐对他又掐又拧的时候,那金镯子就不时磕碰汉威。

尸体抬回储家庄园的时候,汉威在院里踯躅不前,怎么也迈不出步走向大门。

突如其来的巨变,汉威震惊得目瞪口呆,脑子里空白一片。原本期盼着大姐只是一时赌气,故意制造事端逼大哥教训他,看来也真成了自欺欺人的借口。而此刻大姐的尸体让汉威不忍去承认这个事实,那就是大姐因他而死。

平日,汉威十分憎厌这个霸道的姐姐,他相信大姐心里也同样不喜欢他。姐弟间的感情就是那么淡漠,但此刻真是彼此天人永诀时,又是说不出的伤感。

隐约中,听了下人在议论,“这小舅爷也够狠的,怎么把个亲姐姐深更半夜扔在几里外的野地里。”

“太太要是不乱走在原地等了就好了,这摸黑乱走,难免一不小心掉河沟里?”

“该不是被流民给抢了吧?听说包都没找到。”

“谁让老爷为富不仁呢,那天还放狗咬那些要饭的孩子呢。”

“荒滩里和后山有好多乞丐,都是从西京死人堆里逃命出来的,怕谁呀。”

“太太也够冤的,说去就去了。这有钱人家的少爷都没心肝,唉,报应!”

汉威听得心里难受,接受这个震痛的事实时,还要接受无端的责难。

屋里,储姐夫哭得喘不过气来,本来就身体肥胖,加上天气也已经渐热。

“其实听说她到了家门口没能回来,我就料到这个结果。”大姐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我~可我还是~~还是盼望她回来,心想没见到尸体,她就还可能平安回来,~~我知道~~知道我是在骗自己。我宁可找不到她的尸体,我还能以为她就是躲在哪里没回来。”

大哥先是咬了拳头极力忍了悲声,但听了姐夫自言自语的哭诉,终于忍不住伏在大姐的尸体旁从低声抽噎到痛哭失声。

汉威知道,大哥对大姐的感情是极深的,大姐对大哥的疼爱是胜过了爱惜自己。

平日威猛英勇的大哥,很少人前落泪,而此时在大姐的尸体旁,悲痛欲绝的哭得象个孩子。想想大哥从年纪轻轻就开始掩藏一切喜怒哀乐的去生挺着扮演一个家长、父亲、长兄、长官的角色,唯一能作为弟弟被大姐关爱的这点点奢侈的感情也消失了,汉威满怀的歉意和内疚。

“大姐,大姐,威儿不气你了。”汉威见了大姐的尸体躺在**,惊骇失措的哭得口不择言、不知所云。自亮儿在他眼前消失后,这是第二位亲人从他身边悄然逝去。汉威还记得当年爹爹去世时,他也曾这么惊慌失措的扑在爹爹的床边,哭着承诺他不再淘气了,要爹爹醒来。那无助的时侯,是大哥把他紧紧的抱在怀里。

储忠良已经哭得欲哭无泪的瘫坐在地上。

储忠良抱了头坐在地上忽然喝了声:“好了!别演戏了,再演她也看不到了!走,都给我离开这里,娟儿她娘需要清静!”

见大哥不动,储姐夫嘶哑了嗓子对门外喊了:“来人,送杨司令!”

“姐夫,都是威儿不好,姐夫。”汉威哀求着。

“龙官儿,你姐姐对你们姐弟不薄,有点东西就惦记着你们。是,她是嘴不饶人的厉害霸道,她是爱耍小姐性子抓人咬人,可你们总也要想想她对你们的好,怎么就为了她~为了点小事~就~~这荒郊野外,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凤妮子,你睁睁眼,别撇了我去了~”

被储家轰了出来,汉辰无奈的彷徨在发现大姐尸体的地方,欲哭无泪。

全家都笼罩在大姐过世的愁云惨雾中不可自拔,顾师母更是哭得昏死过去。汉威知道大姐是杨家第一个孩子,小时候也是在顾师母的宠爱下长大。

“都怨我,都怨我!”师娘捶胸顿足的自责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先凤妮子她娘就说她这嘴贱招祸,是我总护了不让管,谁想终究还是祸出在嘴上。”

胡伯和罗嫂掩着泪,看汉威的目光都十分异样,有意回避他一般,仿佛他是害死亲姐姐的元凶。

拖着一身的疲惫,汉威心惊肉跳的来到大哥的书房,他不知道大哥会如何处置他。

汉辰正对了窗外发呆,转过头时一脸泪水。

“滚出去!”大哥喝道。

“哥,对不起!”汉威说,屈膝跪在地上:“大哥,我~我~~不是有意的,我不知道会~~会是这样。”汉威啜泣不停,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大哥,大哥~~威儿不想~对不起。”

汉辰布满血丝的眼睛怒视着汉威,如同陌路人一般:“别叫我大哥,我没有你这种禽兽弟弟,滚!你爱滚去哪里自便!”

“哥,你听威儿解释呀,威儿没骗你,威儿真是把姐姐送到姐夫家门口了,真的,威儿亲眼看了姐姐走去大门的。”

“闭嘴!闭嘴!”汉辰厉声断喝,“你嘴里没一句实话,我不想听你在这里文过饰非。滚出去!”

“我没骗哥,哥你相信我!”汉威绝望的祈求着,跪在大哥眼前,哀哀的央告:“哥,你们不能这么对我,为什么人人都拿我当杀人凶手,我没把姐姐扔河滩,我没~~”

“打你我都嫌脏了手,滚!”汉辰转身说:“你没骗我,你还说你把姐姐亲自送到了家,你还信誓旦旦的对我讲你见到了姐夫,还替我向姐夫道谢!你哪句是真话。”

“哥~~哥,乖儿真没把姐姐扔河滩。”

“但姐姐的尸体是在河滩发现的,这是铁的事实!”汉辰冷冷的说:“你走把,我看了你害怕,姐说的对,我当初一念之仁误养了只狼崽子!”汉辰转身的眼神已经如利剑般的慑人。

汉威木讷的起身,呆滞绝望的目光看着大哥,已经停了泪水:“你让我滚哪里去?我就这个家,出了杨家门,我都不知道该去哪里。我想大姐她出事吗?我说了我不是故意的。你还要我怎么说,所有人都怪我。”

“我不听你说,给我闭嘴。”

汉威绝望的眼色,“威儿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令哥满意,威儿二十多年都听哥摆布,都努力做个杨家孝顺的好孩子。这些年,哥不许威儿出门,威儿就不敢出门;哥让威儿学什么,威儿就听哥的话;哥要打威儿,威儿就受着;哥给威儿一个笑脸,威儿做梦都记得。就是现在出了杨家大门,威儿能干什么,能怎么活,威儿从来没想过。”

汉威咽着泪凄然说:“大姐说的对,威儿不过是杨家买的一个玩意儿下的蛋,还把自己当什么杨家少爷了。哥真不该养威儿,当初跟爹娘去了反干净些!”

汉威含了泪冲出房门,汉辰听到旁边祠堂的门被狠狠撞上。

“小爷,小爷~~~”胡伯劝阻的声音,“出去!”小弟汉威的怒喝。

汉威立在供案前,撑扶了供案,泪眼看着爹爹的牌位,“我连我娘什么样子都记不得了,爹去世的时候为什么不带我走,也省了大哥为难,为我生气。也省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

“大爷,你消消火儿。”胡伯忙过来劝着,汉辰已经青筋暴露,“大爷,小爷他不懂事,一时做了错事,你慢慢教他,别动怒!”

汉辰一把推开胡伯,来到祠堂。

昏暗的长明灯前,汉威手撑着供案,对了祖宗的牌位在啜泣。

“哥,我没有,我不是故意的~~”汉威没有回头,但他知道是大哥进来了。

“你给我出去,你还有脸面对祖宗吗?”

“爹他老人家相信威儿是冤枉的。”汉威固执说:“我不是故意的,不是~~”

“你给我出来!”汉辰不容分说的拉了汉威踉跄的拖到书房,胡伯和顾师母在外面都慌忙的劝了汉辰不要动怒。

“走!”大哥拖了汉威往楼道去,汉威惊吓得知道大哥要如何对付他,怕若是真赤身**的吊在楼梯上当了下人被大哥一顿毒打,他不如死了的痛快。

一个不提防,汉威挣脱开大哥的手,撒腿就跑。汉辰反应的很快,伸手去抓他,却被汉威逃脱。

只听“砰”的门声一响,汉威躲进了隔壁先大嫂的空房间,反锁了门。

汉辰踢了一脚门,喝道:“你还是男人就给我滚出来!自己闯出的祸,你自己都不敢承担责任么。”

狠狠的话,汉威躲在门后啜泣,他脑子一片混乱,不知道事情怎么突变到这般田地。一切如一场噩梦,忽然一夜间,骨肉分离,天人永别。不过咫尺的距离,怎么能出这种匪夷所思的惨剧?

大哥的咆哮声停止了,汉威坐在门后哭。他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道该如何出去面对大哥,面对大哥的家法,仿佛他就是那个罪不可活的祸首。汉威不敢想昨夜的事情,但眼前都是大姐泡得发白的恐怖的面容,汉威把头深深埋进双膝。

“咣当”一声巨响,汉威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冲击出去,跌扑出几米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