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对嘉佑帝来说是一个佳音连连的季节。

首先是位于肃城的慎郡王李洵那边, 终于被他彻底卡死了铁矿来源,最近这一个月都没再派人出去采买铁矿,足以证明他是彻底没办法了。

虽说因为前面的疏漏, 让李洵有了发展壮大的机会,但也不算毫无作用。至少, 有他牵制着北戎,鼎德清河战线虽然战况不佳,却因为北戎没有增援, 没陷入更糟糕的境地。

而且, 只要李洵没有足够的铁,就无法再继续扩军,以后他要腾出手收拾的时候也会更容易些。

接到北疆的情报没几天, 他又收到了另外一个好消息。

“陛下, 容允死了。”

陈旺进来低声汇报道。

容允是皇后的嫡亲侄儿, 容家第三代里最杰出的存在,如无意外, 他将来定会从自己父亲手中接过家主的位置。

嘉佑帝笔下一顿:

“收尾做好了?”

陈旺道:

“陛下放心, 绝不会让人怀疑到奴才这边。”

嘉佑帝满意地颔首,陈旺虽说是新提拔上来的,却办事十分牢靠,既然他这样说了, 那便是万无一失。

如此,他铲除后党的计划, 便终于可以拉开帷幕了。

*

“娘娘!容三公子……三公子他被人给杀了!”

长春宫大太监江巩惊慌失措地跑来向容皇后报信。

向来沉着冷静的容皇后大惊失色:

“到底怎么回事?”

江巩立刻将容允之死一五一十地告知容皇后。

去年, 容允被派到富饶之地江州出任江州郡守, 原本是积攒资历为进入六部做准备, 却没想到今年那边突然爆发匪灾, 容允为求功绩,亲自率兵剿匪,倒是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可怎么也没想到,匪徒中还有不少余孽,为给自己的兄弟家人报仇,竟是不惜血本潜入府衙刺杀了容允。

因为匕首上有毒,容允没能抢救过来,中毒身亡了。

那潜进来伪装成仆妇的匪徒,也畏罪自尽。

容皇后急忙追问:

“容府可得知了消息?”

江巩道:

“这消息正是容府报来的。”

容皇后顿时腿脚一软,跌坐在凤座上。

容允是父亲最看重最疼爱的孙子,父亲本就缠绵病榻,如何能经得起这般噩耗的打击。

就算不死,也会加重身体的病情,与死也没什么两样。

如此一来,家主的位置必然要有个分晓了。

她的庶兄容兆,是绝不可能驯服地坐等嫡兄容和登上家主之位的。

先前,他们都被容兆那白眼狼给骗了。

此人几十年来一直装得谦恭,嘉佑帝对他授予高官实权,她和兄长也并没有反对。而父亲作为一家之主,嫡子庶子都是他的儿子,自然也不会反对庶子掌握权柄。

直到后来,容兆手中的权柄越发庞大,才不再掩饰其真面目。

他们这才知道,原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对他生母的死耿耿于怀。当年他的生母被她与容和的母亲,如今的容老夫人雪夜罚跪,最终高烧病死,他便一直觉得是他们害死了他的生母,对他们心怀恨意。

他得势后,明里暗里拉起一帮人,经常与容和这个未来家主唱反调。

如今其女进宫,深得帝宠又怀了身孕,他在容家内部的态度便越发强势。

原本,为了大局,容皇后与容和对容兆一直忍耐退让,可如今,容皇后深知,他们已经退无可退了。

形势不由人,容允死得突然,他们与容兆不得不斗。

而这,正好如了嘉佑帝的愿。

强硬了几十年的容皇后,此刻深感一种身不由己的无力。

嘉佑帝如今本就掌握了不少权柄,势力已经压过了容家,如今容家再一内斗,必然衰亡。

可上天一点都不怜悯容家。

第二天上午,容府便递了消息进来,容家的老家主自昨日突闻噩耗晕倒后就再没醒来,已经是进气比出气少了,京中最好的大夫也束手无策,只让家眷准备后事。

容皇后紧紧捏住了颤抖的双手,让自己镇定下来,脸上重新恢复了冷肃的神情。

事到如今,只能全力一搏了。成则太子顺利登基,败就只能身首异处。

哪怕真的败了,那也是她自己选了死法,而不是被嘉佑帝这忘恩负义的狗贼慢刀子割肉给杀死。

*

三日后,容家老家主过世。

其后的丧礼声势浩大,惊动了整个京城。繁华落尽之后,众人便坐等观望起了容家的结局。

谁都知道,如果按照礼法,老家主去世,容家二子必然在家守孝,手中的军政大权都得交出去。

这对如今越发强势的陛下来说,无疑是收回权力的绝好时机。

可谁也没想到,容家丧礼结束的当晚,宫中突然发生巨变,喊杀声震天。

第二日一早,来上朝的大臣们看到宫中陆续抬出许许多多的尸体,等上了朝才知道,容皇后竟然伙同其兄容和发动叛乱,意图谋反。

被容家掌握的一支禁军杀入宫中,情况十分凶险,幸好容和之庶弟容兆忠心耿耿,暗中通报了消息,让陛下早有防备,这才镇压了叛乱,当场斩杀了叛首容和。

如今,京城外听命于容家人的守军得知消息,群龙无首,已经退回了守军大营,主要将官全部被捕,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

而罪魁祸首的皇后太子等人,也通通被羁押在了各自的宫中,等待处置。

此时,容兆正奉了皇命,亲自带着毒酒白绫去送皇后上路。

长春宫上下一片惊慌失措,唯有皇后,梳妆整齐,穿着皇后礼服泰然坐在凤座上。

见她这般姿态,容兆哼笑一声:

“不愧是皇后娘娘,死到临头也不忘维持自己皇后的威仪。”

皇后冷冷地看着他,没有答话。

容兆却自顾自道:

“想体面地死,我偏不给你这份体面!来人,把这罪妇给我拉下来!”

几个禁军一拥而上,一把将皇后拉下凤座。

皇后跌倒在地,头上的凤钗珠玉掉了一地,头发也散乱了。

容兆俯身,在她耳边悄声道:

“皇后娘娘,陛下可是说了,让我任凭所愿,好好送您上路呢!”

成王败寇,失败了面临什么羞辱折磨都是有可能的,容皇后早有死志,又岂会在意这些。她丝毫没有求饶的意思,只讽刺地盯着他道:

“与虎谋皮!容兆,你以为你毁了容家,自己就能有好下场?”

容兆的眼中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平静地道:

“不与虎谋皮,我永远是容家卑微的庶子,只能眼看着你们风风光光地站在权力巅峰,随时可以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捏死我。可如今呢,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太子殿下,翻云覆雨的容家家主,都得死在我前头,我不亏了!”

“至于今后,也不劳皇后娘娘操心,我已跟陛下说好,多年宦海沉浮已经累了,趁着此次守孝,便提前致仕解甲归田做个富家翁。”

直到此时,容皇后心中才涌出了强烈的愤恨与不甘。

她怎么也没想到,容兆谋算这么多,竟然真的只是为了毁灭他们报仇。

如今大功告成,却是丝毫不眷恋权柄,直接急流勇退,白白便宜了嘉佑帝那狗贼!

如此一来,嘉佑帝即使再狼心狗肺,也绝不会拿容兆一家怎样,甚至会感念容兆的这份心意,善待宫中的容妃。

这两个她最恨的人,竟然都能得到好下场。

“不……不可能,那狗贼肯定允诺了让你女儿当皇后的,你怎么能轻易放弃!西疆半数兵马都听命于容家,你可以去争!”

容兆看她此时再也无法维持住往日的镇定高傲,嘴角露出冷酷的笑意:

“可我偏不想让你如意哪!来人,送皇后娘娘上路!”

他没有用毒酒,也没有给她匕首让她自裁,而是让人活生生用白绫慢慢勒紧她的脖子,看着她一次又一次在生死间痛苦挣扎,失去所有的体面尊严。

一次又一次窒息的痛苦中,容皇后的气息渐渐微弱,最后只带着满腔的愤恨与不甘望着勤政殿的方向。

嘉佑帝那忘恩负义的狗贼,靠着容家的权势登上帝位,巩固权柄,最后却丝毫不顾恩情,害得她家破人亡。

这样的卑鄙小人,最终却能安安稳稳地成为九五至尊。

命运不公,苍天不公啊!

*

政变之后,又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嘉佑帝才彻底从容兆手中接过了容家的所有权柄。

收到西疆来的消息,确认自己派去的人没有出任何意外,嘉佑帝这才放下心来。

对于如此识相又发挥了很大作用的容兆,他也没有吝啬,直接封了个安顺侯。一方面是为了安抚西疆那些心中念着容家的人的心,另一方面,也让其他人看清楚,忠心为他效力的好处。

做完这些,确定万无一失了,他这才去了钟粹宫看望柔妃。

自从宫变以来,各宫妃嫔皇子公主们全部被下令不得出自己的宫门,这是为防再生变故,也是对柔妃的保护。

除了年节宴会,两人已经大半年没私下见面。

许久不见,柔妃憔悴了很多,却越发让人怜爱了。

见到她,嘉佑帝满腔大权在握的欣喜之情这才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来:

“嫣嫣,大功告成,以后朕再也不会让你受委屈了!”

柔妃被关在宫中,消息不灵通,很是担心了许久。如今见到嘉佑帝,又听到这话,顿时喜极而泣,狠狠点头。

十几年的苦日子终于熬过来了,以后便都是甜了。

两人小别胜新婚,很是柔情蜜意。

温存过后,嘉佑帝便许诺道:

“等边关战事结束,朕便立咱们的七皇子做太子!”

柔妃摇摇头:

“陛下春秋鼎盛,哪里就需要立太子了。七皇子年纪还小,谁知道将来合不合适担当大任,陛下还是不要冲动下定论为好。”

“我不求太多,只想一直和陛下相守,孩子们都平平安安的便好了。”

嘉佑帝听到这话,眼中的柔情都快漫出来了。

全天下也就只有他的嫣嫣才这么傻,送上门的太子之位都不要。

她什么权势富贵都不在乎,最在乎的就只有他还有两个孩子,是全天下最单纯美好的女子。

却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想给她全天下最好的一切。

“太子可以先不立,但皇后之位你总不能推辞了吧?”

柔妃道:

“那也等边关战事结束再说。陛下若真想赏我,不如给咱们月儿好好挑个夫婿。”

嘉佑帝这才想起,先前诸事繁杂,六公主又屡次惹他生气,竟是把她的婚事给落下了。

今年六公主已经满十六岁了,确实年纪不小了,知道六公主向来主意大,嘉佑帝宠溺地道:

“好好好,到时候随你们挑,看中哪个朕就下旨赐婚。”

虽说六公主确实愚笨狂妄了些,却是两人的女儿,如今他大权在握,倒也不担心她这性子再坏事,自然也就不再计较她先前犯的事,重新生出了些慈父心肠。

感觉到嘉佑帝态度的变化,六公主李明月重新变得活跃起来,再度恢复了往日里帝都明珠的气度做派。

对于选夫婿这件事,柔妃搜罗了很多青年才俊的画像资料给她看,她自己去看过后,却全都否决了。

那些人要么相貌不够好,要么学识风度不佳,要么花天酒地不干净,统统都配不上她。

要知道,如今皇后太子已经倒了,以后的皇位非他弟弟莫銥嬅属,她是铁板钉钉的长公主,自然是要选世间最好的男人来匹配自己。

一时间选不到,六公主便泄了气,说暂时不看了,以后遇到喜欢的再说。

谁知说完这话没几天,便在跑马的时候遇到了自己的真命天子。

那人是如今的镇西大将军的副将严峥的幼子,名叫严珪,生得相貌堂堂不说,身材也非常高大,又文武双全,比起京中其他贵公子们多了一种让人心折的阳刚之气。

最难得的是,她惊马他救了她,不知道她身份的时候,他行止有礼,遇到她这么美丽的女子,眼中连惊艳的波动都没有,完全目不斜视,和其他一见她如此美貌就大献殷勤的男人完全不一样。

后来得知她的身份,也依然不卑不亢。

那一瞬间她就觉得,这就是自己想要的夫婿。

事不宜迟,回到宫中她就立刻跟柔妃说了这件事。

柔妃听说后,有些迟疑:

“月儿,他毕竟是边关武将之子,你父皇他向来不喜欢后宫与兵权牵扯太多的。”

六公主却不管那么多,她难得遇到喜欢的人,自然是势在必得的,扭着柔妃歪缠:

“母妃,父皇对您这么好,就算是疑心谁也不会疑心您啊。人家难得遇到一个合心意的,您难道要为了这些莫须有的猜测,就毁了人家的终身幸福吗?”

而且,从政治的角度来说,严珪的父亲手中有兵权,她和严珪在一起,对稳固弟弟的地位也很有好处啊。

柔妃听后,也有些动摇。

毕竟女儿眼光高,难得遇到如此合心意的,确实不好轻易错过。

“好吧,那我先派人去打听打听,看他是否真的像你说的那么好。”

六公主满心期待,却不料没两天柔妃却告诉她,严珪已经定亲了。

“怎么可能!我不相信!”六公主大受打击。

柔妃道:

“怎么不可能,他今年都二十了,若不是先前他那未婚妻没及笄,如今又在守孝,他早该成亲了。”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哪怕严珪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却也不在她的候选名单上。

六公主听到这话,心里更是酸溜溜。

照这么说来,他竟然还等了他那未婚妻好几年了。

“他未婚妻是谁啊?”她噘着嘴不高兴地道。

柔妃说是如今的太常寺卿家的庶女。

得到这个答案,六公主的心思却立刻活跃起来。

她堂堂一个天之骄女的公主,难道还能比不上一个清流之家的小小庶女?

打定了主意,她便时常去偶遇严珪,让他教她骑马射箭,或者出门的时候专门点他作为带队的侍卫长保护她。

——严家这样的武将之家,一般都是要留一个儿子和其他家眷在京中做人质的,所以严家是长子随父亲出征,幼子与母亲在京为质。

严珪在京中却也不是闲着的,如今在禁军中任职。六公主想要差遣他,还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女追男隔层纱。

在这个时代,一个身在高位,时刻被无数人关注着的公主,只要稍微表现出对谁的好恶,下头自然会有许多人帮着去说和处理。

没多久,就有人把此事告知了在京中留守的严夫人。

若是个识趣的,公主都已经如此明显地表现出了青睐,哪怕是有婚约,也该乖觉地去退了,免得公主担上夺人夫婿的骂名。

严家本也是这样想的。

可偏生那严珪是个倔性子,说是此生非那太常寺家的未婚妻不娶,甚至当面对六公主说起了他与未婚妻相识的过程,以及两人是多么志趣相投,心心相映,希望以此委婉的方式让六公主知难而退。

可六公主见他越是拒绝,便越发欣赏。

皇权之下还敢说不的男人,才是真正的铮铮傲骨。

她越发觉得非这严珪不可了。

毕竟她身为天之骄女,什么都唾手可得,这样有挑战性的男人才能给她更多的乐趣。

至于那位太常寺卿家里的庶女,以后她让母妃赐婚,给她找个家世更好的夫君也算是对得起她了。

把这番意思派人到太常寺卿家里暗示了一番,太常寺卿家第二天就乖乖去严家退了婚。

原本以为,严珪没了未婚妻,没了责任与名分的束缚,以后会渐渐被她吸引,心甘情愿爱上她。

可她却怎么也没想到,那位太常寺卿家的庶女,竟然想不开上吊自尽了。

更让人心惊的是,严珪听说此事后,当晚就留下一封遗书在房中自刎了,说是既然在阳间无法做夫妻,他便去阴曹地府守护他的未婚妻。

六公主是直到嘉佑帝把御史弹劾她的折子扔到面前才知道此事。

看完了折子,再看嘉佑帝阴沉的脸色,她直接吓哭了。

她从来没想过,这么一件小事会逼死人,而且一死还是两个人。

不能和喜欢的人结婚又怎样?人生还有那么多精彩的事情可以做,还有那么多其他重要的人,怎么会因为这种事就放弃生命。

“父皇,你相信我,我从没想过要逼死他们,我真的不知道会有人会因为这种事就自杀……”

她赶紧向嘉佑帝求情。

柔妃虽说生气女儿的所作所为,却更担心女儿被嘉佑帝厌恶,连忙跟着跪下求情道:

“陛下,您是看着月儿长大的,她真的没什么坏心思,绝不是有心的。那两家人,我们好好补偿她们,让月儿为他们抄经赎罪……”

原本嘉佑帝是很生气的,自己的女儿做出这种事被御史弹劾,被民间非议,他觉得非常丢人。

可看到柔妃也因为闯祸的女儿如此惶恐,他便不忍心再苛责了。

毕竟只是两个下臣家的孩子,封官进爵补偿一下便了事了,没必要因为这种事累得柔妃也担惊受怕。

他温柔了神色把柔妃从地上拉起来:

“好了,不要动不动就跪,你好好管管她,外头的事朕去处理便是了。”

于是,他压下了弹劾的折子,又给了严家和太常寺卿家一些赏赐做补偿,便将此事揭过了。

然而,还没过两天安心日子,北疆便传来消息:

北戎发兵十万,兵分两路,直奔鼎德与清河而来!

先前北戎在两条战线的兵力就已经让两边的防守很吃力了。

如今再增兵,很明显是铁了心要迅速分出胜负来。

如此,不管是鼎德城还是清河防线都将陷入危险。

鼎德城若是破了,作为大启粮仓之一的整个秦川平原都将被北戎扫**。

可清河防线若是破了,危险的便是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