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泛着杀气和荧光眼神,汉威吓得往后挪着身子。被大哥一把揪起,象扛小猪一样拖到书房。随了房门反锁的声音,汉威心知今天九死一生。

“让你滚你不滚,想死在杨家我就成全你!”

“哥,威儿不是有意的,威儿也不想大姐死。威儿没骗哥,威儿真是送大姐到了门外。”

抽打声和汉威的哭诉声不绝于耳,顾师母在门口喊着:“龙官儿,兄弟做错事,教训一下就算了,你别打坏了孩子。”

胡伯推不开门,只听了小爷汉威“唉呦,嗷呜,啊哈”的声声惨号,不停的说:“我也不想,我不是有意的。”

终于,汉辰怒吼一声:“你若是执行军令这般玩忽职守,我早就崩了你。”大哥打得更狠,藤鞭断了,从祠堂抄出了那根家法板子。

汉威在沙发上翻滚,僵疼的身子近乎没了知觉,嗓子里又粘又甜的东西往上涌,汉威极力往下咽,他知道,那是血。大哥的板子已经劈头盖脸的没有章法的一通乱打,汉威知道大哥肯定是气急败坏了,古人说“大棒则走”但汉威不敢,而且家里此刻也没人会同情收藏他这个叛逆。

“哥~”汉威猛咳着拼死一搏的求告:“大哥,今天是威儿的生日,威儿犯什么大错,大哥今天都会饶过威儿的,大哥~”

大哥不说话,板子毫不减轻力量的在汉威身上猛打,汉威也不再开口讨饶,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冥冥中的作弄。他永远有罪名逃不出大哥的家法,就象杨家总逃不过一场场的骨肉分离惨剧。

大姐凤荣的灵柩停在了寺庙里超度,汉辰一早赶出门时,胡伯惊慌的来禀告:“小爷找不见了,找遍了家里也寻不到,也没见他出门呀。”

“别理那个畜生,随他去。”汉辰愤然出门。

大爷汉辰和顾师母都去了庙里给逝去的凤荣大姐守灵,胡伯让下人们寻遍了楼里楼外每个角落,也没能找到小爷汉威。

胡伯在伙房骂着儿子胡勇:“你怎么这么笨,怎么伺候小爷的,一个大活人,怎么就没了。”

小勇子憨憨的皱起八字眉无辜的说:“小爷被大爷按在祠堂罚跪,早上我去看他,就不见了人影。”

胡伯叹息跺脚,眼泪都流出来:“这大小姐才出了事,小爷别在任了性出个好歹。”

“他不让我碰他,象傻子一样不停说他不是故意的,他不想大小姐死,还说他没扯谎骗老爷。”小勇子嘟囔说。

胡伯叹息说:“这傻孩子,怕是又钻牛角里了。大爷打他,也是气他做错事,说到底还是兄弟呀。”

“爹,小爷不见了吗?”小黑子胡毅一身军装风尘仆仆的从军队里赶回来。

“小黑子,你回来的正好,急死了。”胡伯知道小黑子定然是知道家里变故。

小黑子随了弟弟先去了小爷汉威的房间,里外搜寻了一圈,问弟弟胡勇:“勇子,小爷说了什么没有?”

胡勇木讷的摇摇头。

愣在楼道里,忽然一声尖叫从祠堂方向传来。小黑子撒腿跑过去,看到梅姑哭着一脸惊愕的冲出来同小黑子撞个满怀。“鬼~,佛龛桌子下,鬼~”

“你怎么能进祠堂!”小黑子怒喝道:“祠堂不许女人进的,你哪里来的?”

胡伯忙把梅姑轰走,随了小黑子来到祠堂。

掀开祖宗牌位供桌下的那块儿黄布,已经看不出面目的血肉模糊的汉威蜷缩成一团,把自己的头深深埋在双膝中。

“小爷呀,可吓死我们了,你怎么躲在这里呀。快些出来,看着凉。”胡伯哄劝着。

汉威甩开胡伯拉他的手,执拗恐慌的往桌角里缩着。

胡伯想,小爷汉威不知道心里是何等的煎熬。说来说去,不管小爷汉威在外面如何叱咤风云,毕竟在家里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是被家里宠惯坏的少爷。突遇这等灭顶之灾,又有着推逃不掉的责任,面对千夫所指,怕他一时间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压力。

胡伯还记得当年老帅去世的时候,小爷也“失踪”过这么一次。当时还是他从大爷经常关押小爷的那间杂乱的柴房中一个竹筐里把瑟缩成一团的小爷找到的。胡伯还记得小爷汉威抬头时那双恐惧的大眼睛,自幼失去母亲,十岁出头的年纪又没了疼惜他的父亲,怕他惊恐该如何活下去呢?那双水汪汪凄怨的大眼睛胡伯现在还记得清晰,那神色中让胡伯隐隐想到过世的小夫人。

胡伯伸手去抱他,小爷就拼命往竹筐里缩,也是埋了头在膝盖里不出一声的沉默,那情景让胡伯想了就揪心。记得大爷把小爷从筐里抱出的时候,大小姐还嘟哝了句:“冤孽,当初就不该留下他。”

胡伯心里一阵酸楚,蹲在地上哄劝说:“大爷不在家,快出来吧。”胡伯如何说,汉威就是缩在案子下不动,那份苍凉惨淡,小黑子看了潸然落泪的父亲说:“爹,你和勇子先出去,我来伺候小爷。”

小黑子边说边脱了军装外衣,把军帽扔给弟弟。

看了父亲和弟弟都不甘心的挪了出去,小黑子坐到地上,坦然的说:“都听说了,小爷驾飞机去日本逛了一圈,给我们露大脸了。听说吓得小鬼子屁滚尿流的,以为中国军队杀去他们家门口了。”

见汉威还是沉默不语,小黑子顿顿又说:“今天才知道大小姐出了事,小爷是存心想大小姐死吗?小爷恨大小姐罪多也不过是往大小姐包里扔死老鼠。”

抽泣声低低的传来,小黑子又说:“小黑子相信是意外,大小姐欺负小爷这些年还不都忍了。只是小爷你这英雄现在怎比狗熊都不如了?……犯了错就要承担后果,这是小爷教黑子的。怎么司令几下板子就把小爷从英雄打成狗熊了,还躲在桌子下,不怕有老鼠咬你?……小爷,凭心说,不管你想不想大小姐出事,大小姐现在都回不来了。小黑子知道小爷你心里也憋屈呢,可毕竟是小爷你没把大小姐送到家才出的事。司令打你,难道不该吗?误杀也是杀人呀!”

这番话能从小黑子嘴里出来,看来小黑子这些年都打练得明理出息了。汉威微抬起头,却撞在了桌板上。

“小爷,来,黑子背你回房去。”小黑子说,见汉威仍埋了头不动。小黑子拉了他的手说:“小爷,黑子这两天请假了,黑子回来伺候小爷,知道小爷心里难受。你出来,好好去同大爷讲,大爷说要打死你也是气话。小爷在黑子心中可是英雄,听说鬼子正在悬赏你的人头呢,你总不想帮了狗日的鬼子的忙,让他们顺了心吧。”

一身黑色中山装,戴着墨镜,一脸肃穆神色的汉威撑挺着伤痛的身体赶去为大姐发丧。

痛不欲生的姐夫浑身瘫软的被仆人搀扶着,神情恍惚的似乎认不出汉威是谁。汉威拜祭过大姐,跪在姐夫面前请罪时,大姐夫看了他动动嘴唇,一脸的麻木。

大哥阴冷的脸如挂冰霜,愤然的怒视他片刻没有同他说话。

多亏了小黑子那日从汉威的哭诉中知道了大小姐被汉威小爷戏弄时曾呕吐了一地,所幸这两天家里忙乱,汉威扔在床下的那晚被大姐吐脏的衣服还没洗。警察局的人带了猎狗同汉威找到了那滩残存路边的腌臜物,也算澄清了汉威确实把姐姐送到了离储家庄大门三、四百米的地方这一事实。

坟地选在了储家在南城外的一块儿风水宝地,发丧的队伍凌晨寅时起棺。为了保证巳时吉时入土为安,送丧的队伍在军警的开道维护下,抬了储大奶奶的灵柩,一路哭号的浩浩****向从北城郊外的储家庄园出发,向南城的墓地迤逦前行。

路途漫长,横跨县城,开车盘山要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如今换做步行走山路就要将近五、六个小时的时间。

发丧的队伍,招魂幡旗迎风飘扬,罄钹繁响争激,夜色中,片片纸钱如梨花般漫天飞舞。跟随了的亲人揾泪长号,渺渺幽灵,凄冷鬼境,非复人间,怎不叫人肝肠寸断。

壮观的护灵送丧的队伍中,有一大部分都是花钱临时雇来的“孝子贤孙”,有专业的哭丧队,有从各地涌来的灾民乞丐。

汉威在小黑子的搀扶下艰难的挪动着沉重的步伐,蹒跚着跟了送丧的队伍漠然前行。

不远处几辆缓缓行进的汽车里,坐着储姐夫和大哥汉辰、顾师母、玉凝嫂子等亲人。都随了队伍缓缓行进。

“小爷,行吗,不然你坐下歇歇再赶路。”小黑子心疼的试探问,心里暗骂司令也忒心狠了些。这将近六个小时的山路,就是常人也要走断腿,何况小爷还一身的伤。

小黑子清楚的记得临出发时,管家安排小爷汉威上后面一辆轿车时,杨司令过来厉声指着棺木对小爷吼喝道:“你还有脸坐车,你给我跟着走,就是爬你也给我爬到大姐的墓地。”

小爷没说话,沉了脸冷得如一尊白玉雕像般在白灿灿的灯光下透着寒气,缓缓的移动步伐向灵柩走去。

翻山梁时,地面凹凸不平,深一脚浅一脚,汉威摇摇晃晃的一头虚汗,步履蹒跚的向前挪,不时的跌倒又被小黑子眼明手快的扶起。

“小爷,小心些。”

灵柩按计划在离城两里路的山神庙停灵时,储家的管家开始为送灵的队伍发着传统中的“福团子”。

按了当地习俗,为给死者积阴德,要给穷人发放“福团子”,是一种青面糕点。加之路途遥远,体力消耗,“福团子”成了送灵的这些穷人疯抢的食物,刚抬上来就被一抢而光。

“小爷,饿吗?”小黑子肚子开始咕噜噜的叫,但是储家的管家似乎早忘记或有意忘记了跟了送灵的这位小舅爷。

一只温润的手拉起汉威的手,将一方丝帕托陈的几个“福团子”放在他手中。汉威艰难的抬起沉重的头,微白的天色下,眼前站的竟然是二月娇。只见他一身麻布孝服,头戴孝帽。清瘦的面颊显得比两个月前见他时更加消瘦些,只是那眉目间含了丝忧郁。

自从知道二月娇为了抽大烟,开始做那些腌臜勾当,而且最后委身于储姐夫这棵大树后,汉威就没打算再搭理二月娇,就连在西安养伤时那段温馨的回忆都觉得恶心。

汉威抬头看看他,没有摘墨镜,只是淡然说:“是你。”

二月娇没说话,深情的望望汉威转身走了。

汉威把手帕里的福团子递给小黑子说:“吃吧。”

“小爷,走这么久,你吃点东西,不然你这药也没吃,饭也没吃,要垮下的。”小黑子好言相劝。

一双空洞的黑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小黑子手里“福团子”,是个六、七岁大小的男娃娃。孩子圆圆的脸,虎头虎脑可爱的模样,怯怯的看了小黑子一眼,又看看汉威,又看看小黑子手中的“福团子”,犹豫了半天。汉威明白了,从小黑子手里捏过两个“福团子”递给他说:“小弟弟,饿了吧,拿着。”

“谢谢哥哥!”孩子一把抢过福团子撒腿跑向对面不远处坐在山墙脚的一个抱了孩子的大嫂。

汉威自嘲的笑了声,心想:“杨汉威,你还莫不服,难怪大哥骂你越活越回去了,连个孩子见了你都叫哥哥。难不成你在外人眼里真是幼稚吗?”

又想到当年何长官总在怒骂胡大哥幼稚无知,怕这“不成熟”“幼稚”总会被同“无知”这个词联系起来吧。这就难怪大哥为什么总苦心积虑要送自己出国了。

一声悲惨的哭声传来,汉威思路收回,那个刚才同他讨团子吃的孩子正在被大嫂揪着耳朵责打着:“那么多人都抢不到,你怎么能找来。我就是饿死你也不能偷去!”

“娘,我没偷,是大哥哥给的。”孩子哭诉着。

汉威忙努力起身,小黑子眼明手快的说:“小爷别动,黑子去看看。”

小黑子的劝解,大嫂抹了眼泪哭了。

汉威看得有些心酸,那个一旁的大管家悻悻的说:“不是从我大车上偷的就好,我还说这饭团子早就抢完了,怎么还可能发给他呢。原来是小舅爷给他的。”

大嫂搂了孩子给他揉着耳朵说:“亮儿,记住娘的话,咱们人穷志不能穷。穷不是你的错,要恨就恨日本强盗害得你有家不能回,害得你有饭不能吃。”大嫂边心疼的搂了孩子,边瞪视着大管家。

“穷得连饭都吃不上,就剩张嘴了。”大管家自嘲的笑骂了句,转身在众人愤怒的目光中离去。

“亮儿”好熟悉的名字,汉威不由注视着不远处哭泣的孩子。

孩子忍了悲声,拾起被打到地上的福团子,小心翼翼的吹了干净,双手捧了递给娘说:“娘,您吃,您给肚子里的弟弟吃。”

周围有的人都被孩子的懂事感动得唏嘘落泪了。

“亮儿,娘不饿,你吃吧。”

“弟弟饿,亮儿都听到弟弟咕咕的在娘肚子里喊饿了。”

“洪太太,你就吃了吧,你看亮儿这孩子真懂事,若不是兵荒马乱,这孩子将来肯定是个做大学问的。会背那么多诗词文章。”

“亮儿,娘不饿,你拿个团子去给李先生吃,你长大要做李先生那样有骨气有气节的人。”亮儿乖巧的点点头。

亮儿跑到倚在磨盘边坐着的一个男人跟前,将团子递到先生嘴巴边说:“先生,你吃。”

男人摇摇头,孩子还是将团子往他嘴里送说:“先生,娘和亮儿留给先生的,一个给弟弟,一个给先生。”

“亮儿,先生不饿,亮儿自己吃,吃饱了长大个儿,将来去打日本鬼子。”先生一番话,汉威一震,这个声音好像耳熟。汉威不由借着微弱的晨曦望去,那人侧着脸看不大清,脖子上挂了个破烂的相机壳。汉威心里正在迟疑,忽听周围隐隐的悲声暗作,犹如四面楚歌般的凄凉。

“西京失陷了,能活着从死人堆里捡条命出来,就是老天的恩赐,就要惜福。”一位老者的声音。

“我们哪天才能回家呀?”

难民们开始向本地的流民哭诉起西京屠城血案,军队如何奋起抵抗还是难改兵败破城的厄运,及鬼子**掳掠的恶行和他们逃命出来如何漂泊的经历。

一声长叹,磨盘下那个先生念了一句:“谁念客身轻似叶,千里飘零。”

“就象这位李先生,好端端的一个摄影家,听说在国外还大有名气呢。被鬼子拉去照相他不肯,就被生生把双手给剁掉了。”

“畜生!”旁边老者斥骂着,向地上吐口吐沫。

汉威一惊,忙望向磨盘旁的那个头发如藤蒿般凌乱的乞丐般的男人,难怪他双手一直对插在袖口里。原来他已经没了手;难怪他脖子上挂了个七零八落残缺不全的照相机。

汉威艰难的起身,挪蹭向李潇云,小黑子却一步跨到李潇云面前,伸手托起李潇云的下巴:“是你,李潇云。”一把拉开他的胳膊,果然露出两段儿血肉模糊泛了臭味的无手断臂。

“小黑子,”汉威大喝,“不得无礼!”

想不到同李潇云的见面,会是在这么个荒郊野外落魄江湖的地方。

李潇云仰视着汉威,呵呵苦笑两声说:“小弟,说你我有缘,你不信。你说到了这般田地,是你缠了我,还是我缠了你。”

“你混蛋!”不等汉威发作,小黑子飞脚就踢了李潇云一脚。

“不许打人!”亮儿冲上来抓住小黑子咬了一口,小黑子“啊呀”惨叫,刚要瞪眼,被汉威喝住。

“你们怎么能打人,李先生是好人。”周围人围过来七嘴八舌的指责小黑子。

“你小子有本事大日本人去,在这里惩什么威风。”

“就是,李先生还有气节不帮鬼子照相才残废了,你打个残了的人,你算什么东西。”

面对众人的指责,小黑子骑虎难下时,李潇云笑了说:“误会误会,我们是旧相识。”

“干什么呢?都挺够了吗?滚起来赶路了。”管家一声呼喝,众人散开归队,有节奏的夸张的哭号声中继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