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天气明朗, 山涧的风席卷着野花的香甜,迎面而来,沁润心脾。

萧晗同姜婵儿同乘一骑,策马来到一处环境清幽的山林旷野, 隔着一座悬崖峭壁, 远处层峦叠嶂, 横挂而下一条飞瀑, 反射着午后日光的灼灼华彩,有种波澜壮阔之美。

萧晗拉着姜婵儿坐在山崖之上, 俯瞰着这处山野的秀丽风光, 两人相依而坐,执手相看, 眉目缱绻。

但因着心念未定, 姜婵儿并未与萧晗温存太久, 思及那桩旧事,她轻启檀唇,“子晗哥哥,你方才说, 带我来此处, 要把一切事情都告诉我,现下, 是否可以说了?”

萧晗凝眸。

知晓她是藏不住心事的性子,而这些事情, 他终究是应当与她说明白的。

遂轻轻颔首, 俊秀的眉眼沉静下来, 仿佛穿透了岁月的烟雨, 进到了悠远绵长的过去。

“我年少时, 在胡国处境落魄,此事,你应当知晓。”

萧晗并未用朕这样的字眼,而是以我来自称,是因为此刻他对姜婵儿是剖以真心的。

姜婵儿轻轻颔首,回忆起儿时萧晗在西域的处境,黛眉轻蹙,将他的手执紧了几分,“子晗哥哥,我知你当初身处外夷,身份特殊,故而饱受欺辱,不过,这些事情,你若是不想说,便不要说了。”

姜婵儿担心他会因此难受,便主动开解道:“那件事情,我会有办法自己查清楚的。”

正是因为知道过往那段岁月对于萧晗来说是黑暗又绝望的,所以她不想让他自揭伤疤,再次痛苦。

萧晗却反握住她的手,认真地瞧着她,道:“不,从前我不跟你说,是因为我确实不想说,但眼下,你已是吾之妻,有些事情,你应当知晓,就像我,早已知晓了你的过往一样。”

“出于公平,你也该知晓我的过往才是。”

面对萧晗清润澄澈的眼眸,姜婵儿默了声,不再阻止了。

萧晗抿了抿唇,沉吟,“该从什么时候说起呢?”

他顿了顿,神思悠远起来,“哦、那便从我的出生说起好了。”

“我的父亲,那个名义上的父皇,也就是周孝帝,实在称得上是一个背信弃义,毫无心肝的卑劣之人。”

姜婵儿愣住了,谁能想到,萧晗竟然会这般去说自己的生父,并且,周孝帝在位的时候,还是一位百姓爱戴,名声显著的贤德之君。

萧晗继续说道:“他年幼时被其父君送来胡国为质,处境艰难,于是,他便攀上了我的母亲,也就是胡国当年的的迪嘉郡主,与之暗生情愫,私定终生。”

“我母亲是多么温婉贤淑的一个人,可谁能料到,却遇上这样一个始乱终弃、抛妻弃子的伪善之人!”

萧晗的语气隐隐有些颤抖,姜婵儿很明显地看到,他眼中压抑着的翻腾情绪。

萧晗深吸一口继续说道:“他让我母亲为他偷来胡国各处关隘的通关文牒,潜逃回国,却将我母亲还有未出世的我,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自出生起,便同母亲受尽世人冷眼,胡国君主自然对我母亲失望透顶,更是将我视作不祥之物,那时候,我和母亲被整个胡国皇室厌弃,过着人人可欺的日子。”

“在我十岁那年。”萧晗顿了顿,颤抖着唇阖上了双眸,他轻轻启唇,似在叹息。

“我亲眼看着我的母亲被人生生凌虐,死在我面前。”

“她的肚子被人用利器剖开了,鲜血和着肠子流了满地,那时候,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看着他们在我死不瞑目的母亲身边嘲笑、喧闹。却没有任何法子反抗,被人打碎了牙,也只能和着血往肚里咽。”

“自那日后,我便饮下血蛊,练了魔功,只因这是我活下来的唯一法子,我明白了一条道理,只有变强,才能不遭人欺辱,才能为母亲报仇。”

姜婵儿听他到此处,眼眶早已红了,她设身处地的去想,只觉心中涨涨的,一颗心被挤得生疼。

萧晗长长舒了一口气,好似方才说出那段过往,用了十足的心力。

他复又道:“后来,我被接回大周,全是因为那时候,那人想要一颗可以帮他制衡朝局的棋子罢了,于是他便想起了我,这个早早被他抛弃,侥幸还活着的血脉。”

“哪有什么冠冕堂皇的悔恨歉意,他对我,只有利用而已,知我身负奇毒,年寿不永,而他那几个儿子又野心勃勃、争斗不休,所以方被迎回国的我,正好是帮他制衡几个儿子的最佳人选,他假意对我愧疚,掏心掏肺得恨不得把所有好处都给我占,实际上是让我成为众兄弟的靶子,然后让所有明枪暗箭都对准我,这样,他就可以暗中扶持他最喜欢的五皇子,让我成为替他挡箭的众矢之的。”

萧晗说着说着,突然嗤笑起来,“可他何曾想到呢,从小到大,在胡国那些惨痛经历交给我的没有别的,只有隐忍蛰伏。所以在韬光养晦上,我若论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

“他或许到死都没想到,我会把他最喜欢的儿子杀了,并且是让他们自相残杀,让他最爱的儿子亲手把毒喂到他口中,又让他知道真相大发雷霆与之同归于尽。”

萧晗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残忍,“我记得很深,那一日呀,雷雨大作,丧钟轰鸣,却是我,人生中最畅快的一日。”

姜婵儿瞧着他,有一瞬的怔忪,她何尝猜不到他这一路的厮杀逐鹿,只是,她没有想到,会是这等的杀人诛心。

萧晗说完那些风风雨雨后,语气逐渐缓和了下来,“后来,我步步为营,登上帝位,将那些曾经加害过我的皇子斩尽杀绝,不留后患,唯留下萧澧,因他从不曾对我起过恶念,甚至,还屡屡助我解围脱困。”

萧晗徐徐说着,“登基伊始,那些王公旧族蠢蠢欲动,人心不稳,我不得不用雷霆手段镇压,当时,官员家中也确实会有血流漂橹之景。”

萧晗说到此处,停了一停,姜婵儿的心便跟着缩了一缩,悬到了嗓子眼。

见她似有惊惶,萧晗的语气柔和下来,像是安抚一般。

“不过,那都是针对故意撺掇、有心拉我下水之人。你父亲,当时远离朝堂,不问政事,又是远在青州的地方官,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派人去对其下手的,这既没有道理,也不合情理。”

姜婵儿疑惑,“那会是谁呢?”

萧晗想了想,缓缓道:“我如今能想到的最大可能,或许是栽赃嫁祸,那些旧王氏族想要我背负骂名,引民怨非议,故而对各地清流贤臣暗下杀手,又留下扑朔迷离的伪证,坐实我残暴不仁的举世骂名,如此,他们便可趁我皇位不稳,发兵夺权,造势起义。”

姜婵儿听着萧晗的分析,心中认可,眸中生出了零星悲愤之色。

萧晗见状,知她是心有所想,便执起她的手放在胸口,十足真诚地询问她,“婵儿,你可信我?”

姜婵儿望着他清俊的双眸,目光灼灼生出了华彩,颔首嗯了一声。

“我信你,子晗哥哥。”

这个世上,她谁都可以不信,但唯独不会不信萧晗。

这个将她放在心尖上的人,亦是她此生唯一至信至爱之人。

此刻,萧晗的所有解释,所有的真诚以待。

让她百虑全消。

这长久以来牵绊着她的事,那道心魔般困扰她的念头,终于可以暂时搁下。

她信他。

故而今日他坦诚相告后,她便对他再无疑虑。

从今往后,他们二人之间,便再无隔阂。

姜婵儿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只是,接下来,她还是需要追查下去,查出事情的最后真相。

“那你觉得,谁的可能性最大?”

萧晗垂眸,思忖了片刻,道:“既然当年之事皆发生在青州,那咱们便一起去青州寻一寻,或许,能寻到真相。”

姜婵儿颔首应是,“我也是这么想的,前几日,我回青州翻找药书时,无意间听到了姜夫人跟儿媳的对话,事关当年真相,所以此番出来,便是想往那儿去的。”

“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萧晗伸手将其揽入怀中,目光缱绻而又深情。

“你是我的妻子,这样的事情,我理应陪你一起去。”

“好,那我们便一起去。”

姜婵儿窝在他怀中,听着飞瀑泉流,婉转莺啼,含笑望着他,眉眼舒展,如沐春风,轻轻凑上樱唇,在他的颊边落下一吻。

无声处,繁花飘零辗转,纷纷杳杳,如雪如瀑,袅袅余香悠远绵长。

可就在他们岁月静好,相依相偎之时,山脚下,却在悄然发生着变故。

姜婵儿留在山脚下的红鬃马,被路过的姜离余部看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一行人又累又饿,早已人困马乏,便生出了歹心。

“少帅,您瞧,此处有匹无主之马,不如咱们将马牵走,分了吃马肉……”

“这马一看便是有主的,故意牵在此处吃草罢了,咱们若是偷了人家的马,回头人家不得找官府抓我们算账?”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他们的少帅却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地盯着马背上悬下的那柄青铜嵌白玉刀鞘,像是发现了什么端倪一般,目光深远起来……

那是,姜婵儿曾经的——

贴身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