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对自身无知的认识总是认识的开始。即使是对善与恶的认识也无法摆脱这种与其他所有认识类似的开端而另觅他途。
尼采的作品将我们引向了这一点。在这里,尼采超越并独立于所有在历史进程中被原封不动接受下来的观念之外,开始关注——也是第一次充分地意识到——善与恶的内容。
这是一项冒险的事业,因为它侵犯了以往被认为是神圣的东西。然而,这位“胆大妄为”的冒险者反过来却由于维护冒险事业本身而遭受惩罚。他被这种冒险事业裹挟着,越过了真实的目标,投入到摧毁性的批判主义之中,甚至被拖进一种对展现在他眼前的、新的、未知的事物所持有的矫情自欺的固执之中。他的视线刚刚被解放出来便落在了价值领域上,并且在浅尝了最初的胜利之后,陷入对胜利的谵妄狂喜之中:他认为自己已经掌握了整个宇宙。实际上,这位发现者没有想到,他所涉足的是一个需要对之展开全新思考的领域——这一领域至今尚未被人们彻底考察过。
但是,他的错误是自然的。他所谓的“非道德主义”,对“超人”的幻想,以及怀着对美的渴望的“强力意志”(不幸的是,他的强力道德理论很快地演变成了一种时尚哲学,从而遮蔽了他那划时代的发现所具有的重大意义),所有这些都不应该再继续误导进行严肃思考的学生们了。也许所有的人对他被误解的不幸都负有一些责任,但是,当错误由于被误解的不幸命运而变得雪上加霜并且已经成为历史事实时,最初对之做出错误解释的人也难辞其咎。从某一思想中汲取有价值的东西,胜过揪住它的缺点吹毛求疵。现在时机已经成熟,我们必须获得正在向我们展开的价值领域的正确认识。
发现者很难完全理解他所发现的东西。在这一点上,尼采并不比哥伦布知道得更多。而继承者虽然继承了这个领域,但当他们想要完全拥有它时,却发现自己并不了解所继承下来的东西。
在此,尼采所犯的最严重的错误——尽管人们通常认为,事情只有到后来才能被确切地判定为对或错——可以被精确地追溯到他的学说(在尼采所处的时代,他的学说赢得了最广泛的关注)之一,即:他的“重估一切价值”的学说。这其中隐含着价值相对主义的思想。如果价值允许被重估,那么它们就有可能被贬低,人们既可以塑造也可以摧毁这些价值。因此,价值判断完全取决于人类对之采取何种行动,它们可以被人任意地宰制,就像人的思想和幻想。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尼采伟大发现的意义在一开始就已经被抹杀了,而从这个起点出发的探索也就不可能导向一个未知的、等待揭示的新领域,因而也没有什么东西需要进一步发现或寻找,历史的禁锢就这样被完全解除了,人们可以自由地设计和发明。但是,如果这就是解放的意义,那么我们就会问:为什么被长期抑制的创造力源泉没有在这个时候立刻喷涌而出,并且显露勃勃生机?而这又会不会是因为人类本身缺乏创造精神呢?
事实证明恰恰相反。实际上人类并不缺乏创造,只不过被创造出来的东西对人类不起作用。它并不拥有能确保自己获得人类情感的影响力,也没有力量促使人类对之产生有差别的价值意识,无法为人的内在本质提供新的方向。原因是,价值意识——不管它还可能是别的什么——首先是对价值的感觉,是对价值量的最初的、最直接的鉴别能力。经过证明可知,对价值的感觉不允许被某个创造出来的东西所改变,也就是说,它本质上是一种不通融的、不容破坏的、独一无二的实体,是只针对自身的规则,是一种与众不同的价值倾向。
所以,关键问题是,这个独特的实体是什么。根据这个实体具备抗变性的事实,我们很容易证明,它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存在于与价值自身之本质的紧密联系之中。但是,除了能证明这一点以外,上述现象——完全不同于那些头脑发热的情感贩子所想象出来的东西——只能表明:价值重估与价值相对主义的观念都是错误的。的确,在这里为创造和发明打开了一个无限广阔的领域,但是在这个领域里,我们找不到真正的道德价值。而真正的道德价值应该能够使有识别能力的感觉确信无疑,也能够激励生活,它们来自于另一个不同的源头。到底会出现什么样的源头,这还是个谜。但是有一件事情肯定不会被忽略,这就是,必定存在着一个领域,它不同于被创造事物的领域,那就是独特的价值领域。我们的任务正是要发现它的存在。