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自称是隔壁山头的寨主, 近年来因为朝廷的官兵追得紧,日子一年比一年难过,不仅如此,还折损了不少兄弟, 让山寨人心不齐, 总生内讧。

故而这位山寨主在知晓了这里有民兵队, 便生出了加盟之心, 一来可以寻得处庇佑,毕竟能弄出这样大规模的队伍, 背后之人定然来头不小, 能不受限于州府,二来可以对抗朝廷, 既然弄出这么大规模的军队, 那最后的目的必然是发动起义。他们加入后, 愿意并肩作战,最后能分一杯羹最好,不能的话,就当是为这些年惨死于官府之手的兄弟们报仇雪恨了, 也让山寨重新齐整人心。

这位山寨主身披乌青色大氅, 身形高挑,通身皆是匪气, 他将皮靴搭在姜离对面的长几上,摆出一副土匪谈判的架势, 明明是商量, 却整的好似是威逼。

“我们是拿着十足的诚意来的, 不知少帅意下如何?”

他的喉咙粗犷, 还带了几分沙哑, 听起来很是凶煞,面目上,一条刀疤横贯左边面颊,便是用可憎在形容也不为过。

姜离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刀疤面孔,目光微微转了转,尽管来人行状无礼,他却爽朗地笑出声来。

毕竟这样的买卖,对他来说不仅是有利无害,还赚大发了。

并且,这样的草野粗莽之人,虽说表面凶恶,但其实没有读书人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肠子,其实最好对付,就算是最后他想过河拆桥,或是背信弃义,对这些个莽汉糙人,也是轻轻松松的事情,三言两句就能把他们蒙蔽。

思及此,他起身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那山寨主落座,好礼相待,“大当家的,姜某平生最是佩服你们这样的绿林,一身的好本事不说,还极重情义,今日你带着这么多人前来投诚,我高兴都来不及,巴不得将你们统统招进来。”

姜离言之凿凿的说着,却突又话锋一转,道:“可是,我也愁啊,你说这往后的衣食住行,这么多人可是一笔不匪的开销啊,虽说我平日招募私兵也是要供给的,可你今日也看到了,这山头的士兵已然数量庞大,我这里也是尽全力维持着,但难免有时候还是会捉襟见肘,再者,你们这些个山寨里的兄弟,我是知晓的,性子豪爽自由惯了,恐怕比寻常兵士们,要难伺候的多啊。”

姜离说完,面上露出了为难之色,皱着眉一副难以抉择的模样。

座上的山匪头子却倏然哈哈大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笑话似的,爽朗至极。

“少帅,这个你大可放心,我们山寨虽说是这几年被朝廷围剿,难以为继,可我们这群兄弟的家底还在,本事还在,就不会把自己个儿饿死,我们只是要你这儿做个容身之地,衣食住行我们自能自足,只会多不会少,多的届时还可以分给你们的人,总之,此番投诚,超是想着与你们合作共赢,朝廷是我们的敌人,咱们便有了共同的目标。”

姜离听了他的话,连连颔首,他自然知道山寨主说得自给自足,是打劫劫掠的老本行,可那又于他什么关系,这群人能征善战,将来会是巨大的助力,再者,目前豢养私兵所需的军费开销早已入不敷出,这样一来,这个问题也能迎刃而解,不就可以用更多的钱来置办军械,那他们最终打赢朝廷,就又增加了几分胜算!

想到这儿,他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好,有大当家的这番话,我便再无顾虑了。”

他起身,突地一震袖。

“那今日咱们便结下同盟,来日一起攻入京师,将这天下取入囊中!”

姜离话语激昂,引得众人齐齐呼好,场中一时气氛喧天。

就在姜离兴奋之时,外头冲进来一个灰头土脸的士兵,着急忙慌地禀报:“少将军,火势越来越大,战士们想了各种法子都不管用,眼看整库房的粮草都要烧没了,怎么办呀?”

姜离眼见热烈的场子被打断,便拿人撒气起来。

“那便继续灭火!我能有什么法子!滚!”

那个士兵吃瘪,灰溜溜地夹着尾巴跑了。

姜离眼下根本不在意库房那些个粮草。

因为他眼前这块肥肉,远比一库房粮草,要丰实要的多。

只要吞下眼前这一山寨的人马,以后粮草补给,便是源源不断的事。

一时的冷场后,他试探着问那山匪头子:“大当家的,这古话说得好,投诚投诚,投的是心意,那此番,你们可有带着什么心意,来投奔我姜某?”

“哈哈哈。”山寨主大愣了一愣后,倏然笑起来,目光像是洞悉了一切,投其所好道:“这老祖宗的规矩,我焉能不懂,投名状自然是要有的,不知……”

他漆眸微动,“给少帅补上今日粮仓的亏损,可够?”

言下之意,那便是一整仓粮食!

姜离愣了愣,而后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山寨主的豪爽让姜离笑的合不拢嘴。

“大当家的当真是诚意十足!无论如何,你这个兄弟我交定了,往后咱们一起夺天下,一起称王称霸,如何?”

姜离心情大好的说着,还不忘给人提前约定好处,口气大的好似这场战已经胜券在握了。

不仅如此,他还毫不避讳地去搂寨主的肩膀,热情至极地道:

“来人,摆酒,本将军今日要跟岐山寨主不醉不归!”

姜离很快便让人摆上了酒席。

外头的粮仓几乎烧了个干净,浓烟滚滚,却无人在意。

堂中的酒席很快摆起来了,觥筹交错,喧声笑语。

姜离满面红光,把着酒盏四处敬酒,满是洋洋得意之态。

他端着酒杯,醉意微醺地来到山寨主桌前,举起酒杯说起了酩酊醉言:“大当家的,合作……合作愉快啊!”

山寨主不紧不慢地起身,斟酒,仰脖一饮而尽。

姿态从容的好似行云流水一般,他一双眸子明明黑漆漆地深不见底,笑盈盈的弧度中却好似饱含着满腔诚意。

很难不让人生出深不可测之感。

姜离醉眼朦胧,嘴里开始嘟囔起来:“我与大当家的,先前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山寨主勾起唇,牵动了面上丑陋的刀疤。

此时外头已是夕阳西下,黑暗渐渐笼罩暮野,堂内也早已掌起了灯。

那刀疤在明黄色的灯华下很是可怖。

“这世上,有种缘分叫一见如故。”

明明是文绉绉的话,用沙哑粗犷的嗓音说出来,便是半点氛围也无,唯有阴森。

粮仓之外,大火虽然已经熄灭,但整个粮仓几乎全部烧毁,唯剩余烟袅袅。

兵丁们都累弯了腰,也不知道这场火是怎么回事,像是染了邪风似的,比以往的每次走水都要凶。

带领救火的头目见粮仓已然全部烧毁,也没什么再救下去的必要,又听到主上在前堂摆了筵席,与来投诚的山寨主开怀畅饮,像是全然不在意这走水之事,便放下心来,让大家停下休息。

他望了望已然黑深的夜幕,挥手示意众人回去用饭休息。

“这粮仓都烧成这副鬼样子了,也没什么好收整的,都各自回营地去吧。”

众人遂三三两两地离散开去,回到各自的营地中去。

那头领也开始往回走,走过前院时,他闻见飘过来阵阵酒肉味,忍不住往地上啐了一口。

“呸,朱门酒肉臭。”

“我们这些累死累活的,半点好处的都捞不着。”

他便是刚才去堂中禀告,却装在姜离枪口上,挨了骂的那个。

他提着一盏灯笼照路,骂骂咧咧往回走,心气不顺全然写在了脸上,路过偏院的阁楼时,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着,整个人往前扑倒过去,重重跌在了地上。

“草,人倒霉的时候,当真是喝凉水都会噎着。”

他气得骂娘,伸手去探地上摔灭的灯笼。

却摸到了一团黏糊糊的**。

“什么鬼东西?”

他心中陡然一惊,腥味直窜鼻腔,恐惧之下,他一双手开始打颤,好不容易才捡起灯笼重新点亮。

却被眼前的场景,当场吓破了胆!

地上齐刷刷地倒了一排尸体,每一个都是当胸被利器刺穿,鲜血流了满地,呈现出瞪大眼睛,死不瞑目的状态,好似生前遇到了什么不敢置信的事情。

呼——

周遭突然刮过一阵阴风,深林幽鸣,鸦鹊振翅,烛火明灭。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当空的寂静。

很快,偏院阁楼之事传到了姜离耳中。

他本在酣畅饮酒,却在听到姜婵儿消失不见,人去楼阁的消息后,猛然从酒醉中清醒过来。

“什么叫不见了!还不快派人去找!”

他猛地一拍桌子,怒不可遏地挥袖,将桌上所有的酒盏尽数挥在了地上。

突然的碎裂之声将堂上的喧声打断,众人皆停下手中的动作,齐齐望向姜离。

“是,是。”

只见方才来报信的那两个侍从也不知怎么的,两股战战地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应下后,躬身逃也似地退了出去。

见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的落在他身上。

姜离察觉自己的失态,压下满身的怒火,深吸一口气,强撑着平静道:“是内子的事情,让大家见笑了。”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继续饮酒作乐,渐渐地,堂上又恢复了欢愉的景象。

无人看到,方才姜离言说内子的时候。

那山寨主握在酒盏上的手紧得指尖泛白,几乎要把酒盏捏碎。

因着方才那插曲,酒席很快匆匆散场。

姜离差人将前来投诚的一干人安顿好后,便径自去了主帐。

一路上,他细细回想今日所发生的事情,总觉得这么多事撞在一起,太过于巧合。

冥冥中似乎有牵扯,但又说不上来。

他不想因为没有确切证据的猜疑,就放掉这快到手的肥肉。

却终归又是越想越不对劲。

回到主帐,他气闷地掀开帘帐走进去,看到连成已在帐内等候。

连成迎上来道:“少将军,今日这场火来得太蹊跷了,还有那些阁楼的看守,死的也太凑巧了。”

姜离脱下外袍,立在灯火之下,沉吟:“我何尝不是这么觉得,只是……若是打草惊蛇,或是疑心错了,便会失了这次许是上天赐给我的,顶好的助力。”

连成知晓他的心思,劝道:“少将军,这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食,您想想,这山寨主投诚的缘由虽然合情合理,可这么好的事情,为何偏偏落在咱们头上。”

姜离扬起下颌,灯火将他的侧脸映在营帐之上,那是一种骄矜的姿态。

“那为何不能是,我乃天龙之子,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呢?”

连成知晓他主子的脾气,便把藏在心里的事情说出来,“少将军,这么跟你说吧,白日我看得仔细,那山寨主身边来的时候跟着个络腮胡的随从,可是晚间用席,我特意留了个心眼,想寻见此人,可此人一次都没有再出现过。”

姜离豁然惊醒,“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

连成郑重颔首,目光坚定。

姜离的脸色沉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连成,此番你立了大功,来日我功成,必然赐你大赏。”

说罢,他勾了勾手,让连成附耳过来,轻声吩咐道:“方才我也是留了一手的,想着不要打草惊蛇,所以才安排他们先去营帐休息。”

“这样,我们等半夜,人都睡熟了,再动手。”

看到姜离面上狠绝之色,这下倒是轮到连成犹豫了,“少将军不怕错杀了?”

姜离的面上的阴鸷慢慢浮现。

“宁可错杀千万,不可放过一个。”

连成缓缓颔首,又听姜离沉沉道:“大计成败在此一举,容不得一丝疏忽,必得心狠手辣。”

“今晚,将他们瓮中捉鳖,一个不留。”

*

山下,州府县衙内。

姜婵儿被萧澧安置在府衙的内宅的客房之中,留了几名心腹亲卫保护着。

入夜,姜婵儿辗转反侧,便披衣坐起,打开窗子往天上望去。

一轮弦月高挂天际,周围时不时有两三星子闪耀。

月朗星稀,寂寂空庭。

一如她眼下的心境。

空寂,惆怅。

牵念挂怀着一个人,难以放下。

她一方面担心萧晗的处境,因为从萧澧口中知晓了萧晗今日所设的计划,知晓他为了自己深入敌穴,眼下处境凶险异常,稍有不慎露出一点点马脚,便会有丧命之险。

但一方面,她又惆怅,若是萧晗回来了,她该如何面对他,他与她之间隔着的那些,始终是难以迈过去的坎。

背负着上一代的恩怨,他们,如何还能回到从前?

她望着湛蓝夜空,皎皎明色洒在她脸上,将她蹙眉忧愁的神情显露。

她双手合十,静静凝神。

只盼明日,萧澧在山下埋伏的士兵,可以与深入敌营的萧晗里应外合,将姜离的人马击败,成功拿下安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