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谢了大半,树枝上缀了浅褐色的小芽,一点新绿抽出来,梅院才有了丝丝春意。

白沅芷坐在树下,望着灰沉沉的天空,缄默不言。冬日的冷香一直残留在她身上,但她似乎不属于任何一个季节。

宁璟沂走过去,以往坚定而轻快的步子变得沉重而虚浮,每一步都像是要在地面凿个口子,脸上的笑不见了,那双不合时宜的笑眼更显得凄惶。

宁璟雯最敬佩父亲,他不能将真相告诉她,只能兀自消化。

但他也曾无比亲近父亲,为父亲的温和仁厚折服,真相之沉重……压在他的心头,他亦觉得无法呼吸。

饮了一盏酒,浑身都烧起来了,才显得心稍稍宁静了些。

白沅芷知道宁王去世的消息,故而什么也没问,只是看了他一眼,替他斟了杯茶,茶中一朵落梅,暗红似血。

宁璟沂站了片刻才坐下,那杯茶在茶壶中凉透了,从他的喉管一直凉到胃壁,凉意跟着血管传到四肢百骸。

他捏着杯子沉默了片刻,才蹙眉道:“这么晚喝凉茶不好。”

白沅芷“嗯”了一声,“那便不喝了。”

她说完这话,宁璟沂没有回答,同她一起望天,还是不知她到底在看些什么,沉默如夜色般笼罩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宁璟沂的手脚都没了知觉,白沅芷忽然看向他道:“要留下来过夜吗?”

他有些意外,张口结舌了片刻,眨眨眼咽下一口酒气,反而道:“沅芷,如果有一日,你发现爱你护你的父亲其实不是好人,该怎么办?”

白沅芷默了默,想到什么,不入时宜地失笑了一声。

这个问题,听起来有点耳熟,似乎在许久之前,她也曾这样问过另一个姑娘。

宁璟沂并不恼,他早就调查过她的身世背景,自是知晓她也有个贪污的父亲,他也不知为何要问她,也没想过自己能接受何种答复,只是看见了她,想问,便问了。

白沅芷敛了笑,淡淡道:“天道轮回,自有报应。”

宁璟沂的脸色并没有明朗,也没有更加沉郁,他跟着默念了一遍,笑眼垂着,像是牙牙学语地人无法理解大人口中的词汇一样。

过了会儿,他又问:“你在想什么?”

白沅芷沉吟一声,“在想我自己。”

“想你的、什么?”

“名字。”

“名字?”

“嗯。”白沅芷一点也没有转移话题的不适感,“沅芷,缘止,我这一生,好像的确与人没什么缘分,像个怪物。”

积蓄在胸腔中的情绪忽然涌上来,宁璟沂一把抓住了她冰冷的手。白沅芷低头看了一眼,面目平淡地看向他。

宁璟沂将白沅芷拉了起来,定了定,又搂住,气喘得厉害,围在她背后的手抖着,浑身都抖着,几乎把白沅芷也惹得抖了起来。

两人怀着不同的疮痍,什么都没说,像抱在一起取暖的孩子。

那一晚,宁璟沂留在了梅院。

烛火摇曳间,他泪流满面地说:“不会的。”

像是否认父亲的罪孽,也像是否认白沅芷的观点。

这个被父亲护得一生无虞的世子恸哭不已,成长教会他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在亲情与道义中作抉择。

——

数日后,宁王大葬,宣宁王死因:宁王心怀百姓,以命祈福。

有质疑者猜宁王或许与瘟疫的源头有关,才不是什么以命祈福,而是以死谢罪。

当然,市井传言如沟渠的水,只在暗道中流通,偶尔有些潮气飘上朝堂去,也只能引起淡淡的皱眉。

宁王为人如何,这些年大家有目共睹,且有皇帝背书,无人置喙,宁璟沂烧掉了所有的信件,无处可查。只有几个勾结过药商的人面面相觑,闭口不谈。..

随着宁王之死,如火如荼的瘟疫得到遏制,南郎那边频频传来捷报,又是一月,在原家研究的太医和南郎都找到了突破的治疗方法,药方第一时间被张贴到大街小巷。

本就饱满的药房更加拥挤,药物价格一度水涨船高,普通人买无关的药竟然也是有价难求,遑论病坊那边。此时,原家命人从南郎带回来许多巫医草药,用以缓解病坊的燃眉之急。

市场极度混乱之际,朝廷派人肃清市场,几个捞得盆满钵盈的官员人头落地后,市场放出大量药材,官家全部买下。

自然,原家为了“抵消罪业”,全部家产几乎都充了国库。更令皇帝欣慰的是,顺承爵位的宁王宁璟沂亦捐出了大部分财产。

五月,这场瘟疫才被彻底扑灭。

三叔戒掉了五石散,但三夫人腹中的胎儿滑了,似是终于忍受够了彼此,姬氏请了一纸和离书,离开了原家。

六月,原鸿羲夫妇风光归京。

原家之劫数,解。

——

乞巧这一日,平京又到了荷花极盛的时节,霍玉玉与原囿安参加了小果儿的百日宴,一路走回家中,酒意阑珊。

小果儿是万宝珍的儿子,白白嫩嫩,甚是懵懂,见了谁都滴溜溜地看个不停。原囿安一直抱着小果儿不松手,惹得万宝珍又盯着霍玉玉训。

回家的路上,霍玉玉模仿万宝珍难得一见的怒颜,“那是我儿子,你夫君抱着我儿子不撒手是什么道理!”

她看向原囿安,“你说,什么道理?”

原囿安牵着她的手,看着她生动的眉眼,淡淡笑道:“太可爱,情难自禁。”

这话听着总别有歧义。

霍玉玉眼珠子一转,挑了挑眉,正欲笑着说些什么,余光中,许多灯亮了起来。她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扯着他的手往光亮处瞧去。

“哇——”她的眼睛被点亮了,清澈的瞳孔中倒映着一座巨大的花灯。

到处都是灯,亮的,没亮的,像发着光的果子,一粒粒,一串串,一片片。到处都是人,搬食的蚂蚁似的往繁华处涌去,不过他们搬的是快乐。

天色还未完全暗下去,一轮弦月已然东升,原囿安的视线在弦月上停了片刻,落回了人丛,人们陷在灯阵中,一点也不着急。

“要去逛逛吗?”原囿安停了下来,紧了紧她的手。他的掌心也有薄薄的湿意,不知是不是霍玉玉的错觉,她看见他的眸子里也似乎有层水汽。

霍玉玉摇摇头,“今天太开心了,现在有点累。”

若是没吃饱的时候,这样繁华,这样热闹,她肯定欢喜得不得了。但饱暖乏困,她一身热汗,只想远远地看看,然后回家舒舒服服泡个澡。

“嗯。”原囿安应了声,走到她前面,单膝曲着一蹲,鸦青色的袍子垂到地上,“上来。”

霍玉玉看了眼周围,发现没人注意,便伏去了他的背上。她搂着他的脖子,脸颊贴着他的耳朵,把他凉凉的耳廓也磨得热乎乎的。

“知懿。”她轻轻叫他。

“嗯。”原囿安也轻声回应。

他刚开始步子迈得大,过了半条街时微微气喘地慢了下来,突然听到“哨”地一声,半空中“嘭”地炸开了一片光亮,身后的人群呼出声来,全部仰头而望。

霍玉玉也扭转了过去,只见靛蓝地天空中骤然一亮,火树银花般炸开了一朵烟花,烟丝颤抖着,和硫烟味一并落下。

原囿安亦转过身,不过霍玉玉却拍拍他,很自然地指挥道:“走了走了,不看了。”

于是面上被烟花照亮地青年又转了身,踩着一路的灯笼微光,往家而去。

到了行人少之又少的路段了,霍玉玉才凑到他耳朵边,悄悄说:“知懿,咱们也要个小孩吧。”

她吃了不少瓜果,气息中带着点香瓜的清新气味,喷在他耳廓,却把他的耳廓烧得滚烫。

汗珠打湿了他的鬓发,从额角滚落,沿着下颌线流到脖颈。原囿安僵了一下,喉结上下一滑,一言不发地加快了步伐。

霍玉玉被颠得失笑:“这么快干嘛呀,又不是今天决定要明天就能蹦出来。”

原囿安“嗯”了一声,再没有回应,也没有放缓步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