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离起手示意众人不要上前。

他仰头, 瞧了一眼上山的路,发现新雨过后,略带湿漉的泥土之上,印着不深不浅的马蹄。

那是方才姜婵儿与萧晗同乘一骑上山留下的踪迹。

姜离隐隐猜到了, 目光沉下来, 转头灼灼盯住马背上的佩剑, 而后径直走过去, 蓦地翻身上马勒住缰绳,马儿一阵嘶鸣, 却终是被他大力所驯, 姜离在马背上高喝一声,嘹亮清朗。

“众将士, 随我上山。”

今日, 他与萧晗。

必定是要做个了解。

不死不休。

一行人见少帅这般神情若肃、语气坚定, 也不敢多置喙什么,便整装列队,跟着一起上山而去。

*

山上,萧晗同姜婵儿互诉衷心后, 正打算骑马下山, 却听得一阵急匆匆的脚步自山道而来。

顷刻,一行人马蜂拥而来。

将他们团团围住。

这行人虽然肉眼可观, 是丢盔弃甲、灰头土脸的一队残兵,但乌压压的一群围过来, 人数却不容小觑, 没一会儿功夫, 就将他们二人围的水泄不通。

萧晗拧眉, 他今日披着墨色织金披风, 在日色下隐隐流动着浮光,这群人包抄而来时,他下意识将姜婵儿护至披风之后,目光如炬地与来人对峙。

来人自然是姜离。

他骑着姜婵儿那匹红鬃马立在人群之前,身上的盔甲染血残损,面容沾了风尘,发丝凌乱,整个人显出一种颓然之气,却笑得很是阴沉狠戾。

“萧晗,如今看来,是天要你亡。”

“本以为错过了那个机会,便再无杀你的机会了,没想到,你竟又如此蠢笨地跑到我面前来,引颈待宰了。”

面对姜离的出言不逊,萧晗静默如喑,他眉眼冷静,宛如一潭沉水。

并未出言,浑身却像是浴着森寒冷意,让人为之震慑。

他将姜婵儿护在身后,紧握她的手。

十指相扣。

姜离厌恶萧晗的沉着,他将目光一转,落在他身后的姜婵儿身上,将马鞭折在手中,对着她勾了勾。

“婵儿,过来。”

“你休要在做梦了,我是不会过来的。”

“你若不过来,我便将他,就地斩杀。”

“那你便试试。”

“不要冲动,你如今旧疾方愈,不能大动干戈。”

“放心,只要有我在,便不会让任何人动你分毫。”

“我信你。”

目光中闪过一丝刺痛,他杀意顿生,朗声大喝起来,“将那暴君就地诛杀,赏万金!”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一行本就是穷途末路之辈,此刻浑身像是被点着了火,齐齐高喝着:“冲呀!”

便如潮水一般,朝二人涌去,一浪又一浪,冲杀而来。

萧晗见情势危急,徒手生生勒断了首当其冲的一人脖子,而后夺了一柄刀,开始大开杀戒起来。

很快,山崖上便成了一片腥风血雨的修罗场。

无数的鲜血染红了山岩白石,触目惊心。

姜婵儿始终都被萧晗护的好好的,毫发无伤。

他为她圈出一块无暇净地,他在外拼杀浴血,不放一人进入身后之地,残阳下,那些血泊像是分隔成了两块有界限的土地。

一处是炼狱,一处是净土。

鲜血将萧晗的披风染透了,他浑然不觉,就像是一个来自地狱的修罗,所到之处,以血为祭。

倏然间。

只听一声咻然长鸣。

凌厉的箭矢便穿风而来,电光火石间,深深扎入萧晗的肩膀。

姜婵儿一时触目惊心,一声惊呼划破苍野。

“子晗哥哥——”

见他受难,姜婵儿心如刀割,见他肩胛处有鲜血汩汩渗出,她袖笼中的五指攥得死死的,几乎要嵌入皮肉之中。

她愤然抬眸,人潮之外,姜离不知何时已然下马,取了弓箭,于暗处伤人。

此刻,姜离瞧着人群中负伤的萧晗,嘴角勾起一抹阴毒之笑,他张弓,施施然搭上第二支箭。

姜婵儿心口猛地一缩,再这么下去,萧晗会死!

萧晗毕竟大病初愈,能支撑这么久已是不易,纵然他神功盖世,可凭一己之勇,终究还是敌不过眼前这如织的敌兵。

就算战到最后,也毕竟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他的身子,如草木初生,遭不住这么多明枪暗箭,纵使今日勉强撑下来,也定然会元气大伤,后果难计。

不远处,姜离目光阴沉,张弓转向,在人群中对准那道黑色身影——

姜婵儿心中一急,再顾不得其他。

纵深一跃,飞掠过重重刀枪剑戟,落到的人群的对面。

此刻,她不能再听他的安排,继续躲在他身后。

因为,她亦要保护他!

她能,

她一定能护他。

如此想着,姜婵儿目光变得异常坚毅,在众人惊愕不及的目光中,她噌的一下抽出马背上的剑,直直抵住了姜离的脖子。

寒光剑影下,姜离面露惊慌,手中张着的弓还未及放出箭。

“婵儿,你……”

姜婵儿将刀刃逼近了几分,冰冷的刀尖抵在他的咽喉处,划出细细血线。

“姜世子,难道你没有听说过一句话,擒贼先擒王吗?”

“婵儿,你……你的功夫恢复了?”

姜离瞠目,他确实万万没预想到这一点,自悔心中大意。

姜婵儿嘴角勾起嘲讽,字字诛心:“我能恢复记忆和功夫,皆要谢你所赐,若不是你威逼、强掳、瞒骗、囚禁……对我做下种种恶行,我如何能这么快就想起一切,恢复功力?”

姜离未料到她恨意这般深刻,目光带着闪烁。

姜婵儿带着恨意咬牙道:“让你的人都收手,否则,我会毫不留情地杀了你。”

姜离有一瞬的沉寂。

渐渐地,他面露哀色,眼神一点点破碎下去,变成了最后的乞问,他勾着染血的唇,近乎苍凉道:“婵儿,你当真要杀了阿兄吗?”

姜婵儿并不想理会他的自作多情,也不想在与他多浪费时间,因为她多耽搁一分,萧晗就多危险一分。

“休要再唤我婵儿,你不配。”

她冷若冰霜地说着,果决地打碎姜离最后的自我怀缅。

她推着姜离走到高处,对着人群高声呼喊:“听着,都放下武器!你们的主帅在我手中。”

一片刀枪光影中,清越的嗓音清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众人纷纷停下了动作,转头看过去。

一块山石高地上,眉眼冷冽的女子将短刃紧紧贴在他们少主的脖子上,依稀可见血痕,好似下一刻就要将其毙命。

“他死了,莫说千金,你们一个子都得不到,替他卖命,何必呢?”

姜婵儿郎朗说着。

越过重重交叠的人影,她瞧见不远处,萧晗立在人群之后,情绪难辨地瞧着她,眸色黑的深沉,不知是惊喜还是担忧,可他的面色,却很是苍白。

姜婵儿冲她勾了勾唇,示意他放心。

这一次,她想换她。

来护他一次。

“你们可知自己眼下的身份,如今,你们是朝廷的逆贼!你们跟着你们口中的主帅,已是穷途末路,不论今日结果如何,你们觉得自己还有活路?”

“莫要在做无谓之事了!眼下,我给你们一个机会,就当你们是受人蒙蔽,才投了这叛军,只要你们放我们走,今后,不管你们是做良民还是草寇,我可在此立誓,朝廷都将不再追究。”

姜婵儿的话音郎朗,和着旷野的风,有种回**缥缈之感,却直击在场每个人的心灵。

她知晓这些人都是因为年初江南的水患,而沦落到去做私兵这等地步,与朝廷为敌想来也并非出于他们的本心,只是情势所逼,不得不为。

说到底都是一群可怜之人,若说要怪,便只能怪那世道不公,对于他们,将来更没有必要赶尽杀绝。

姜婵儿挟持着姜离一步步朝萧晗走过去。

人群缓缓后退,不约而同地避开一条道来,供她行走。

众人情态各异,目光皆有闪动。

姜婵儿一面朝萧晗走去,一面继续高声道:“相信你们家中都是有年迈妇孺的,只是因为世道艰难才误入了歧途,难以回头,今日,我给你们这个机会,你们何不解甲归田,重归平静生活?”

话音落下,人群一片哗动,不少面露神往之色,议论起来。

“走吧,咱们本就是被蒙蔽才做了这叛军的。如今有这么好的机会,何不就此归家?”

“是啊是啊,我家中还有八旬老母,日日盼着等着我回去呢。”

“谁不是呢,我出来的时候,媳妇刚给我生了大胖小子,要不是因为家里断了炊,我也不会来投这私兵,当时也不知道,要与朝廷为敌啊。”

“原先是骑虎难下,如今,未来的皇后都发话可以不追究,咱们若是不抓住这么好的机会,便是蠢笨至极,未来等着咱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不少打定主意的。

便悄悄搁下手中的武器,三五成群地溜出人群,下山去了。

不少人看周围的人群散去,也跟着放下刀剑,追着跑着离开了。

借这功夫,姜婵儿走到了萧晗身边。

萧晗与她并肩而立,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幽邃绵长,半晌道了句:“我去牵马,我们离开此地。”

待萧晗去把她的马牵回来,整个山崖上已经不剩多少人了。

而那廖剩无几的几人,也是不敢上前的,他们方才已经见过萧晗的手段,知道自己冲上来也是白白赔命。

于是犹豫了半天,想来也是救不回主帅,最终便也作罢而去了。

这一幕,姜婵儿早就预料到了。

毕竟他们是半路出家的士兵,本就没有太多的尽忠意识,只不过是想在这灾年讨口饭吃罢了,如今选择了自保,也实在是情理之中。

正在姜婵儿神游之时,萧晗不知何时已翻身上马,修长白皙的手递过来,眉眼含笑。

“没想到,我的婵儿,竟有这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本事。”

“不当个军中参将,实在是可惜了。”

姜婵儿仰面,“子晗哥哥,我若是男子,定能跨马治国平天,你说是不是?”

萧晗颔首,不置可否地道:“嗯。那定然会是。”

两人谈话间,萧晗的手就这样悬在那儿,可姜婵儿却不能就此跟他离开。

因为——

萧晗约莫是,忘了一个人。

姜婵儿瞥了一眼身前面容颓败的姜离。

“那他怎么办?”

姜离依旧被她挟持着,可整个人像是被抽了魂、失了心的废人一般,了无生趣。

成王败寇,他看起来是认命了。

他也终于认清了,

那一次的失去,便是一生。

姜婵儿永远不会,再属于他。

她对他,只剩下怨恨憎恶。

就像挥刀斩断一切,

再不会有一丝昔日旧情。

因着姜婵儿发问,萧晗收了手,翻身下马。

他的瞳孔漆黑,深不见底,直勾勾的盯着她,一字一顿道:“你若问我,我定然是要取他性命的。”

萧晗的语气带着森森寒意,他刻意的避开眼神,像是多看一眼姜离,都会忍不住要杀了他的冲动。

姜婵儿面色变了变,心中发难。

萧晗像是猜出她心中的为难,背过身去,缓声道:“但眼下匕首在你手中,你便自己做主吧。”

姜婵儿握紧手中的匕首,瞧着萧晗清整冷峻的背影,他墨色披风,早已被鲜红染透,折断了的箭头处,全然是干涸的血迹。

曾经,她向萧晗恳求过留姜离性命,是因为不想对姜家恩将仇报,但眼下,姜离却差点夺了她挚爱之人的性命。

此仇不报——

她心有不甘。

噗嗤——

匕首刺入皮肉的声音中。

一声闷哼随之而来。

姜离不敢置信地捂着腹部,缓缓倒在地上,鲜血自他的指缝间汩汩涌出。

姜婵儿站在树影下,满地的残阳映着她沉静的面容,她居高临下地瞧着他,嗓音冷若冰雪。

“这一刀,是你欠我的。”

“没有刺在心口,是因为姜家的恩情。”

“姜离,往后余生,你我两不相欠,再无瓜葛。”

姜婵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着,目光近乎残忍。

姜离不敢置信地瞧着她,久久不能回神。

姜婵儿毫不留情地转身,朝萧晗的方向走去。

身后,瞧见她背影远去的姜离,不知怎的,突然伸出手,像是要抓住她的背影一般。口中喃喃道:“婵儿,别……”

萧晗听到声音转过去,却见姜离的手中。

有银光一闪而过。

“小心!”

他低呼了一声,而后黑色披风旋转如风,将姜婵儿牢牢地护在了怀中。与此同时,披风中藏着的袖箭飞掠出去,直直扎入姜离的心口。

姜离的心口瞬间被短刃刺穿,他瞪直了眼睛,伸在空中的手一晃。

一只银簪滑落下来。

叮咚一声,落在了坚硬的岩石上。

姜婵儿被萧晗护在怀中,看到此幕,不由地愕然失色。

耳边,是萧晗略带愧意的解释:“婵儿,我以为他要加害你。”

姜离的身子缓缓地向前倒去,他深深的目光,始终落在姜婵儿脸上,尽管眼神已是空洞而茫然。

倒下去的时候,他口中念念有词着,又低又轻,却像是饱含了万千柔情。

“婵儿……阿兄……前些日子……在街上……又给你买了一只簪子,你可喜欢?”

姜婵儿瞧着他缓缓倒下去的身影。

眼眶莫名其妙的。

红了。

她深吸了口气,不再回头,对着身边的萧晗道:

“走吧。”

“去青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