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囿安的第一个孩子是来年冬月出生的,母亲舅妈丈母娘她们全围在产房外,一刻也不停歇地焦急着,他在产房内握着霍玉玉的手,面上淡定自若,心却跳得像一匹脱缰的野马。

他听长辈说,女子产子如去鬼门关过一遭。临到产期那一个月,他不知为何,也跟着腹疼起来,好似自己肚子里也揣了一个似的,倒是玉玉挺着个大肚子还要担心他。他生生忍着,好在那疼只持续了一个月。

不过出乎他意料,这次生产十分顺利,他在一旁焦急地陪着,反而把玉玉的手给握疼了。饶是众人都喜气洋洋地说顺利,他看着玉玉苍白的脸色,直到出了月子都心有余悸。

他想,这辈子就要一个孩子就够了。

这孩子小名泠泠,人如其名,是个安静少动的姑娘,与原囿安生得十分像,霍玉玉很是喜欢。

她每日最大的乐趣就是逗泠泠笑,泠泠长了牙之后,她偶尔会逗她哭。就像她总能惹得原囿安情绪波动似的,泠泠这孩子谁都不好逗,唯有对着她才会肆意哭笑。

原囿安没有想象中亲近泠泠,泠泠也很自觉地不会缠着他,父女二人有种奇怪的互相尊重互不打扰的感觉。

为此,霍玉玉没少发愁。

“知懿呀,这是咱们的女儿呀,你瞧,她生得跟你多像,你怎么就不多抱抱她呢?”

对原囿安她尚能闹一闹,可对个白雪团子似的小奶娃,她心都要化了,哪里舍得说一句重话,只能常抱着泠泠,将泠泠往原囿安怀里送。不过泠泠安安静静看自己爹爹一眼,扭身又往霍玉玉怀里钻。

霍玉玉看见原囿安伸出了手,又失落地垂了下去,只能作罢。

泠泠开始识字时,父女二人的关系才逐渐转好,一个学得快,一个教得耐心,安安静静一坐就是一下午。

泠泠四岁多时,多了个弟弟阿纯,阿纯像是个缩小版泠泠,阿纯和泠泠都是缩小版原囿安。

不过阿纯的性子稍微活泼一些,但也仅仅是活泼一些。

两个孩子都跟夫君一样,这委实让当娘的霍玉玉觉得毫无参与感,然而不等她郁闷,原囿安却是先委屈起来。

“玉玉,为什么一个都不像你?”他摇着摇篮,里面一头卷毛的阿纯睁着眼睛不肯睡,好似在听爹爹娘亲说些什么。

不远处的桌案边,泠泠正皱着眉与手里的九连环较劲,实在解不开了,溜下椅子,蹬蹬蹬地走过来,将九连环送到原囿安面前,一言不发,等原囿安给她演示一遍,她十分老成地“嗯”了声,接过九连环走了回去。

霍玉玉暗暗叹口气,安慰他道:“聪明又安静,多好。”

原囿安“嗯”了声。

终于,阿纯都要到入学堂的年纪了,安昭院迎来了一个缩小版霍玉玉,安昭院的安宁生活到此为止。得亏老三是个男孩儿,皮一些也能说得过去,又给起了个“濯”这样安静的字,方才压住他那一身虎气。

霍玉玉跟老三不太对付,总是被气着,或许是老大老二都好带,她错估了带孩子的难度。好在老三听原囿安的话,一般都是原囿安管教。

霍玉玉与原囿安,成为了平京城中最普通却最幸福的夫妇。

这些年,原囿安没有回原家,不过泠泠出生后,他们与原家恢复了往来。

霍恺同中了进士,兜兜转转还是娶到了林之照,第二年便让章苹之抱上了孙儿。

章松雨和章可盼先后嫁了人,一个在平京,一个在青州。

白沅芷与上一世不同,留在宁王府成了王妃。道观那堆黄叶早已朽烂化作尘靡。

宁璟雯成了大昭最老的待嫁郡主,一直等着晏甫,晏甫却一心向道,终生不娶。

……

原囿安的后半生,真如顾老所言,极其顺遂。经历过两代帝王的更迭,一路稳稳当当扎扎实实地走到了司天监的位置。

于外界,他一生最大的成就是在换代中稳固朝纲,引领司天监编纂了大昭历法,在大昭史上与晏甫齐名。

而于他,最大的成就是这辈子一妻三子,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

他这一生何其平凡且幸福,步履不停地走向高处,也只是为了成为玉玉的依仗。

霍玉玉的身体比他好不少,年纪大了还满城地跑着看诊。但她比他先走一步,好在走前,远在边塞的老三把幼孙带回来给她看了一眼。

玉玉走后的立秋,这一日天清气爽,泠泠带小女儿阿旭回来探看。

阿旭才四岁,一双葡萄似的眼珠子,圆脸儿敲鼻,一身豆绿衬得她粉白得如同糯米团子。她滴溜溜地看着你,让你觉得自己还能活好久好久。

“阿旭,去外祖父那里。”泠泠见父亲一直看着阿旭,轻轻推了阿旭一把。

阿旭走了两步回头看了眼母亲,鼓鼓脸颊,朝外祖跑了去。

原囿安像是才反应过来,急忙起了身,弯腰将阿旭抱起,将阿旭放在腿上。阿旭很亲他,亲昵地抱住他的手,乖乖地喊了声“外公”,然后抻着身子去够桌子上那就茶的果子。

原囿安“呵呵”地笑出了声,将果子拉近了些,拿了只新杯子给阿旭倒了盏温茶,“你外祖母也好吃这个。”

他看着阿旭圆圆地脸颊,忽然扑簌簌两颗泪从眼眶滑落,嵌进他皮肤上的沟壑之中。

原囿安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年纪越大,越容易眼花,之前玉玉还常给他备清肝明目地汤,现在也觉得没用便不喝了。

泠泠已然愣住了,“阿爹。”

此前,她从未见阿爹落过泪,包括阿娘去世的时候。

原囿安看向女儿,觉得眼睛益发地花,眨眨眼,又抬手擦了一下,才意识到眼下湿湿凉凉一片水痕。他错愕万分,亦有些发怔。

一时间,大堂内静谧无声,只有阿旭“吨”地喝了一大口水。

原囿安将阿旭放下来,垂着眼无力地说:“外公累了。”

这句话似乎带走了他所有力气,他一直直挺的脊柱也微微弯了下去。跨过门槛时,他踉跄了一下,像是要往后倒,泠泠赶紧将他扶住,他站稳了,也只是摆摆手,犹自一人往自己住的小院去了。

泠泠忽然发现,父亲老了,老得不得了。

回到自己的小院,原囿安拿出这些年与玉玉通过地信件,在檐下地躺椅中卧着,眯着眼睛看了起来。

不觉间,好似听到了风击子清脆的声音。

他朝檐角看去,什么都没看清,只被日光刺了一眼。

他忽然困了,就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睛,眼前一片血红,玉玉的面目却渐渐清晰起来。

他看见她从千重阶上冒了头,包子脸红彤彤的,眼睛又大又圆,怀里抱着些什么东西,嘴巴一张一阖,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他看见夜凉如水,她编著两条长长的辫子,他拄着拐杖,她在千重阶上一蹦一跳地往下走,走两步,又回过头来望着他。

他看见春雨如酥,热气蒸腾中,她托着脸颊看忧叔煮东西,青山远远的有些模糊,她就在他身边,脸上的毫毛都清晰可见。.

……

他看见她提着裙摆朝他跑来,她说话时眼里泛着光,他看见她披着发侧转过脸来看他,看见她守在他的身边满眼关心,看见她抱着孩子轻哄,看见她把泠泠逗哭了后一脸无辜地看向他,看见她揪着老三的耳朵自己红了眼睛……

她说过的话争先恐后地从他脑海中涌出来,他想到什么,仿佛就能听见她的声音。

有人喊了声“阿爹”,将他从潮水般的回忆中拽了出来,那人好像说了些什么,他听不清楚,也不在乎,他眼也不抬地摆摆手。

他好不容易梦到玉玉了,不要来打扰。

他迷糊中忽然想起来,今日是立秋了。

很久很久之前,有个小孩在他生辰那一日,说要把二十四节气加到节日里,岁岁年年陪他一起过。

这个小骗子,食言了。

不过他不怪她。

秋风一凉,忽听得有人脆生生地喊了句“原囿安”,他睁开眼,看见天光西斜,夕阳涂抹在东墙上。

费力地抬起头,暖融融的地方赫然立着个活泼的小娘子。

“知懿,桂花苑打桂花了,咱们去买些回来做桂花蜜酿。”

原囿安眨了眨浑浊的眼睛,支起身来。

玉玉?

“去嘛去嘛!你都憋在家好久了,我给你买乳酪冰吃呀。”小娘子用哄孩子一样的口吻笑着说,眼中流光璀璨。

“麻烦。”他听见自己不耐烦地说,但说完,喉头溢出一声闷闷的笑,“走吧。”

小娘子朝他伸出手,“不麻烦不麻烦。”

他牵住她的手,那一瞬间,沉疴消散,身体变得轻盈无比。

他看着她发髻上的鹅黄吊坠,看着她弯起眼睛笑,他也跟着笑了一下,一步踏进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